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有爸爸了
我和阿春就这样在痛苦中煎熬着，谁也没有勇气再往前迈进一步。很快，到了父亲的七七祭日。按徽州的风俗，过了七七丧事就全部结束了。这天，是公历11月29日，恰好是我的生日，在父亲迎接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快乐日子里，命运又残酷地要我送别父亲。
吃过午饭，母亲就在厨房里忙碌，烧着祭拜需要的供品。家人都到齐了。
妹妹不时从厨房端出菜盘，把烧好的供品逐一摆在客厅桌上，她和弟媳交谈着关于祭拜的事情，哪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等等。我默默地看着她们忙碌，不懂也无意去弄懂那些礼节。即使弄懂所有的祭拜礼节又有什么用呢？我依然只能坐在这里……
父亲走了，连后事也办完了，世上再没有那个我可以叫爸爸的人。从此以后，我将独自承担起自己的命运，依靠自己的力量度过这一生。我默默对自己说着，在凄然中挺了挺脊梁。
大门口右侧，摆着一盆盛开的白菊，错落簇拥的花瓣白得像雪，白得像葬礼中子女身穿的孝服。花儿依旧盛开，只是那花下再也不会有父亲的身影。“素瓣一丛轻向天，隔窗秋水对无言。不见阿伯菊下步，花开花落在人间。”我望着洁白的菊花，默读着自己写下的诗词，心中涌起一份独立天地的沧桑。
若在以前，这样的日子我会发短信给阿春，向他倾诉内心的感受，只有他能理解我的心情，并能给我温暖亲切的安慰。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是这样做的。我不由想起父亲治病时，那些在黑夜中包围我的亲切的电话铃，一声声犹在耳边回荡。一股暖暖的柔情与忧伤交集在一起。
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桌子，手机静静地躺在那儿，似在等待我伸手把它拿起来，继续为有情人做沟通的纽带。可我没有勇气拨下那串熟悉的号码。三天来，他只发过一条简单的问候短信。
“他还是那个我可以无拘无束倾诉一切、随时给我温暖的阿春吗？”我怔怔地坐着，无法回答自己。
两点过后，家人按时出发去祭拜。我去不了，只能在家里怔怔地望着电脑发呆。忽然，桌面上的一个文件提醒了我：前些日子，《知音》杂志对我和阿春的故事作了采访，作者把稿子发给我，请我和阿春看看，如果没有异议就定稿了。
“不管他现在什么态度，我应该把这个事情告诉他一下。”我忧郁地叹了口气，拿过手机给他编发短信。他的回复很简短：“我晚上去网吧。”手机重新陷入沉默。我感觉到存在我们之间的尴尬气氛并没有缓解，在我们之间，往日的温存亲密没有了，沉默代替更多的语言。然而，这沉默带给我的却不是安静，反而是一种波涛暗涌的惶恐，我不安地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远处酝酿，庞大而迅猛，就像太平洋上的飓风，具有摧毁万物的凶狠。这无情的预感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我想找点事情做一下，以分散内心折磨人的压抑。好几天没上邮箱，一登录上来，竟意外地看到易校长四天前发来的一封邮件。他说，他把这个月的工资寄给了我，让我先拿去还一些债，并让我向家人转达他的问候。在信的最后几行，他说道：
“我想说，老天不公平，使您失去了父爱。然而您不应该失去，而是应当得到更多。所以，我想代替您的父亲，继续给您父爱——我想将您收为义女，行吗？我亲爱的女儿——我很想这样称呼您。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不知您同意吗？我很想拥抱您，热烈地拥抱您！”
信未读完，热泪已经夺眶而出。看着易校长亲切的文字，我就像一个迷失的孩子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在父爱的温暖中哽咽、抽泣。我无法料想，在父亲后事的最后一天，在我沉浸在独对人生的苍凉，以及动荡不安的爱情苦痛中时，我竟然又获得另一份伟大温暖的父爱！“我又有爸爸了，我有爸爸了……”
我不是一个好男人
窗外完全黑了，阿春才赶到网吧。
视频一接通，我吃了一惊。他很瘦，神情既虚又憔悴，好像刚刚经历过什么肉体上的折磨。
“你怎么这么瘦？这么憔悴？你怎么啦？”我惊异地问道。
他没有回复，神情忧郁孤傲。
“你怎么啦？”我不知道他发生什么事，着急地追问。
“把稿子发来吧，一会儿还要赶车回去，路上很冷的。”他却回避道。
我被他这话提醒，想到哈尔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便停下追问，立即把稿子发过去。看完稿子，阿春很生气，说作者有渲染，要找对方修改。
几分钟后，他发来与作者的聊天记录。阿春坦白地说，他不想被说得那么好，他怕自己没有准备好、给我带来更大的伤害。阿春的言辞让我心疼，我从来也不想给他沉重，那不是我的初衷。我决定要解除他的压力，让他明白我并不想为难他：
“阿春，既然你没准备好，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谁知视频上，阿春突然嘴角一咧，流下了痛快的眼泪。他神情激动地敲打键盘，但聊天框中迟迟不出字。我呆呆地瞪着他，心被不祥的预感笼罩，身子不自主地战栗起来。
随着阿春最后一敲的动作，聊天框中填满字：
“我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说，记得我经常说，我要改变自己吗？其实，我是个很没正事的男人，不会赚钱。从正式说我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发誓改变自己，为了你也为了自己……我还特别能花，一个月不到，钱已经所剩无几……一个不会赚钱和只会花钱的男人，怎么去负担起家的责任？我渴望变成一个新的我，变成一个能勤俭、能持家的男人，但我已经习惯、或者说完全被这种漂流在外的生活所模式化了……有的时候，我不敢去想象我们以后的生活……不知道这样说你明白吗？”
“对不起，我不是怕面对你，我是战胜不了我自己，真的，我想去死！”阿春的泪水在脸上闪光，这通表述似乎耗尽他的力气，他更加憔悴不堪。
聊天框中堆积的红色字体，仿佛每一个字都渗透着他心头迸涌的鲜血，让人触目惊心。他这一番凌乱不堪，甚至是轻贱自己的语言，就像一双狂乱的手，彻底撕去彼此间最后一层纱。我只觉浑身哆嗦得更加厉害，大脑也糊里糊涂。
“别说了，回去吧，无论你是什么样的，我爱你！”我下意识地回复，心完全乱了。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男人，所以你不要这样，我的能力承载不起你对我的爱，真的。”他依旧拒绝着，不肯罢休。
他的话刺激了我，我有些清醒过来，双手在键盘上一连串地敲出一个词，“我爱你，爱你，爱你……”我敲得很快、很绝望，“承载不起，爱到极致才说承载不起，是你不想承载吧……你倒早点说呀，这时候才说，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我疯狂地想着，却不会说一句话。
“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恨我自己，我不值得你这样。”阿春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爸爸去世，今天刚满七七，不要在这个时间说这些好吗？太残酷，太残酷……”我无力地停下来。
“我可以接受自己四处漂泊，但绝对不能接受我的女人也过这样的生活。坦白地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彻底地改变自己了，我才可以真实地见你。”
“好，我等你，等你，没有时限！”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立刻说道。
“可我不敢再对你有任何的承诺，华清，你给我的压力真的好大好大。”他却回避着，不肯接我的话。
“我爱你呀，阿春，胜过爱我自己。”我绝望地说。
“我何尝不是呢？”眼泪又从他脸上流下来，“一句话最能解释我的心情，假如我现在有六万元钱，我都敢接受你无悔的爱。我的心情你永远不会理解的，姐姐，我真的何尝不是深爱着你，但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最后说一句，我还是做了我最不想做的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阿春神情悲怆。
“你不觉得你的变化太大、太快了吗？”我悲愤地说了一句，忽然又打住了，不知怎么，阿春悲怆的眼神让我感到震撼、心疼……我担心他情绪过激会出事。
不要再爱我
“好了，回去吧。到了给我个电话，行吗？最后一次，不然我会担心。”我克制着满腹悲伤，希望我的冷静可以让他也平静一点，平安地回到厂里去。
“不需要你的担心，”他生硬冷酷地回复，“永远不要想我，知道吗？我的生命不需要爱，请你永远也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会换号码，QQ也会删除你。没有再见！”
他这样绝情、彻底地不想与我再有任何瓜葛，从此绝无联系，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一刻，我的心碎了！
“我走了，请不要再打扰我。”说完，他中止视频。
“任他狂风暴雨，我自柳叶轻舟。”我木然地，用几天前他说的话作了最后的回复，关闭聊天框。
我在止不住的冷战中呆坐着，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在空洞地扩散：“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片刻，我突然又打开好友列表，上下急速搜寻。不在了，他从我的QQ上消失了，他真的删除我了，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
“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吗？”绝望中我又激动起来，我觉得我必须再说点什么，于是我拿起手机，给他编发了最后一条短信：“你以为你这样做很伟大吗？愚蠢的男人！”
他没有回复，我把手机推到一边，根本也不指望他回复。
这时，母亲和弟媳串门回来，我勉强冲她们挤一下嘴角，算是招呼。她们笑呵呵地搓着冻得冰冷的手，坐在客厅中央的火盆前烤火、看电视。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严，外面，月光惨白惨白的，让人更觉冬夜的清寒。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夜晚，仿佛经历一场飓风暴雨，我努力经营的丰美心田，瞬间就被彻底摧毁了。所有的一切，想来就像一场虚无的梦。从此，我与阿春天各一方，茫茫人寰，我再也找不到他，再也得不到关于他的一丁半点的消息。
我的心像被掏空一样死寂。我很想像其他失恋的女孩那样，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可我除了止不住的战栗，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
“分手了，以后该怎么过呢？”我问自己。
“你会痛不欲生一段时间，但你会熬过这痛苦的半年或一年，然后慢慢平静下来，继续你从前的生活。”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回答。
这个冷酷的答案让我大吃一惊，“不，不，这太残忍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在心底声嘶力竭，差点就喊出声来。
“滴滴滴……”电脑传来QQ提示音。是网友“于艺”。随着他的语音请求。我立刻想起来，他和我约好，今晚给我唱生日歌的。“哈，这是一个什么生日！”我在心里惨笑着，手指下意识地接通语音。
“于艺”的音色很优美，可我根本听不进他唱的是什么？这会儿，我的心像是从麻木中清醒了一样，开始感到锥心的刺痛。
“弟，我们分手了。”我再也坚持不住，打断他的歌声。
“别吓我，发生什么事了？”他很吃惊。
“你给他打个电话吧。”我发了一个痛哭的表情，快要崩溃了。
“好，我打，你先冷静点。”他连忙答应，“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我明天就打电话。”
“现在就打吧，明天他就要换号了。”我顾不上解释，直想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于艺”给阿春打电话了，我的情绪略微镇静了一点点。“他会回头吗？他的态度那么决绝……”我在悲伤中呆坐着，身体里有一股寒流在不停地奔涌，令我颤抖不止。我既盼着“于艺”能说服阿春，同时又不敢对事情抱有任何幻想。
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回音。这漫长的等待，就像无情的刑罚在煎熬着我，令我一会儿心生盼望，一会儿又被绝望的情绪所包围。
我没来得及等到回音，母亲就叫我睡觉了。这时，我才发现时间已经快到十点，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母亲侍候我躺下，房门被关上。我再也克制不住，拉过被子紧蒙在头上，压抑地痛哭起来。泪水很快沾湿了被子和凌乱的发丝一起凉凉地贴在脸上。我痛快地释放着满腹的悲伤，但心情并没有因释放而获得一丝平复。我的心已经成为一片荒漠，和这孤寂的冬夜一样黑暗、寒冷。
残疾人的爱情都是镜花水月吗
当我睁开涩重的眼皮，窗户上已是晨光初露。一睁眼，昨夜悲痛的一幕立刻浮现脑海，热泪又顺着脸颊奔流而下。脸上的皮肤被泪水侵袭久了，辣辣地疼。
我泪流满面地呆视着头顶昏暗的楼板，和阿春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过电影般浮现：我们一起在电脑前听“布列瑟农”，在音乐中平静、快乐地聊天，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让我幸福感动得无以复加的誓言，一句句那么清晰，又那么缥缈……
“难道人生真的是一场梦吗？”我压抑地哭着，眼窝很快酸涩难当，我不得不闭上双眼休息片刻。
天亮得很快，不一会，楼梯上陆续传来家人的脚步声。我用被角擦干脸上的泪痕，极力让自己平复。如果再哭下去，待会起床会被母亲发现，我不想让她知道。
昨天，母亲还兴冲冲地跟我商量，说让阿春来这边工作，让他和妹妹一起照顾我。那样，她去上海打工就放心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这一切，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痛苦公之于众。
起来后，我打开电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登录QQ。残存在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促使我急切地想知道“于艺”的回复。“于艺”果然给我留言了，可是看着他闪动的头像，我的心又紧揪起来：“阿春说什么了？他……会不会又是绝情的回复？”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起来。停顿了好几秒，我才鼓足勇气打开：
“姐，他答应不换号！他也需要时间平复自己，你也好好平复自己！”
我顿时心一颤，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不换手机号，意味着他还没有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这一点，让我悲伤的情绪略微平复了一些。
整个早上，在家人面前我几乎和平时一样镇定，只是话少了，我怕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暴露内心的秘密。昨夜那股潜藏在身体下的寒流，依然在一刻不停地奔涌，我浑身难受得厉害，头昏、战栗，身体就像一个冰冷的空壳。
当家人上市场买菜的时候，我给“于艺”发了短信。他很快给我带来详细的信息。
在昨晚长达两个多小时的通话中，“于艺”感觉到阿春很爱我，但他依然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彷徨中，情绪很激动，几次在电话里哽咽、说不下去。他告诉“于艺”，说对不起我，说以后再也遇不到像我这样对他好的人了。
听着“于艺”的叙说，我真实地感受到阿春的痛苦并不亚于我，我们就像一条被强行掰断的莲藕，疼痛丝丝相连。我不由又心情激动、泪水涟涟起来。
尽管这样，阿春并没有答应与我和好。其实，这样的结果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阿春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我呆呆地看着聊天框，陷入冰冷的沉默。
“姐，你怎么样？我真担心你。”我的沉默让“于艺”不安。
“我不会自杀的，你放心。”我简洁地点破他的隐忧，使他放心，便向他告辞了。
我的眼泪已经停止，态度也很镇静，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不被任何人所关注。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望着门口枯寂的盆景，我木然地在心中念出李商隐的千古绝句。“我和阿春相识在阳春四月，那时，门外的盆景丛中正是绿叶云集，红黄点缀的时候，我的爱情就是在春花烂漫的季节生发的，如今，这与春花争发的爱情果然化作冷寂的灰烬……难道，我真的不可以像健全的女孩一样去追求、去爱吗？爱情，对于残疾女孩而言，最终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吗？”我心中充满幻灭的悲哀。我想不通，这到底是命运的劫数，还是我真的不配有爱情。
金色的阳光慢慢向客厅中央的方向移来，母亲在大门口的水池旁洗菜、准备做午饭。
“于艺”忽然再次找我：“姐，你加姐夫QQ。”从知道我和阿春恋爱，他对阿春就一直以姐夫相称。
“干什么？他已经删除我了。”我没回过神，有气无力地回复。
“姐夫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让你加的，你快加吧，加上就知道了。”他发来阿春的QQ号码，语言莫名地有些欢快。
“于艺”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下意识地加上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