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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严萼仙

第八卷 第五章 严萼仙

钱聘侯,蜀人,少居吴会。父母俱没,孑然一身,寄居戚串家,为之司会计。生本读书,虽未成名,而所缀诗词,居然不失古人音节。风度亦潇洒自喜。以是人多敬爱之。生于文字外,别无所好,亦别无所长。终日静坐室中,不以世上繁华扰其心。尝偕友人游杭西湖,纵步于六桥三竺间,娱目骋怀,颇豁襟抱。途遇一黄冠,古貌疏髯,形状殊异。见生,甚奇之,曰:“君,寡欲人也。精进修持,可以入道。”因招生至其庵中,授以吞吐炼气之术。生受而习之,精化为气,欲念竟绝。年渐壮,人有劝之娶者,笑不应。

因闻峨眉为天下名山之一,思穷其胜,辞于亲友,裹粮而往。有为之言蜀道难者,生毅然曰:“此固我故里也。‘客行虽云乐,不如早还乡。安有行年既壮而不一识家巷者哉?”束装竟发,由汉至宜昌,小憩逆旅。适逢霖雨积旬,阻滞不行,襟怀恶劣,因命小童沽酒独酌,醺然竟醉。忽觉身后有一人掩入,回顾见之,乃中表昆弟范叔康也。笑曰:“适从何来,遽集于此?”范曰:“应来则来,当集则集。仙缘自临,尘机永息。”谓生曰:“积雨闷人,何不一窥后园,消遣旅情?”生曰:“此处何得有后园?”范曰:“盍偕行一观,自有妙处。”

生随之行,历阈数重,即睹园扉。园中万绿怒生,群花齐放。由回廊曲折达一轩,曰“棠轩”,中植垂丝海棠数十本,嫣红欲滴。轩之西窗,有二女郎相对弈棋,其一拈子未下,支颐凝思。生见之却步。范曰:“不久为君帷幕中人,奚必避为?”生入,二女郎皆起,裣衽作礼。年俱十六七,明眸皓齿,艳绝尘寰。一作宫中装束,见生,两颊微酡,益增妩媚。生询姓名。一曰:“白丽娟,明季宫人也。闯贼入京,嫔娥星散,郑监挈之遁走,后随福王南渡,教习歌舞,初颇宠任。后以谏王勤政爱民,勿耽逸乐,勿信佥壬,遂至日见疏远,不一年金陵陷没,又复出奔。时郑监已患病,力疾从余渡江,中途相失,传闻为乱兵所戕。奴至宜昌,藏于民家,旋以绝粒死,遂瘗此园梨花树下。”言讫,欷流涕。生闻之,亦为太息。其一曰:“严萼仙,李人。

从宦至楚北遇乱,不得归。偶至庙焚香,欲祈一签,避难他方,以决从违。遇一羽士,畀以药丸二,一白一红,曰:”此死生之分也。今世乱无主,何不吞白丸以暂死,借棺椁以藏身,入窀穸以避世,庶免为强暴所污。死时纫红丸于衣襟间,他年自有救汝者。‘奴再拜受之,羽士倏已不见。甫归家,闻赭寇已破岳州,即日南下。父母仓皇远徙,行至宜昌,风鹤益警,奴遂仰药而死,父遂葬奴于园之西偏芍药台畔。奴自吞药后,不知身之已死,并无烦恼,并无拘束,正不知阴司在何处。每遇风清月白,精魂时出游览。若归伏土中,有如梦寐,可累月经时而弗寤。奴以为夜台之乐,胜于仙乡,视人世胶扰惊恐,别离悲苦,相去奚啻天渊哉!“生闻之,肃然起敬,曰:”卿真达人也。“范曰:”顷有显者馈余盛馔,韦厨食品,毕竟不凡,当可供君大嚼也。“即呼小僮携至。

须臾,肴酒杂陈,珍错胪列。范邀生及二女郎入座,各占一隅。二女初犹作羞涩态;三爵之后,词锋始纵。生因询白女明季宫中事。白女言之不少讳,述福王淫昏沈湎,有与正史相符者,大抵东昏侯、李后主之流亚也。询童妃果是福王嫡室否,其来何以不纳?白女言当日宫中人曾有窃见,童妃姿容中等,而言词态度的系出自天家,无可假托。或谓福王微时与妃相遇,遂订同心,曾许即位后册为正妃,盖即叔孙穆子所遇庚宗妇人之类也。旋由群臣推戴之后,聘祁彪佳之女为妃。及童妃来,无可位置,遂以为伪。生曰:”福王于伉俪之情如此,其心尚可问耶?惟福王于妻则不认童妃,而于母则尚认邹太妃,故追论其事者,犹有所疑。今闻卿言,乃始恍然。“白女曰:”福王元妃黄氏早薨,次即祁也。此事邹太妃亦知之,寓居山阴时,曾为遗臣言其本末。“生曰:”此足补正史之阙矣。“

言次,天忽开霁,纤云四卷,明月乍升,照耀几榻,朗于椽烛。生曰:“御佳酒,对名花,如此良夜,不可无诗。”范曰:“诗不如歌,二卿雅调独步一时,只应天上,难得人间。可否一聆妙音,借以针砭俗耳?”二女郎并曰:“久不弹此调,手生荆棘矣,恐为雅人所齿冷耳。”轩中筝琵箫管毕具。范吹笛,白女弹琵琶,展拨发声,脆如裂帛,响可遏云。生曰:“妙哉此歌也!可为满浮三大白。”歌既阕,以次及萼仙。萼仙曰:“对佳客,歌旧曲,未免唐突。奴近填《酒泉子》一阕,请为正拍。词云:

夜色沈沈,湿透晶帘秋露下,凤筝弹尽不成欢。玉葱寒。  一枝银烛已烧残。凄切乱蛩阶下语,夜深愁倚碧阑干。月团栾。

词既凄清,声亦缠绵跌宕,有一波三折之致。生喟然叹曰:“听止矣!斯声真足以感动人心矣,卿真解人也哉!”范曰:“今夕良会,不可虚度。兰语楼中东西两房,设有床榻,绣枕锦衾,铺陈雅丽。何不少憩片时,略抒情话。况萼卿返生在即,将践良缘;丽卿亦将投生富贵家,重履尘世。予与丽卿,相识已久,今夕始一了五百年前夙约也。”即携白女同行,而使生手挽萼仙随之。二女皆红潮晕颊,作腼腆态。生平生未近女色,至此自笑曰:“求道而来,乃坏道而去。吾师其谓余何?”范曰:“君术亦浅矣。铅汞至道,即在此中。木婴姹女,奚待外求。”

生既入房,翦灯对坐。女谓生曰:“自经乱后,花木尽萎,台榭全倾,非复旧时光景,此屋亦已三易主矣。君但记取园中碧桃花下,即余瘗玉埋香处也。君可托言乱时曾藁葬戚串于此,今已事定,将携其骨归藏先垄耳。”

天甫昧爽,范来叩门曰:“丽卿将别,盍往一送其行?”顾女曰:“卿亦宜执手临歧,以尽廿年相处之情;或有密语丁宁,为他日相逢时左券也。”生与女随范至园扉外,则丽娟已乘鱼轩,匆匆将唱骊歌矣。见女凄然欲泣,仅附耳数言,而舆人已一再来催。其去如风,倏焉已杳。生意惝恍,若有所失。女牵袂要生并归。范阻之曰:“时犹未至也。”以扇击生头,蘧然而觉,听钟漏已敲四下,小童垂头鼾睡于侧。欠伸遽起,曰:“异哉!此梦也。”视窗纱已有曙色,细思梦境,危坐不寐。

盥漱既毕,即召逆旅主人谓之曰:“余向时曾僦居此间,小住数月。今虽旧巢已换,新主屡更,而风景依稀,犹堪仿佛。屋后记有一园,今尚存乎?”主人曰:“今已废为菜圃;然桃李梨梅,犹留数十株。今晨天放嫩晴,盍一往观乎?”生从之入,视园中颇多隙地,池沼亭台,尚余遗迹,群树悉已著花,嫣红姹紫,绚烂异常。生信足所至,绕园几遍。蓦睹碧桃一树,含蕊初开,绰约临风,丰姿独绝。上有小鸟,绿毛红距,甚觉可爱。见生,宛转嘤鸣。生意此处必系女葬所,为主人言其故,掘未三尺,棺木已露。审视,尚无恙。乃围以外椁,载之俱归,不复作西行矣。

抵家,置棺于坟屋,深夜启之,颜色如生;搜其襟畔,果有药丸。急磨而灌之,喉间格格作响。须臾,体肤已暖。又顷之,星眸已启。谓生曰:“我欲少坐。”生扶之起,细视之,国色也。女曰:“二十年真如一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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