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北京的上面，我的新工作单位在北京的上面。这时候银杏树冠金黄一片，北京的上面落叶纷飞。
我的直属领导，在国企里被称为科长。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办公用的格子间里，只有一张脸露在上面。我对她的长相和年龄相当吃惊，看起来她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应该至多三十岁出头，一头大波浪长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有点朱德庸笔下“万人迷”的风姿。可是等她站起来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身材与地下室老板娘不相上下。从肚腩到胸脯，汹涌澎湃水位一再猛涨，情势十分逼人。在这样以老为尊的国企制度下，这个女人正把春风得意写在脸上。她与我握手，奇妙的是她的十指也不成比例的十分纤瘦，一枚硕大的钻戒闪耀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我很快就知道在这个不算我一共七个人的科室里，科长和其他三位中年女员工是公司的正式职工，另外三位男性全是外聘员工，也就是一年一期的合同工。金科长说：“欢迎你加入，成为第八个人。”就在这时一个足有一米九高的男孩站起来朗声说：“欢迎你加入，成为第四个人！”我看见科长狠狠剜了那男孩一眼，他却视若无睹地笑着说：“我叫孟海，他叫张超然，那边戴眼镜的肥仔是王瞻。”一串年轻男士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我才发现他们和正式职工分坐两边。最前面一个空着的格子间里放着打印机。
真可谓是泾渭分明。
几位男士七手八脚地搬开打印机，又帮忙收拾了杂物擦干净桌椅。我就坐在腾出的这个格子里，设施是一张办公桌、一张电脑桌、一个小小的储物架和一把椅子。电脑桌上还没有电脑。这位子在王瞻的前面，科长的对面。孟海走过来说：“终于势均力敌了！”
安顿好了之后，科长要给全体外聘员工开一个小会，会议地点就是我的格子间。她一定要我坐在椅子上，她自己坐在桌子上两脚悬空，三个男孩站在周围。
“咱们公司的性质，想必赵主任都跟你说了。关于聘用你们的这种外聘制，也一定解释了，是公司领导和专家，访问欧美国家同行业企业之后学习得来的用人经验。招的都是高学历人才，这我们不否认。但是咱们把话说到前面，你会发现，你们干的工作相对要多得多，而收入，坦率地讲要少得多，升职和发展的空间也不像外企那么多。而且你们签的是一年一期的劳动合同，也就是说表现不好，我们随时可能让你走人——当然去留是双方向的，很多年轻人接受不了，你现在坐的座位上，前两个月走了三个人。我觉得挺可惜的。我希望你能往好的方向想，你们学历高、有能力又年轻，多作贡献是应该的，而且还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是吧，孟海。”
“是！美国白宫的莱温斯基就是外聘员工，她对美国尤其是对布什总统的贡献是世界瞩目的！”一个明显饱含讽刺意味的声音从高空飘下来。几个男孩想笑又强自忍住，只有我一个人“扑哧”一声乐出声来。
金科长脸色铁青，假装没听见：“现在为什么大量招聘你们这样的大学生呢。你也知道北京城市建设是在井喷式发展中。今年我们要完成上千项路面工程建设，有新开工的项目，也有对旧有工程消除隐患的，任务非常繁重。到了明年，奥运工程也要全面启动，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工作我们就做不了了——当然让正式职工加大工作量或者加班加点也是不现实的。所以工作量之大你要有所准备。我听说在复试里，你写的论文是二十个人里面最好的，估计你对首都发展还是相当有认识的。而且听说这次咱们公司赵主任亲自给你面试，这可是头一次啊。赵主任跟你说什么了？”
“呃，不好说吧。”
“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赵主任对你个人有什么特别关照？”
“不，那倒没有！他就是分析咱们公司的情况。”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说说，我们也学习学习。”
“对，聆听一下圣意，咱们鞍前马后也好更加尽心尽力！”孟海瞥了一眼金科长笑着说。
“那个——我看还是不说为好。”我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
“他到底说什么？”金科长从桌子上面焦急地探下脸来，肚子上的肉向外挤出来一大摊。
“那个，”我咳嗽了两声才接着说，“主任说，对于公司软环境中最落后最不合理又最顽固的弊病，让我作好心理准备，尽量去包容和接受。”
“哦？是什么？”
我又咳嗽了两声：“他说我会发现主管我的领导要比我的学历低得多。他还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低学历就等于低素质和低能力。”
四面八方爆发出一阵爆笑之声，三个男生终于憋不住了，一个个笑得浑身乱颤。
“散会吧！”金科长的大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钻石为之一闪，寒光乍现：“王瞻你把门口那台新电脑给我装上去！”
“可是金科，那电脑不是给——”
“甭管什么东西都是给我这个科室的！你把我那台旧的搬过来给刘——”
“刘晓晓。”
“给她装上！你们都干活去！”
我看见三个男孩暗自竖着大指走开了，神情上完全把我当做了党内人士。
这一天一直没人安排我做什么具体工作，我不过是主动帮孟海他们发发邮件，复印些文件，收发几份传真。到下午四点半的时候，科长把一大摞名片夹扔给我，让我建立一个供应商联络体系。她说：“对于高学历高素质的人才来说，这点小事就不用教了吧，相信你能做好。”说完她就转而给其他几个男孩安排工作了。
天彻底黑下来以后，我小声问王瞻：“除了科长和咱们，那几个人早就走了，咱们是不是也该下班了？”
“你手上的活做完了吗？”
“没有。但这是科长四点多才交给我的，至少有八百张名片要往电脑里输，一时半会怎么能做完？公司到底几点下班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五点钟。”
“可现在已经七点半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我们的活也是下班前安排的，所以也没干完。我跟你说，咱们科室分上班任务和下班任务。就是说八小时之内你完成的是你的本职工作，八小时之后你还要把白天正式职工没干完的活替他们干完了。”
“凭什么啊！”
“嘘，你小点声！就凭金科长说过‘雇你们就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干’！金科长还说既然公司给你加班费，‘那安排你们加班是领导照顾你们多多发财’。”
“加班费多少钱？”
“是平时工资的1.5倍。”
“是多少？”
“你用月薪1500除以22个工作日再除以8小时再乘以1.5倍算算吧。”
“是多少？”
“嘿，你这丫头，你问孟海吧，孟海是数学系毕业。”
就在这时候高高瘦瘦的孟海走过来说：“是12.874元每小时。”说完就径直走了出去。
“他回家了吗？”
“不会，那小子肯定是上厕所了，放水也这么深沉！”
“王瞻，那我们的工资加上加班费和他们正式职工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看把你美的！我告诉你，他们年薪至少十五万。你就是天天干到十点，一年也就是三万出头。知道了吧，这就是差距！”
“我的天呀，凭什么啊！不过金科长没有走，不然我非得崩溃不行。看来领导工作还是比一般人勤奋一些啊，你听她的椅子一直嘎吱嘎吱地响呢。”
“工作？你去看看‘黄金甲’在干吗吧！她老公在北五环上班，每天开车到这得堵两小时。她等她老公来接她，顺便盯着我们。等她老公来了，咱们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呢，我们下班的时间是根据北京路况来决定的，你就盼着今天不堵车吧——不过，看样子堵得很啊！”
我假意到文件柜里拿东西，绕到了金科长的办公桌后面，赫然看到她正戴着耳机用一台全新的十八寸液晶戴尔电脑看电影《疯狂的石头》！我看见一堆肥肉上面，一双小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肥肉的尽头，两条腿很想一上一下地交叉起来，但最终只是平行着翘在一把小凳上，鞋子不知道在哪里。
我绕到王瞻的办公桌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那么你告诉我，我们留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我本来很喜欢北京的夜色，尤其喜欢独自一人走在北京的夜色中。这时候你的思绪可以任意驰骋，像精灵跳跃在路灯之上，有时也不妨效仿一只飞蛾，向着光明猛扑过去。但是这一天，一切都那么沉重，仿佛双脚上拖着铅锤，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仿佛被欺骗，被整座城市和世界欺骗，我才知道信念垮下去的时候，整个人会是多么无力和无助。
回到地下室的时候一个醉汉正在前厅里转悠，他把一袋吃剩下一半的凉皮丢给我表舅，打着酒嗝嘱咐说：“兄弟，你吃了没关系，就是别给我动喽。我出去买了酒还要接着吃呢！”
我舅笑着问他：“我不动怎么吃啊？”
“我不是说了吗，兄弟，你全吃了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是我兄弟，你吃了就是我吃了。不过啊就是别给我动喽，我买酒回来还得吃呢！”
然后酒鬼歪歪斜斜地走出去，我和他撞了一下。
我表舅还在笑个不停，看见我板着脸，嘴巴绷成一条线，就问我：“怎么了，脸色不好看。第一天上班，很辛苦吧？”
“舅，你那天是怎么说的？就是我刚来没多久，咱俩在门口雨地里喝酒那天。那天我问你觉得这世道公平吗，你是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
“我问你呢！”
“这么久的事了，又喝了酒，谁还记得——晓晓你不开心，舅舅给你找点乐子吧！”说完他把醉鬼的凉皮扔进了垃圾桶，笑呵呵地对我说：“舅给你导演一出小品啊，说不定还能给咱爷俩弄顿酒喝呢——哎，哥们回来了。”
果然，刚才的酒鬼拎着一大瓶二锅头从楼梯上滑下来，险些摔倒：“哎呀太讲究了，啥时候开的电梯呀！”他这话一出惹得几个看热闹的服务员笑得前仰后合。醉鬼一下子得意了，笑眯眯的：“我当初在超市专门负责推购物车，那家伙小车一个套一个老长的一大串，从传送带上面一溜烟就上去了，我就跟那列车长一个样，老威风了！哎呀妈呀我头回知道旅店也有这样玩意，首都就是首都！就是速度太快，容易摔着人！”服务员们简直笑得尖叫起来，一个个花枝乱颤。
酒鬼踉踉跄跄走到柜台前说：“妈的结果有一天我推车推得好好的，一个人二话没说乒乓五四把我给揍了，那家伙揍得我脑袋哗哗流血啊——哎呀，那人说是购物车碰着他了，完喽老板把我开除了，还他妈让我赔钱。操，爷们一生气，来首都了，首都好啊，首都超市大——”说到这些他神情有些怅然了，走到柜台前四处寻找了一番，我表舅头也不抬玩着祖玛。
“哎兄弟，我——凉皮呢？”
“什么凉皮啊？”
“就，就我刚才放你这那，那半袋，我，我说我买完酒来拿嘛！”
“什么玩意啊？你什么时候放我这凉皮了？你可别瞎说啊，甭管什么东西，只要是房客寄放在我这的，我都要登记给锁在柜子里，发给你一个牌子的——跟超市一样，你牌子呢？没有吧——你压根就没给我啥凉皮子！”
“呃？没有吗，就，就，就刚才我出去之前，这才多大会工夫？哎你是不给我吃了哥哥？你吃了没关系，我不是说了吗就是别给我动喽！”又是一阵尖声大笑，有个人眼泪都笑出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捂着肚皮喊肚子痛。
“什么破东西啊你都吃一半了我还吃，我跟你说我刚才眼看着你是拎着凉皮出去买酒的，不信你问问大伙！”服务员们纷纷点头称是，还有人指天发誓。酒鬼含糊了：“是吗？那哪去了呢，咋没了呢？”
“准是你糊了八涂给扔了，要不就是在上头就吃完了。”
“没有啊，才买的一袋，就吃了一半，咋的也得剩下十块多钱的呢！”姑娘们全都乐喷了，有一个问他：“多少钱一袋啊？”“妈的北京东西就是贵，那么点破粉皮子三块钱呢！”
如果不是这时一个怒气冲冲的大胖子闯进前厅暴喝一声：“吵什么吵，都他妈几点了，你们旅店让不让人睡觉啊！”我真害怕这些人要消遣酒鬼直到他酒醒。我表舅连声道歉，亲自夺了酒鬼的酒瓶放在柜台上，不容分说地架着他送回房间，开始他死活不肯，偏要酒喝，后来我表舅吓唬他，说要让他“退房滚蛋”他才有些蔫下来了，只说“心里难受”，我表舅边安慰边把他架回了房间，隔了好一会才回来。服务员们似乎意犹未尽，全都不肯离开。我舅回来以后说：“睡死过去了——你们怎么还不睡觉，想陪我值夜班的就得陪你三哥喝个痛快啊！”这样姑娘们总算一哄而散。
其实刚才醉鬼出丑的时候我也忍不住乐了一两次，但等我表舅回来的时候我又把脸扳起来了，感觉有个疙瘩堵在嗓子眼，还是滚烫滚烫的一个疙瘩，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我表舅看见我这样，一句话也没说就拐进后厨了，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盘子，一盘摊鸡蛋一盘拍黄瓜，香气扑鼻，是小辉的妈妈偷偷给我们开的小灶。我看着表舅，有一瞬间，眼里涌出了浅浅的泪水，冲他笑了起来。
“今天不顺心？不顺心就要喝点小酒。”于是我们推杯换盏喝起了醉鬼那瓶二锅头。我对表舅说：
“舅你记不记得头一次喝酒那天，你说你觉得世道很公平，说有多大饭碗吃多少饭。还说遇到不公平的时候，要跟自己掰扯、掰扯！你明明是这样说的！”
“你这不都记得吗？”
“可是我掰扯不开！”
“到底怎么回事？在单位受委屈了？”
“是！不，也不是，我就是好多事看不惯。”
“没受委屈？哎呀不会吧，人家说钱难挣屎难吃，你挣钱不受委屈可真不容易！”
“舅！不是那么回事，我这一天委屈受大了，我不干了我！”
“好啊晓晓，我外甥女这样金贵的女娃，哪能受委屈呢？咱不干了，还回到地下室来陪表舅，反正食堂的清水煮白菜便宜得很！”
“舅舅！”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你说工作不顺心，那么就不工作，像前几个月那样每天待在地下室里啃馒头不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舅舅不懂什么道理，可是在外面闯了这么多年了，什么苦都吃过了。开始也想不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喝着我说着，反正我也喝不过你——”
“快讲快讲！”
“哎呀那是我十六岁第一次出来打工的时候，在合肥市里一个建筑队，累得要死，哎呀给我他妈累得跟孙子似的，别人也是叫苦连天的。可跟我们一起的有个老头，当时——足有六十了，嗯得有，头发都白了一多半嘛。那时候我还叫他爷爷呢。工头老是欺负他让他干苦活脏活，可是那老头总是笑呵呵的，没事还爱给我们讲讲笑话逗我们开心。有一天我也这么问他，就像你今天似的，问他心里委屈怎么办。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当时声如洪钟啊那老爷子，坐在那特有派头，他跟我说，‘小子，满大街都是乐子你怎么不捡啊！’我没听明白，就问他在哪里？他就指着眼前一个烂泥沟说，‘那不是吗，你天天挖沟就没刨出乐子来？’”
“他真这么说的？”
“可不是！后来老爷子又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年轻后生，有一膛子热血两膀子力气，在这天地间靠劳动吃饭，怎么捡起来的都是满地的委屈和不乐意呢！’”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还说，‘要是看见别人刨出来的东西比你的好，你小子甭不服气，那是因为你没有努力刨！’我当时还是不服气，就说，‘有的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那老爷子说，‘放屁，那是他老子辛辛苦苦刨了一辈子的！你老子不刨、你小子也不刨，坐地等着天上掉馅饼啊！’他还说，‘你小子看我这辈子没出息，没刨出大成就来，可是我心里踏踏实实，我会叫我的儿子、孙子一辈辈接着刨，早晚能靠劳动过上好日子！’”
“后来呢？”
“后来呀，后来就没了——那老爷子就说了这些个，后来他还是天天乐呵呵地干苦活累活啊，我也跟着他乐呵呵傻呵呵的就到了现在。舅呢，不懂什么道理，就只能跟你说这么多，别的啊你聪明自己再思量思量。”
“舅，他可真是个老哲人！我想通了，心里一下就敞亮了。有机会你替我谢谢他！”
“谁知道还活着没有啊——”
我看见我舅舅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中，脸上是悲戚怅然的神情，就放下酒杯默默地回了房间。我觉得自己如有神助一样一下子就在漆黑的夜里认清了方向。有时候祈祷与信仰无关，任何一个人都有虔诚地跪在满地尘埃中间为了自己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向着宇宙万物衷心祈祷的时候——祈祷天下和平，人人安居乐业——这个夜里，在北京的大地之下，我，做了这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是科长先来到办公室，她面露惊讶神情：“刘晓晓，来得这么早！”
“是，给咱们办公室搞搞卫生。”
“咱们科是有值日表的，今天该我。”
“我刚来多做点也应该。”
“呃，也好。”
“金科长。”
“嗯？”
“我觉得供应商联络簿我可以在工作闲暇时候随时做，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向你学习业务知识，好不好？”
金科长看着我，忽然露出了笑容：“好！”
我在公司主要负责与供应商进行商务洽谈和合同签订工作，并着手撰写包括申请进口自营权的可行性报告、保奥运物资应急预案之类的商务文件，另外协同处理一些日常性的中英文翻译工作。可以让我发挥所长，这一点我很满意。另外国企确实有国企的好处，那就是福利待遇是一流的。除了分房子，外聘员工也能享受一下国企制度的优越性。我来公司的第一个月就赶上发给每人一桶鲁花花生油、一箱十斤装的鸡蛋。王瞻告诉我，这两样东西每个季度都会发一次，另外每年夏天还会发五箱饮料、两桶茶叶、两箱劳保用品（就是洗发液、香皂、洗衣粉、花露水、清凉油、藿香正气软胶囊什么的）；冬天会发鸭绒被、煲汤锅和电手炉之类。“你不是总问我留下来的理由吗，这就是答案！”
我把鸡蛋送给了表舅和老板娘每人各一半，把花生油卖给了一家经常光顾的小卖部，用卖得的八十块钱，度过了发工资之前的半个月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