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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白水僧盗物丧双生

话说宋朝隆兴年间,蜀中嘉州地方,有一个渔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世代以捕鱼为业。每日与同妻子棹着小舟,往来江上,撒网施罟。一日所得,恰好供给一家。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却一心好善敬佛。每将鱼虾市上去卖,若够了一日食用,便肯将来布施与乞丐。或是寺院里打斋化饭,禅堂中募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见惯了的,况是女流,愈加信佛,也自与他一心一意。虽是生意浅薄,不多大事,没有一日不舍两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见水底一物,荡漾不定,恰像是个日头的影一般,火采闪烁,射人眼目。王甲对妻子道:“你看见么?此下必有奇异,我和你设法取他起来,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网,搜的一声撒将下去。不多时,掉转船头,牵将起来。看那网中光亮异常,笑道:“是甚么好物事呀?”取上手看,却元来是面古镜,周围有八寸大小,雕镂着龙凤之文,又有篆书许多字,字形像符箓一般样,识不出的。王甲与妻子看了,道:“闻得古镜值钱,这个镜虽不知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东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看有识者,才取出来与他看看,不要等闲亵渎了。”

看官听说:原来这镜果是有来历之物,乃是轩辕黄帝所造。采着日精月华,按着奇门遁甲,拣取年月日时,下炉帀铸。上有金章宝篆,多是秘笈灵符。但此镜所在之处,金银财宝多来聚会,名为聚宝之镜。只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世前缘,合该兴旺,故此物出现,却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镜之后,财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扫地也扫出金屑来,垦田也垦出银窖来,船上去撒网也牵起珍宝来,剖蚌也剖出明珠来。

一日在江边捕鱼,只见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赶来赶去,盘旋数番。急跳上岸,将衣襟兜住,却似莲子大两块小石子。生得明净莹洁,光彩射人,甚是可爱。藏在袖里,带回家来,放在匣中。是夜即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来随侍。醒来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灵。可见是宝贝了。”把来包好,结在衣带上。

隔得几日,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见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宝物,愿求一看。”王甲推道:“没甚宝物。”胡人道:“我远望宝气在江边。跟寻到此,知在君家。及见君走出,宝气却在身上。千万求看一看,不必瞒我。”王甲晓得是个识宝的,身上取出与他看。胡人看了,啧啧道:“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尤为难得。不知可肯卖否?”王甲道:“我要他无用,得价也就卖了。”胡人见说肯卖,不胜之喜,道:“此宝本没有定价。今我行囊止有三万缗,尽数与君,买了去罢。”王甲道:“吾无心得来,不识何物。价钱既不轻了,不敢论量。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随你浊水皆清。带此泛海,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道:“只如此,怎就值得许多?”胡人道:“吾本国有宝池,内多奇宝,只是淤泥浊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来无不即死。所以要取宝的,必用重价募着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还要养赡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须带在身边,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从取宝,总无妨了。岂不值钱?”王甲道:“这等,只买一颗去够了,何必两颗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颗也好。”胡人道:“有个缘故。此宝形虽两颗,气实相联。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长久。若拆帀两处,用不多时,就枯槁无用。所以分不得的。”

王甲想胡人识货,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胡人见了,合掌顶礼道:“此非凡间之宝,其妙无量,连咱也不能尽知其用。必是世间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钱,也不敢买,只买此二宝去也够了。此镜好好藏着,不可轻觑了他。”王甲依言,把镜来藏好。遂与胡人成了交易,果将三万缗买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时富足起来,然还未舍渔船生活。一日天晚,遇着风雨,棹船归家。望见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唤船求渡,其声甚急。王甲料此时没有别舟,若不得渡,这些人须吃了苦。急急冒着风,棹过去载他。元来是两个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下在船里了,摇过对岸。道士对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没处投宿。得到宅上权歇一宵,实为万幸。”王甲是个行善的人,便道:“家里虽蜗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寝,师父每不妨下顾的。”遂把船拴好,同了两道士到家里来,分付妻子安排斋饭。两道士苦辞道:“不必赐飧,只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径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

王甲夫妻夜里睡觉,只听得竹床栗喇有声,扑的一响,像似甚重物跌下地来的光景。王甲夫妻猜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然是人跌,没有得这样响声。”王甲疑心,暗里走出来。听两道士宿处,寂然没一些声息,愈加奇怪。走转房里,寻出火种,点起个灯来。出外一照,叫声:“阿也!”元来竹床压破,两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挺挺的眠着。伸手去一摸,吓得舌头伸了出去,半个时辰缩不进来。你道怎么?但见这两个道士:冰一般冷,石一样坚。俨焉两个皮囊,块然一双宝体。黄黄白白,世间无此不成人;重重痴痴,路上非斯难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来道:“说也希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多变得硬硬的了。”妻子道:“变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是银。直待天明,才知分晓。”妻子道:“这等会作怪通灵的,料不是铜锡东西。”王甲道:“也是。”

渐渐天明,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约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道此是天赐,只恐这等会变化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来鐀熔了。但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渐饶。又卖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钱。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虽然有了许多东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买田产,但把渔家之事阁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过日。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却只是夫妻两口,要这些家私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道:“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的。我每且自思量着: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只恐怕天理不容。况我每粗衣淡饭,便自过日,要这许多来何用?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只有得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取罪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了佛家供养。也尽了我每一片心,也结了我每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道:“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况我每知时识务,正该如此。”

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同到寺里,献此宝镜。寺里住持僧法轮问知来意,不胜赞叹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写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众,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过了数十两银钱。道场已毕,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法轮,作别而归。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法轮,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馀的僧人。明知这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翻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充牣,买祠部度牒度的僮奴,多至三百馀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

王甲回去,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元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地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够有两年光景,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泼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夫妻两个,互相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当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去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甚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了。”商议已定,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口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是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因。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

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其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申,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倒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

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

这(只)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时,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嗔怪。”法轮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回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的?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他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

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提点大怒道:“僧家直恁无状!吾上司官取一物,辄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说道原不曾有。”提点道:“胡说!吾访得真实在这里。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他却将来换过,把假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处,怎说没有?必定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如取不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与他说,必要取来就是。”提点道:“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思量来见我!”

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烦。而今没有镜子,莫想去见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过,委实还了施主家了。而今还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话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些无端说话。”宋喜道:“而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没有镜子,须得送些甚么与他,才熄得这火。”法轮道:“除了镜子,随分要多少,敝寺也还出得起。小僧不敢吝,凭提控怎么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这事,依在下见识,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来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交与宋喜明白;又与三十两,另谢了宋喜。

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禀道:“僧家实无此镜,备些镜价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可以罢了。”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的,却想道:“有了聚宝的东西,这七八百两只当毫毛,有甚希罕?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出来?而今只是推说没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计道:“我须是刑狱重情衙门,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来!”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即差下两个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了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道:“提点衙门来拿我,我别无词讼干连,料没甚事。他无非生端诈取宝镜,我只索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讲个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见得。前日宋提控送了这些去,想是嫌少。拚得再添上两倍,量也有数。你须把那话藏好些,一发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甚使用,只管来取。至于那话,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随你甚么人来,只不认帐罢了。”法轮道:“就是指了我名来要,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两下约定。好管待两个公人,又重谢了差使钱了,两个公人各各欢喜。

法轮自恃有钱,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变起脸来,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门,你这秃贼,怎么将着重贿,营谋甚事?见获赃银在库,中间必有隐情。快快招来!”法轮道:“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小寺没有镜子,吏典教小僧把银子来准的。”提点道:“多是一刬胡说!那有这个道理?必是买嘱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隶拖翻,将法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收在监中了。

提点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词哄他,要说镜子的下落。法轮咬定牙关,只说:“没有镜子,宁可要银子。去与我徒弟说,再凑些送他,赎我去罢。”宋喜道:“他只是要镜子,不知可是增些银子完得事体的?待我先讨个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口语回了提点,提点道:“与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来,就是敲打他也无益。我想,他这镜子无非只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围了,只说查取犯法赃物,把他家资尽数抄将出来,简验一过,那怕镜子不在里头?”就分付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速行此事。

宋喜受过和尚好处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轮,法轮心里思量道:“来时曾嘱付行者,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料必搜寻不着。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遂对宋喜道:“镜子原是没有,任凭箱匣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计东西乘机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处。小僧出去,另有厚报。”宋喜道:“这个当得效力。”别了法轮,一同公差到白水禅院中来,不在话下。

且说白水禅院行者真空,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僧人,又且本房饶富,尽可凭他撒漫。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自家像不得意。目前见师父官提了去,正中下开,好不自由自在。俗语云:“偷得爷钱没使处。”平日结识的私情,相交的表子,没一处不把东西来乱塞乱用,费掉了好些过了。又偷将来各处寄顿下,自做私房,不计其数。猛地思量道:“师父一时出来,须要查算,却不决撒?况且根究镜子起来,我未免也不缠在里头。目下趁师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偌多家财,连镜子多带在身边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养起头发来,做了俗人,快活他下半世,岂不是好?”算计已定,连夜把箱笼中细软值钱的并叠起来,做了两担。次日,自己挑了一担,雇人挑了一担。众人面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竟出山门去了。

去后一日,宋喜才押同四个公差来到,声说要搜简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说:“本房师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说不得,我们奉上司明文,搜简违法赃物,那管人在不在,打进去便了。”当即毁门而入。在房内一看,里面止是些觕重家伙,椅桌狼犺,空箱空笼,并不见有甚么细软贵重的东西了。就将房里地皮翻了转来,并不见有甚么镜子在那里。宋喜道:“住持师父叮嘱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今房里空空,却是怎么呢?”合寺僧众多道:“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机走了。”四个公差见不是头,晓得没甚大生意,且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掳在身边了。问众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一同宋喜来回复提点。

提点大怒道:“这些秃驴,这等奸猾!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难见处?”立时提出法轮,又加一顿臭打。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过这样苦?今监禁得不耐烦,指望折些银子,早晚得脱。见说徒弟逃走,家私已空,心里已此苦楚。更是一番毒打,真个雪上加霜,怎经得起?到得监中,不胜狼狈,当晚气绝。提点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见得法轮欺心,盗了别人的宝物,受此果报。

且说行者真空,偷窃了住持东西,逃出山门。且不顾师父目前死活,一径打点他方去享用。把目前寄顿在别人家的物事,多讨了拢来,同寺中带出去的,放做一处。驾起一辆大车,装载行李,顾个脚夫推了前走。看官,你道住持偌大家私,况且金银体重,岂是一车载得尽的?不知宋时尽行官钞,又叫得纸币,又叫得官会子,一贯止是一张纸。就有十万贯,止是十万张纸,甚是轻便。那住持固然有金银财宝,这个纸钞兀自有了几十万,所以携带不难。行者身边藏了宝镜,押了车辆,穿山越岭,待往黎州而去。到得竹公溪头,忽见大雾漫天,寻路不出。一个金甲神人,闪将出来。躯长丈许,面有威容。身披鐁子黄金,手执方天画戟。大声喝道:“那里走?还我宝镜来!”惊得那推车的人丢了车子,跑回旧路,只恨爷娘不生得四只脚,不顾行者死活,一道烟走了。那行者也不及来照管车子,慌了手脚,带着宝镜,只是望前乱窜,走入林子深处。忽地起阵狂风,一个斑斓猛虎跳将出来,照头一扑,把行者拖的去了。眼见得真空欺心,盗了师父的物件,害了师父的性命,受此果报。

再说渔翁王甲,讨还寺中宝镜,藏在家里,仍旧贫穷。又见寺中日加兴旺,外人纷纷议论,已晓得和尚欺心调换,没处告诉。他是个善人,只自家怨怅命薄。夫妻两个,说着宝镜在家时节许多妙处,时时叹恨而已。一日,夫妻两个同得一梦,见一金甲神人分付道:“你家宝镜今在竹公溪头,可去收拾了回家。”两人醒来,各述其梦。王甲道:“此乃我们心里想着,所以做梦。”妻子道:“想着做梦,也或有之,不该两个相同。敢是我们还有些造化,故神明有此警报?既有地方的,便到那里去寻一寻看也好。”

王甲次日问着竹公溪路径,穿山度岭,走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内有无数物件,金银钞币,约莫有数十万光景。左右一看,并无人影。想道:“此一套无主之物,莫非是天赐我的么?梦中说宝镜在此,敢怕也在里头。”把车内逐一简过,不见有镜子。又在前后地下草中四处寻遍,也多不见。笑道:“镜子虽不得见,这一套富贵,也够我下半世了。不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来。”整起车来,推到路口,顾一脚夫,推了一直到家里来。对妻子道:“多蒙神明指点,去到溪口寻宝镜。宝镜虽不得见,却见这一车物事在那里。等了一会,并没个人来,多管是天赐我的,故取了家来。”妻子当下简看,尽多是金银宝钞,一一收拾,安顿停当。

夫妻两人,不胜之喜。只是疑心道:“梦里原说宝镜,今虽得此横财,不见宝镜影踪,却是何故?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王甲道:“不然,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到了晚间,复得一梦,仍旧是个金甲神人来说道:“王甲,你不必痴心。此镜乃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暂出人间,作成你一段富贵,也是你的前缘。不想两入奸僧之手。今奸僧多已受报,此镜仍归天上去矣。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车之物,原即是宝镜所聚的东西,所以仍归于你。你只坚心好善,就这些也享用不尽了。”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王甲逐句记得明白,一一对妻子说。明知天意,也不去寻镜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尽够丰足,仍旧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报,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不可强也。

休慕他人富贵,命中所有方真。

若要贪图非分,试看两个僧人。 (《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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