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西
雨天到来的时候，雨水一个劲儿地砸在道路上。小尹在人群中逃荒一样地跑着，匆匆来到家门前按了门铃。阿桃开了门，见是小尹，便大声地笑起来。小尹知道妹妹又在笑话自己的头发了。
小尹冲进浴室，替换下了一条淋湿的牛仔裤，水从裤脚缓缓滴下，他伸手抓来一条毛巾在自己脑袋上狂搓着。这个夏天，他的自然卷又长了很多。小尹看着镜子里的男孩，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头发才会像正常人一样。
妈妈和小尹说过，自然卷是天生的，说明小尹是个很不同的男孩，会很优秀的。而爸爸说，男孩子是不应该有自然卷的，应该要剪掉。
下雨天其实是小尹很喜欢的天气，清清凉凉的，院子里的小雏菊会开出星星的小黄点，有很多蛞蝓——外表像没有壳的蜗牛，会在藤蔓上慢慢地扭动。小尹喜欢自己一个人趴在窗台上看这些小东西。有时发呆，有时也看看路过的汽车车前都有什么样的标志，猫咪哈了一下嘴巴，太安静了，自己就会悄悄睡着。阿桃却讨厌死了下雨天，妈妈给自己新买的花裙子不敢穿，刚洗的袜子挂在阳台上老是不干，自己的辫子也没有梳成平日一样的小羊角，阿桃在雨天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在窗子上放一只晴天娃娃，因为自己不够高，所以挂不到屋檐上。
小尹觉得好玩，常常把阿桃的娃娃藏起来，阿桃找不到就会哭，小尹这时笑着对妹妹说：“如果你以后不笑话我的头发，我就有办法找到你的娃娃了。”阿桃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小尹，很听话地点头。小尹说：“光点头还不够，你要保证。”阿桃问：“怎么保证？”小尹抬起一只手放在额头边比画着：“像这样，然后说：‘我再也不讲哥哥的头发了。’”阿桃也学着这种电视上经常用到的发誓的手势，重复了一下小尹刚才说的话。小尹叫阿桃蒙上眼睛，这样娃娃才会跑出来。阿桃没照做，她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看见是哥哥把自己的娃娃拿出来的。她叫了起来，跑到妈妈那儿告状了。很快，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小尹，这么大了，要懂事，别老欺负妹妹。”小尹想怎么是欺负了，只是不想让阿桃笑话自己而已。
小尹抓着自己的头发，卷毛越来越长，真是苦恼。他拿来妈妈平常用的离子机小心地把头发压直，弄了好一会儿，照了一下镜子，小尹笑了，感觉自己又变成正常人了。可是，老是这样小尹心里总不舒服。因为去上学的时候总不能带着离子机去吧，老师会没收的。小尹还记得每次雨天到学校同学们总是笑出声来，说自己是个怪胎。初二了，小尹不想让人这样说。
一天小尹走在路上，天空闪了几道闪电，然后雷声“轰隆隆”地响起，听起来像广场上氢气球爆炸的声音。小尹心里嘀咕着，回家的路还没走到一半，自己究竟要不要跑呢？真害怕跑回去的时候阿桃又笑自己，然后听到爸爸说要把自己的头发剪光。小尹是很喜欢自己的头发的，感觉它们是身体的一部分，要好好爱惜。但是又讨厌极了变成卷发后的它们，小尹总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两个鬼在打架。
豆粒大的雨点很快就落了下来，整个街道、商店、行人越来越模糊，一些流浪狗蜷缩在店铺外沿的雨棚下，小声地叫着。小尹用书包挡在脑袋上跑进一个废旧的墙壁后面，他整了整衣服，然后甩甩头发，雨水滴嗒嗒落到脚下的青苔上，泛起湿湿的绿光。他突然看到藓草边还站着一个人，穿着校服，细细瘦瘦的，像根竹签，戴着眼镜。小尹一下子呆住了，他看到那个男生的头发竟然和自己一样，是自然卷耶。男生的脸上也露出小尹那样傻傻的表情，像一个人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两个人都笑了。小尹说：“我叫小尹，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呢？”男孩露出两颗小虎牙，说：“我叫阿然，我们的校服都一样，应该是一所学校的吧，我在初二2班。”小尹说：“我在初二1班，只隔了一堵墙，为什么都没见过你呢？”其实小尹心里是在想和自己一样特殊的人怎么之前都没听说呢。男孩回答：“我是后来转进来的。”小尹坏坏地笑着，嘻嘻，这下总算有个人下雨天时会和自己一样了，自己再也不是特殊的一个人了。
小尹只叫阿然竹签，说他太像竹签了。阿然没有反对，只是笑着。和小尹不一样的是竹签的头发从来没有拉直过，他有次问小尹：“为什么没下雨的时候你头发总是直的呢？”小尹靠着竹签的耳朵小声地说：“是用了妈妈的离子机压的。”竹签说：“可是老是这样头发会坏掉的。”小尹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竹签：“那你习惯自己的头发一直被别人嘲笑吗？”竹签点点头：“嗯，习惯了。”其实竹签习惯的事情可比小尹多多了。他习惯了在晚上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睡；习惯了早上起来不用爸爸妈妈叫；习惯了一个人到市场买完菜回来自己做，虽然做的只是些像青瓜豆腐、番茄炒蛋这样的简单菜，而这足够让小尹感到惊讶。但是竹签从来没告诉小尹这些。他只对小尹说自己爸爸妈妈每天都在工地上上班，没有时间照顾自己。小尹拍拍竹签的肩膀，说：“哇，原来你爸爸妈妈这么厉害的，城市的高楼大厦都是他们建起来的。”竹签听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小尹又拍了一下他：“那你有时间就到我家玩吧，我还有一个很坏的妹妹呢，叫阿桃。”
阿桃很喜欢竹签，她觉得竹签的两颗虎牙真好玩，又白又大，做成项链戴着去上学学校的人都会很羡慕的。每次竹签来的时候，妈妈总是做很多菜，有糖醋鱼、煎蛋卷、蒸粉肠和一些水果蜜饯，竹签说他很喜欢吃。阿桃问：“阿然哥哥，你妈妈不做菜吗？”竹签突然说不上话来，妈妈在一旁对妹妹做了一下手势。竹签说：“我爸爸和妈妈基本上白天都不在家，要到凌晨一两点回来，很快便又走了。”小尹连忙夹了些鱼肉到竹签的盘子里，说：“这些都是我妈妈的拿手菜，很不错的。”妈妈看着小尹，转头对阿桃说：“看，你哥哥现在比阿桃懂事多了。”阿桃摸着圆圆的小脑瓜子，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要这么说。小尹笑了笑。阿桃突然又说话了：“阿然哥哥你如果想每天都吃到这些菜，就要天天来哦。我很喜欢你的。”竹签愣愣地看着眼前还没满七岁的小妹妹小脸红了一片。阿桃继续说着：“我很喜欢你吃饭时露出的两颗小虎牙，改天能摘下来送给我吗？”说完，全家人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
雨天不上学的时候，小尹发现竹签也喜欢靠在窗台边，听雨水从屋檐上滴落的声音，听雨打芭蕉的噼啪声，听小湖唰唰的涨水声，听门上的铜环生锈的滋滋声。小尹问：“竹签你为什么也喜欢雨天呢？”竹签回答着：“因为下雨的时候工地停工，爸爸妈妈就会待在家里陪我了。我以前经常会爬到爸爸的背上，让他带我满屋子转着。妈妈那时也常会教我唱一些老家的歌谣。”“老家？在哪儿呢？”小尹问了一句。竹签说：“是南方海边的一个小村子。”这下小尹睁大了眼睛：“能看见海？”他很激动地看着竹签。“对，有很蓝很蓝的海，很大很大的太阳，还有渔船，灯塔，沙子，螃蟹和白色的贝壳。”竹签高兴地说着，不时又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小尹的眼睛闪亮闪亮的：“那大海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呢？是真的和盐一样吗？”竹签拉过小尹，让他凑着自己的手臂闻了闻：“就是这种味道。”小尹闻到竹签的身上有淡淡的咸湿味，是不同于汗气的味道，带着浪花的香味。“可是，自从爸爸妈妈带我到北方来之后，都看不见海了，真想有一天回去再看看。”竹签沉默了一下，又笑着抬了抬那副架在鼻梁上边框快脱漆的眼镜说：“对了小尹，我来给你唱唱我们那边的歌吧。”小尹开心地点着头。竹签扯了扯嗓子，又停了下来看着小尹，“不过我唱得没有我妈妈好听。”
是南方海边的渔歌，用方言唱的，竹签一遍一遍很认真地唱着。但是一旁的小尹还是听不出什么，只是觉得竹签的声音很好听，这些在电视上都听不到。
小尹发现和竹签在一起的时候自己都很快乐，可以在头发淋湿后不用害怕被人看到，可以不用妈妈的离子机，可以嬉笑着和竹签互抓彼此的卷发，比比谁的头发究竟更长一些。可以讨论起可恶的语文老师又布置了多少篇难背的课文，可以在背后笑那个当学习委员的女生最近满脸疯长的像草莓一样的痘痘，可以商量着什么时候两个人一起到公园里抓天牛、蛐蛐和七星瓢虫，可以那么快乐，忘记很多烦恼。
小尹对竹签说：“有你在身边真好，感觉自己像个正常人。”竹签敲着小尹的头：“不要老是觉得自然卷有什么不好，我们都是正常人的，一直都是。”“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我们是要做最好的朋友的，对吧？”小尹凝神盯着竹签说着。竹签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间又沉默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看着小尹，说：“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在你身边，因为爸爸妈妈的工作总是不稳定，当城市的楼房盖得差不多的时候，小尹，我应该就要走了。”小尹摸了摸竹签的卷发，然后又挠了挠自己的自然卷，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窗外的雨水这时倒是小了很多，风里翻飞着某种树的叶子，像一只只准备离开的蝴蝶。
城市的雨天似乎变得漫长起来，潮湿的气息覆盖着每个角落。积木般的高楼越建越多，每两三天就会有一座新的大厦封顶，这让小尹充满了担心，他看看天空，似乎永远都是一种暗淡的灰色。
小尹没想到雨水又一次降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竹签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是不告而别的，小尹一下子很恨竹签，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和自己打声招呼呢，亏得以前还说要当永远的好朋友呢！想到这些，男孩的鼻子酸溜溜的。
那天，小尹坐在教室里看到窗户边走过几个人，里面就有竹签的身影，他跟在一个皮肤黝黑、神情恍惚的女人的身后，脸上好像十分悲伤，小卷毛耷拉地下垂。竹签也往小尹的教室看了看，但还没有找到小尹的人头时就把视线转了回来，很快就和他妈妈消失在了小尹的视线里。是出什么事了吗？因为还在上课，小尹并没有走出教室去问竹签，只是在心里嘀咕着。
一个星期后，小尹一直都没有看到竹签。他感到很奇怪，走在路上看了看竹签以前用手指的爸爸妈妈工作的那个工地，发现大楼还没盖好，心想着竹签应该没有离开这里。因为小尹记得竹签说过，当城市的楼房盖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可能离开。小尹想去找竹签，这时他才想起来竹签从没告诉过自己他住在哪里。小尹心里很着急，就想回学校问问竹签的班主任。城市的天空此时又被乌云包围，乌云之上是硕大的雨粒，风抖一抖，天空就会落下倾盆大雨。小尹很努力地往学校跑着，突然心里像缺了什么，很伤心。
到达老师办公楼的时候，小尹知道自己的头发又卷起来了，玻璃模糊地映出他的样子，像一头小狮子。竹签的班主任是位年轻的女老师，正在批改作业。她抬头看了看小尹，“扑哧”一声笑了。小尹说：“老师好，我是1班的唐小尹，是阿然的朋友。”女老师用手指了一下旁边的位置，示意小尹坐下。小尹腼腆地摇了摇头，说：“老师，我想知道阿然住在哪里，您有他家的地址吗？”女老师抿了一下嘴，然后看着小尹，说：“阿然已经和他妈妈离开这里了。”小尹怔住了，他想着以前竹签说过的话，一瞬间心里凉凉的，他不知道竹签为什么要骗他，不是说好城市的大楼盖得差不多的时候走吗，为什么要这样？女老师拿过案台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继续对小尹说，“是这样的，阿然的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摔断了一只胳膊。住了几天院后，他觉得城市的住院费和医药费太贵，就想回老家治疗。所以就让阿然的妈妈来学校把阿然带走了。”女老师说完呵了口气，又拿起水杯优雅地喝起水来。
小尹在回家的路上呆呆地走着，没有顾及发卷的头发，雨水把路旁的树木滴得像抹了油一样鲜绿。一些人撑伞走过，不时也会停下来看看小尹。小尹感觉自己就像丢了一件最好的玩具，雨水打在他小小的手心上，很凉。他突然想起以前竹签在雨天唱的那首歌谣，歌词记不清楚了，但曲子还记得。小尹哼了几句，小脸上悲伤的情绪再也撑不住了。双眼很快变得模糊起来，小尹觉得一定是雨下得更大了。
冷空气定居在城市上空以后，雨水渐渐少了，只是风中叶子们飘落的声音听上去倒像是下雨。小尹马上要上初三了，开学前，他把自己的头发全剪了。这当然并不是爸爸要他剪光的，而是小尹自愿的。他想起竹签说过，自然卷并没有什么不好，是很正常的。所以小尹就决定要把自己之前用离子机压过的头发全都剪掉，让新的卷发重新长出来，自己要留一头纯粹的自然卷，再也不要妈妈的离子机了，即使到了下雨天也不要。
很快小尹的头发又长出来了，翘翘的，卷卷的。小尹站在镜子前摸着它们，第一次觉得原来自然卷这么可爱。他笑了一下，突然又轻轻地对着镜子里的男孩抽了下鼻子，说：“你什么时候还会出现呢？什么时候还会来呢？”
窗外下起了这个冬天的小雨，阿桃把妈妈新买给她的晴天娃娃又摆在了窗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