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我感到耳边有一阵急促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很甜美，袅袅弥漫进耳内，氤氲进心田，让我有一种很酥软的感觉。凭直觉，我知道那是水莲。
我初恋的女孩叫水莲。水莲出生在一条叫竹竿河的小河边。竹竿河曲曲折折，逶逶迤迤，像盲人的手杖，一路不停地敲下去。因为水莲的缘故，我记住了这条竹竿河。因为竹竿河，我和水莲走过了永难忘怀的一段缘。
水莲给我初次的印象曼妙无比。水莲总爱笑，一笑起来就咯咯的，吟吟的，无拘无束，像早春的朝阳，令天地生辉；又若竹竿河的水，潺潺流淌过我的心田。水莲笑的时候妩媚多情，夸张地弯着腰，如瀑的披发纷纷扬扬，宛若一群鸟掠过枝头，给人一种花枝乱颤的感觉……
那年的雨水出奇地旺盛。竹竿河三天两头涨水，淹了庄稼，毁了房屋，弄得河两岸的人们惶惶不安，居无定所。
水莲就是在逃水时来她姑父家认识我的。
水莲的姑父是和我同村同姓的邻居。
在那个雨水多灾的季节，水莲来到了她姑父家。那时我正在读高一，适逢暑假，我们便有了许多接触的机会。
水莲是一个勤劳的女孩子。水莲在她姑父家，不是帮她姑父干田地活，就是给她姑父放牛。水莲虽是逃水来的，但我没感觉她有丝毫沉重紧张的成分。我时常听到水莲的笑，像蜂蝶四处飞舞，穿过花丛，翩翩向我扑面而来。水莲的笑总能感染很多人，惹得很多人都对她投去专注的目光。那时的我，蓦然发现水莲真是昳丽无比呵。那黑鬓鬓的鬘发，白皙光润的鹅蛋脸，窈窕的身材……无不勾勒出十八岁的水莲楚楚动人的身姿。水莲的出现令情窦初开的我心旌摇荡，激动不已。水莲的一笑一颦，总能让我感到她是世上最美丽的人。因此，没事的时候，我的目光总是朝水莲姑父的门口逡巡。水莲出现的场合，是我最莫名战栗的时刻，我浑身燥热，感到有一缕幸福的光芒向我普照而来。我开始和水莲还保持一种距离，后来便找着机会和水莲说笑。我之所以有这种勇气，全是依赖别人的鼓励。我承认那时已爱上了水莲，但越是爱上，越是没有面对她的勇气。
在我们村里，水莲的姑父是人缘最好的。有事没事，大人娃崽都喜欢赶场子一样到他家里玩耍聊天。水莲的出现自然更是吸引了很多生活单调贫乏的小伙子。没事的时候，小伙子们总是成群结伙到水莲的姑父家里打牌逗哏。说是打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同村的小伙子们每次去时，总是不忘叫上我。在那种场合里，我很少说话。但水莲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与众不同。我看水莲的时候，发现水莲也正用一种特别温情的目光瞅我。那目光仿佛经历了几万光年，由两个不同的方向相向而行，然后“咣”的一声撞在一起！我和水莲目光相碰的瞬间，她不由得身子战栗了一下，惶惶地勾下头。水莲的这番举动，越发让我对她爱恋不已。
短暂的尴尬局促之后，水莲主动和我说起话来。水莲又恢复了她先前的爱说爱笑。水莲时常邀请我过去陪她和表姐表妹们打牌。水莲和我很快混得很熟。我感觉我和水莲之间的距离很近，似乎只有一纸之隔，虽然谁也没有捅破，但我们已达到了一种很默契的程度。每到天黑，我们就心照不宣地走到村外散步、聊天、唱歌；或是趁着夜色的掩护，约上她的小表妹，偷偷去摘别人的豆荚。一个无月的夜晚，不知听哪条小道消息说邻村的一个庄子放电影。于是我们就捕风捉影赶了过去。结果才知道根本是没“影”的事。我们大呼上当，急急往回赶。走至一畦花生地，我们的心都有些痒痒的，决定“无事生非”扯一些花生解解馋。水莲表妹的提议自然得到我们几人的积极响应。于是我们争先恐后下到花生地，噼里啪啦地扯起来。正扯着，不知谁在黑暗中兀自喊一声：“有人来了！”于是水莲和她的表妹们，扔了花生就朝路上奔跑。跑着跑着，她们担心还是有人追上来，便顺势拐进路边的一片秫秸地里藏匿起来。我也只好随着她们钻了进去。黑暗中，我感到耳边有一阵急促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很甜美，袅袅弥漫进耳内，氤氲进心田，让我有一种很酥软的感觉。凭直觉，我知道那是水莲。
水莲和我正式恋爱了。
后来水莲和我三天两头出去约会。我们谈理想，谈人生，甚至还谈到了结婚后的日子。在一个雨霁天晴的上午，我和水莲还相约到镇上的照相馆照了相，互赠对方作为恋爱的纪念。结婚对于我们俩人来说，似乎已是一个早晚的问题。那时的我，因为家庭的原因，再加上恋爱，早已对上学没有了兴趣。看着美丽大方的水莲，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生非水莲不娶！水莲是我的唯一！水莲仿佛也早已把我当成了她的人。
水莲要从她姑父家回去了。
水莲要我送她。
雨后的黄土路，尽管有太阳朗晒，仍是泥泞不堪。那条七八里的黄土路硬是被我和水莲走了一上午。我们虽累出一身臭汗，但心中却感到特别甜蜜。快走至村口的当儿，水莲蹲在地上死活不愿再走了。水莲碰到了一位熟人，娇羞的水莲用手捂着脸，直至那位熟人从身边走过……
水莲后来歪着脑袋问我：“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蹲在地上不起来？”
我懵懂地答道：“不知道。”
水莲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嗔怪道：“傻瓜！人家是来‘月使’了嘛！那天你没发现我的裤子被洇得红红的……”
我突然紧紧地箍拥着水莲，为自己知道了女孩儿的秘密而激动万分。我和水莲都觉得彼此是今生唯一可以牵手的人。
水莲没事的时候就来她姑父家。我们相见的机会一直很多。
爱情的甜蜜总是使恋爱中的人越粘越紧，密不可分。我从此记住了我的初恋，记住了一个叫水莲的女孩……
后来，水莲突然提出和我分手了。我一直搞不清水莲和我彻底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听人说，水莲是嫌弃我家贫穷才和我分手的。但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从没有向水莲隐瞒这些。水莲也从没作过这方面的明确表态。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去了水莲的村口，任由多少人捎信，水莲就是不肯与我打照面。缘起缘落，缘聚缘散，这是谁也无法强求的事情。可是这种无言的结局令我委实想不明白。那一天，我踽踽独行在竹竿河边，茕茕孑立，痛苦异常。我反反复复想着我和水莲缠缠绵绵的日子，恩恩爱爱的过程。那时的天阴沉沉的，像厚重的黑棉套捂得人心里透不过气来。黛色的竹竿河，一浪扑过一浪，像拍在我的心上。我感觉我的心里在风雨大作了……
那时，遭受恋爱痛苦打击的我曾想到了死，我真想一头栽进竹竿河里，以示对这场爱情的忠贞不渝。但就这样死去实在让我心有不甘。我好想找水莲问个明白。那天，因为水莲，又冷又乏几乎坍塌的我，在竹竿河边整整徘徊了一天，后来我是怎么迈着沉重的步子赶回家的不得而知。我从此大病了一场。很长时间萎靡不振，悒悒不乐，抬不起头。无论是否如别人所说的那样——水莲是因为嫌弃我的贫穷才离开我的——我都暗下决心，今生一定要奋发进取，努力拼搏，混出个人模人样给水莲看看。我甚至还设计过如若哪一天再见到水莲，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神态出现……
后来我自学考进了一所卫校。再后来听说水莲也嫁给了山那边的一户人家，只是日子有些不好过，她男人的身体也有缺陷……
当我知道水莲的这一切情况后，我对她丝毫怨恨不起来了。我甚至希望有一天能见到水莲，主动和她打招呼，让她别在意我们那场不成功的初恋。可是有几次，水莲都是有意躲着我，勾着头，和我惶惶擦肩而过。
我从此再没有见过水莲了。
生活总是让我们的距离相近又相远。
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
——陶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