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只燕子搅动着初春微微潮湿的气息,轻巧地剪动神似黑白水墨点缀过的尾羽,“咻”地一声,掠过高高低低十数座剑台,消逝在从云端透下的光晕边际。
剑台多为天然巨石,稍作敲打、凿削过后,其上平整如地。剑台之下,是长长的一条河流,河岸上大小青石林林总总,在沙土、青草间绵延密布,一直通向长河远处。而远处,人目力所及的所谓水道尽头,波光粼粼处些许高危的楼阁在朦胧的水汽与曦光中若隐若现——那里,存在着关于剑术至高的奥秘。
一众青衣剑客在这里仗剑对练,你来我往,剑气隐隐,不时有飞沙、断草急剧自地面泛起,又缓缓飘落。
剑台之上,一方台大抵有三两青衣,悉数算来大约数十号渭水青衣,要么屏息端坐,或者默然伫立,远远居高临下地静静观摩着河岸上这片只属于渭水一派的风景。
剑宗、气宗早已合而为一,虽全宗上下都恪守气剑合一、内外兼修的长训,可毕竟人人之心性、内心所想所向皆生而不同,故而有的弟子偏好气宗的修炼,而有的,醉心于华丽绝妙的剑技杀伐之术。尤值一提的是,当年气宗宗师丹辰子完胜越剑名家的事迹至今流传渭水内外,所以不少弟子长时醉心先辈神鬼莫测之至强技艺而在修炼之时有所偏好,实不该令人意外。至上之人之物,自古令人久久挂怀。
自然,也不乏醉心清风子先辈惊天剑术的弟子,他们如此刻苦、执着,入门之后,每一次挥剑之时,横、竖之毫厘都反复练习,以求招招精妙不差。准确,能给一个剑客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甚至重生的机会。这是个一个剑客,包括渭水派之外的剑客,都明白的道理。
如今的渭水青衣对练,早已跟过往无数春秋岁月不同,同门一脉,固然不至于一决生死,但也绝不是点到即止了。而且,剑术本乃世间杀伐技,加之普通弟子怎可相较于宗门圣手,在剑技包括心智掌控力方面自然明显不够游刃有余。日日对练,伤者自然不乏,甚而偶有青衣弟子年纪轻轻却就此长眠这青葱长流间,此或可谓剑道之殇。却也难免。
众人之中,已抵近水畔修炼许久的这两位青衣弟子显然偏重气宗修炼。虽然各自利剑在手,却不见有多么繁复、精妙的招式,可高出剑台上资历稍长的弟子已不难看出,此二人这两个时辰看起来不急不缓,实则正一直默默济纳长河之上的水汽,此刻,两柄长剑已经各有不易察觉的暗流缠绕着剑身。
果不其然,一位轻轻将剑指向另一位,这另一位也不慌忙,迅速将剑往胸前反手一横,一道光晕于横竖两只并未交接的剑身之间无声隐现随即消失不见的同时,二人不由地被震退了半步。
二人相视一笑,忽然停止对练,不约而同地与另一处青石之上的三个同门眼神一撞,三同门便仗剑疾步走来。三人对二剑,二剑自然不敢怠慢,急将剑交接一搭,似春燕剪尾,尔后岿然不动。疾步攻来的三个青衣当中一人显然资历太浅,脚下暗使气力,已然远出另两位青衣咄咄逼攻在前,结果,另二人眼睁睁看着他莫名其妙被震退回来。
三人重振旗鼓,最沉着的一位示意其他二位一左一右抢攻两翼,而自己主攻中庭。二剑眼看对方已有戒备且占位缜密有优势,遂豁然踏地而起,二剑分离于各自左右单手以剑术力矩两翼来者,另两手合掌直出时剑气凭空于掌外化出与中庭来剑一碰,各自一震却依然胶着,五人六剑就此相持不下,沙土、水汽被剑气惊扰,纷飞四散,引得周遭青衣弟子不时侧目围观。
高低剑台中,有一位资历颇高的青衣看在眼里,面露满意微笑,与身旁同门讲话:如今这些弟子入门也有一些时日,却依旧改不了真强好胜的初心,掌握方寸技艺就想试炼高低。
听话人是渭水七子惊羽,脸上隐隐有傲然之气,笑而不答。
青衣转而又讲:不过,照方才看来,似乎气宗略占一筹,毕竟是二对三,对了,惊羽师兄你的气宗修为素来令人刮目,我这番言语倒显得唐突了。
惊羽笑了笑,这才开口说道:千叶,你该知道气宗绝妙如天宗神技,而这二位小同门使弄的,无非雕虫小技而已。
千叶眼神倏忽暗自一闪,回过脸对一脸自信的惊羽拱手道:那小弟倒是诚愿师兄一展神技,也好让这剑台上下一众同门大饱眼福。
千叶话音刚落,惊羽已自剑台徐徐飘落,衣袂卷着猎猎风声往水畔而去。
众弟子见七子之一的惊羽亲临,纷纷住手问礼。方才五位相持不下的青衣自然也不敢怠慢,收了手段,拱手问礼。惊羽笑得轻薄,徐徐环顾左右讲道:我刚入门时,哪儿像你们这样死里活来的练呢,凡事靠天赋、法门,你们这样你刺我砍,跟樵夫伐树有什么区别?
众人寂寂无声。剑台上千叶看在眼里,微笑着摇摇头。
惊羽又回头看着方才暗自使用气宗技法的两个青衣弟子道:先宗丹辰子的绝世神技,是需沉心、顾念,不断参悟天道轮回方可有所作为,区区皮毛就使弄不休恐难成大器,二位师弟以为如何?
惊羽讲话素来绵里藏针,明诫暗讽,可怜了这二位小弟子,像是犯了大错似地不住异口同声应惊羽:师兄所言甚是,甚是,我等必、必当谨记在心。
惊羽满意地转过身去,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小有惊诧:看你们也算勤学苦练,我也好久没与众师弟切磋过了,甚而新入门的一些新众我都面生,这样可好,你们当中觉得自己小有所成的,便如那一十三座剑台,集足一十三人与我一练如何?
众青衣面面相觑。
虽说渭水七子的剑技在宗门当中可谓佼佼者,但以一人之力独对一十三之众,还是有些令人惊诧。一来,惊羽虽自命不凡,但论七子当中,并非实力最强者;二来,渭水一派素来有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一鸣惊人,保不齐方才水畔一众试炼的青衣当中有天赋昭然者。可七子降临,话在嘴边,众人只得勉为其难。
渭水果然是渭水,既然要试炼,那么就不再顾虑你是不是七子之一,必当全力以赴。众人稍作集结,一场不大不大的对决一触即发。
远处剑台之上,千叶看着集结完毕的十三青衣,心中暗自赞许。因他方才观摩试炼时看得仔细,每个人长于气宗还是剑宗,早已冥冥有数。此十三人也算心思细密,多少听闻过惊羽气宗方面的手段,故而擅长气宗的占了九人,千叶自然明白剩下长于剑技的四人是用来袭攻惊羽玄武后背位的——气宗乃凝神静气心无旁骛之技法,素来忌讳旁击侧袭。甚至江湖高手在偶有评判渭水气宗时,都偏向此乃两两对决只神技,而并非太适合群战。而且,方才试炼的五人竟无一在其中当中。然而惊羽自信满满,千叶自是不好多言告诫。
渭水江洲之上碧空晴长,一朵残云掠过朝阳的尾巴时,七个青衣弟子首当出剑,气宗的痕迹异常明显,且修为自是胜过方才那五人之二。惊羽倒也自有手段,长剑一竖,腾空而起意欲抢占先机,然正当此时,又有两位青衣一左一右踏地而起,分取惊羽两翼。九道剑气自三个方向而至,惊羽已然嗅到了渭水长流轻寒的气息,不再怠慢,双掌握住长剑,暗自聚气,临空往下一扫,剑锋过处,一道残月状的强劲水汽稳稳阻住对手九人三道剑气,瞬时青衣飘飘,草飞沙走,漫天青黄如雨。
但惊羽似乎忽略了还有四人了然无踪,他们自然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四个长于剑技的青衣第一时刻便占据了玄武之位,惊羽正要再度聚气消解九人剑气之时,忽觉身后风声已起,心中暗叹一声,腾手反掌之时五指骤抻,掌前化出一朵硕大的冰凌花状光晕,奋力一旋,身后四个青衣仰面震退,有二人的剑当场震飞,身后危机总算一时化为无形。
然却正因方才顷刻间腾手分力抵御后背之袭,惊羽已显颓势,反而九人三道剑气此刻已归化成一道,势力精纯,双方气刃胶着,很快化作两道剑状水雾在对冲,震得惊羽手中长剑颤鸣不休。剑台上,千叶凝眉远望,已感惊羽此战结局不妙。
忽然,一声不知方位的响动犹似清流细水潺潺而起,这声响如此谧若游丝现却又实实牵扯到了千叶以及每个人的耳朵。千叶心中一动之时,这声响已瞬时由远及近,似鸣镝般细锐的响动终化作惊涛般的洪啸而来,众青衣惊骇循声望去,原来这天外之音竟是一截剑身长短粗细的晶莹水柱自长河远处泛着剔透的雾珠临空直奔惊羽一行而来。
就在惊羽强弩之末死死硬撑的一刻,一声巨大轰鸣自双方气刃中央响彻渭水江洲,九位青衣弟子的剑瞬间震断七八,似鱼鳞般缤纷而下,而惊羽及九人像油尽焰灭的长空灯,飘坠于周遭十数丈外。
数十众青衣皆嗔目莫名之时,长河近处水面已波澜惊动,蒸腾的水气瞬时化作荷状透亮冰花随着水面起伏,一路零星绽放而去——
一个颀长的青色身影衣袂翩翩似自天外而来飘入众人视线,长发迎风猎猎,手中之剑背往身后在朝阳下灼灼其华,踏足河上时犹似蜻蜓点水花叶不惊。
千叶及所有青衣弟子立时抱剑颔首,千声一辞于江洲回荡:宗主、宗主!启首望去,来人已清风般涉水远去,波光粼粼处,些许高危楼阁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