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深吸一口气,看了有些失神的大老爷一眼,抚了抚额,对青竹吩咐:“今日这餐宴吃得我满心的堵得慌,扶我回去。”
青竹恭敬地搀扶起太夫人,两人走了两步,才见太夫人回过头来,对众人说:“五姨娘丧期未过,新姨娘的事就缓缓。”
大太太、二太太总算松了口气,二娘也想终于虚脱了一般跌坐在凳子上,怀里的三娘紧紧的抱住她,小身子不住颤抖。父亲发怒,是何等威严,可是她们自小都没见过,今日,倒是见识了。
这餐饭吃得可谓磕磕绊绊,遇不好的都容易胃伤。
唐妈妈扶了五娘去旁边的房间安排了大夫看诊,就交代香染看着,自己回了百善堂。
太夫人正由念汝伺候着揉额角,看唐妈妈回来了,就嘱咐青竹带念汝下去休息,房里点着两盏灯,炉子也是烧的热热的,可却依然让人觉得心里发冷。
“送她过去,她说什么了吗?”
唐妈妈面露苦涩,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说这点小伤真的不算什么,说是不用我伺候,我是太夫人身边的人,犯不着伺候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可这话,我怎么听着,怎么心酸。”
太夫人闭了闭眼,轻轻呢南着:“你听她今日那番女儿不比男儿差的说道,你估摸着,她说的是谁?”
“多半是五姨娘。”唐妈妈对五姨娘印象一直不差:“看她来来回回说的可不都是五姨娘吗?在西偏门里过了八年,虽说穷苦,却是母女情深。”
“那又为何投靠冯月秀?这孩子这么聪明,难道还不知道,这五姨娘突死,冯月秀是大大的可疑?”
唐妈妈叹了口气:“许就是知道才要好好巴结着,免得,落个同样的下场吧?”这宅门里女儿的苦楚,哪里是足以与外人道的?
太夫人睁开眼睛,一双虽稍显老化,却精明不减的眼眸里射出冷冷的光:“那丫头这身硬骨头,倒是与当年的五姨娘差不多,五姨娘是虽说认命懦弱,却不趋炎附势吗?既然这母女是一个性子,那我倒真不信,她会甘心认贼为母。”
唐妈妈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您的意思是……她的意欲不止如此?”
太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时间还早,等着香染回来再说吧。”
香染去送大夫,房间里,就剩下五娘与粉憧了,粉憧伸手看着五娘发肿的脸颊,哭了起来:“哪里有这么不通气,我在外面伺候,没在您边上才一会儿时间,怎么就落下这么个事儿?老爷要打你,你也不躲着点,看看这脸都成什么了?可有好些日子连好好吃饭都困难了。这事儿我还不敢告诉雪蝉,只怕她听了,这会儿就要赶过来,倒时候我们俩一起哭,看五娘你还烦不烦。”
五娘虽说被她逗得发笑,可脸上的确肿了好大一块,是笑不出来的了,只得抓住她的手,呜声说着:“若是我能躲,哪里有不躲的道理,只是做女儿的,受父亲一下耳光,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粉憧眼泪掉得更快了:“不抱怨,不抱怨,可其他小姐少爷也没见受什么委屈,就您身子贫贱,随便就能有人欺负的?”
“那人是父亲。”五娘好说歹说。
粉憧却不听,她虽说是大太太身边的一等丫头下来,可说到底也就是个女孩,遇到这样的事,哪里有不哭的道理,又是自己巴心巴肠亲厚的主子,更是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刚才过来的时候,我听黛绒和别的丫头说着,太夫人允了七姨娘的事暂缓,您这下苦头也没白挨,只盼望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才好,这脸,到底能消下去吗?”说着伸手想摸摸那肿胀的部位,可又怎么也怕自己碰疼了主子,不敢真摸。
五娘看她小心翼翼的摸样,吃力一笑。
粉憧眼泪这才收了些,咬着唇紧握五娘的手,两主仆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一会儿香染回来了,又找了几个婆子妈妈,一同亲自护送五娘回西稍院儿,刚到了门口,就见晨如亲自在外头守着,说是大太太吩咐,五娘是正院儿的小姐,让她亲自来伺候。
香染这就交了个棒,转身回了百善堂。
百善堂里,太夫人正垂眼假寐静等着呢,香染回来也自觉的到了寝房禀报。
唐妈妈却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快?不是让你送五娘回西稍再回来吗?”
香染回道:“晨如亲自来接了。”
唐妈妈就冷笑:“难为了一等的丫头,做这些接送人的粗重活儿了。”只是若晨如来接了,那必然什么话也打探不出来了,香染也乐得早些回来算了。就又问:“她说了什么吗?”
香染老实回答:“五娘与粉憧说了会儿体己话,舍不得的心疼话,然后又提到太夫人说七姨娘的事押后了,说是这伤也没白受。”
“还有呢?”
“没有了,恐怕也是提防我偷听,也不在自己的地盘,说得自然不多。”
太夫人睁开眼睛,淡淡的嗯了一声:“你先下去吧,时辰不早了,这儿有唐妈妈守着就行了。”
“是。”香染这才退下。
房间里,又只剩唐妈妈与太夫人两人了,唐妈妈面露果然,说道:“看看吧,看看吧,可不就是以七姨娘的事儿为目的吗?断然是投奔了大太太的。”
太夫人却笑了一下:“投奔,也不见得真投奔。”
“您是说……”
“这丫头有脑子,有思虑,不比当年的元娘差,小小年纪就已经这般稳重,这样的人是最不好猜的,咱们且看着吧,说不定,这个五娘,比容家那丫头,更能让冯月秀吃瘪。呵呵。”
唐妈妈却不这么觉得,毕竟五娘帮了大太太这一把,是帮得实实在在的。要赌她不是真心投诚,这机会也就一半一半,可是这一半的赌局,不是胜算太少了吗?
只是既然这是太夫人的主意,唐妈妈也不欲多说什么。
是夜,寂静无声,彩幽氽里灯火通明,当五娘在晨如的陪伴下进到东正间时,大太太竟然亲自起身迎了上去,看着小人人这一脸的红肿,眼泪都落了下来:“快过来,母亲看看,大夫怎么说的,会不会好全?你放心,就算这脸真出什么岔子,母亲也担保你往后过得幸幸福福,平平安安的。”
五娘一脸感动,正想下跪谢恩,大太太已先拦住:“你为母亲做的事,母亲看在眼里,孩子,你是吃苦了,可这苦吃得值得。你太奶奶同意暂缓那个小贱人进门了,这全是你的功劳。”
五娘忙摇摇头,吞吐着声调,勉强说着:“女儿不敢居功,只想母亲与父亲合卺美好。”
大太太点点头,搂着她的小身子一脸心疼:“会的,一定会的。”
让粉憧带五娘先回去,东正间里,就响起程妈妈道贺的声音:“恭喜太太,贺喜太太,七姨娘,看来是终究近不了咱们这个门的。”
大太太早已换下一脸动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派笑意:“既然进不来这个门,还称什么七姨娘?”
程妈妈一愣,连忙改口:“是奴婢疏忽了,不是姨娘,就是个贱蹄子,小浪人。”
大太太温婉一笑:“这话倒是没错,背地里抱着见不的人目的亲近人家相公的,可不就是贱蹄子,小浪人吗?程妈妈,这半年的光景,可还有些长呢,你说说,这段时间,能出什么事儿呢?”
程妈妈眼珠一转,已经了然于心:“太太说得是,半年里,足够一个人病逝,恐怕连葬都可以下了。”
大太太眉梢一挑:“病,可就要好好的病呢。”
程妈妈点点头:“自然会好好的安排,让她病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谁也沾不到咱们太太的身上。”
因为五娘受伤,这段日子大太太都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因此她倒也乐得可以好好歇息两天。
雪婵、粉憧对五娘都是越发上心了,看着她一脸的伤,平日里细致的擦洗着就不说了,还时不时的总从外面找些个偏方回来,说是制成药膏用了定能好全。
反倒是五娘很无所谓,仿佛这不是自己的脸一般,悠闲绣绣花,看看书,日子到惬意。
“哟,二娘怎么来了?咱们小姐还没起身呢,您先进堂屋坐坐,我这就去叫我们家小姐去。”院儿里,雪婵的声音传来。
本躺在床上看书的五娘眉心一笼,刚想唤粉憧伺候她起身,就听外头二娘又说。
“你家小姐身子不好,我带我去屋里看看就是了,还让她跑来跑去,倒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懂体恤了。”说话间,脚步声就越来越近了。
五娘忙将手上的书藏进被子底下,接着就见帘子撩开,雪婵伴着二娘走了进来。
“二姐今日怎么来了,我……”边说她边掀开被子要从床上下来。
二娘见了声色严厉的喝道:“已经是不好的身子了,脸上还带着伤,下床来受了凉,受了感染,你的脸就别想好了。”
五娘一愣,这话虽然说得重,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心话。
她面上一暖,乖乖的缩回被子里,含笑朝雪婵吩咐:“去搬个锦杌过来给二娘坐,再去看看粉憧上哪儿去了?找到人就让她去小厨房将我这儿今日的糕点领了,二姐来屋里做客,我倒是一点招待的都没有。”
二娘虽仍旧是一副骄傲自持的表情,可脸上却比以前多带了些亲厚:“受伤了,就好好歇息着,管这么多做什么?”
雪婵本还担心二娘是来找茬的,这会儿总算舒了口气,应了声“是”,就搬了锦杌到床边,再沏了茶,就跑出了屋子。
等屋里只剩姐妹两人了,才听二娘淡淡的说:“你的脸大夫怎么说了?我看着也还没完全消肿,总能好全的吧?我听一些婆子说,有的人手脚病肿了后,好了后竟然就一粗一细,与原来是大大的不同,还落了一辈子的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