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杏石城子
沿盘山公路蜿蜒而下，山坳里的一小片绿洲上，散落在山石间的房舍，就是被称之为“哈密杏谷”的天山乡石城子村，并没有什么别样的神奇之处。因为，在整个东天山的维度和襟怀里，像石城子村这样的“山间平地”数不胜数。河谷或者山间的流水，滋养着万物生长，杂树生花，万物有灵，有时，我们甚至没有办法把她们从固有的经验中真实地区分开来。
盛夏里的旅行，教会了我们怎样到一片树荫里逃避。我们来到石城子村的时候，正赶上午饭的时间。美食里混合着乡间泥土的味道，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山野的清香。或许，这正是主人们的刻意安排。这顿饭耗散了几乎整个中午的时光，因为所有的饭菜，都是以山村最为原始的方式完成的。所谓粗茶淡饭，是符合这些乡野原则的。
在大家热烈地用舌尖啧啧赞美并享用着一道道维吾尔美食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犯嘀咕，这个沉陷在东天山狭长山谷里的村子，除了这一顿淳朴的乡间美食，接下来，还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感动？趁着大家用餐的时间，我有过一次短暂的游离。我悄悄地来到院子里，看着这个干净的院落，水泥地上一尘不染，水池和台阶上的花盆里，鲜花在这个季节里过于浓艳地盛开。
在几棵杏树的遮蔽下，树影斑驳里，我看到了堆积在这个小院的尘土上，弥散着一层阳光般的金黄，是那种富足和闲散的光阴里弥散的金黄。用什么镀了似的，这不曾着色的岁月，隔着一道恍若隔世的小门和炎热的正午，一座荒僻的小院，是这空旷里的寂静。
饭后在村子里散步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也总是试图寻找一些能够让自己释然的理由。小院、泥墙，一层层土坯或者干打垒的院墙里，杏树、梨树、苹果树，还有桑树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果树，全都要涨破了院子似的，争相从土墙上攀接着，使一些空寂的街道拥挤不堪。
石城子村并不大，几十户人家，大多陈旧的院落里，很少有人居住。这个季节里，村子上的人们多半到城里打工去了，只有到了收获的季节，才能在村子里看到一些采摘果实和收获庄稼的人。我不知道我们到来的这个季节，是不是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还是收获季节还没有到来。因为不时从院子里冒出来的树枝上，金灿灿的黄杏似乎无人理睬，又有一些缀满了枝条的青苹果，像一些幻境里的道具，使你的眼睛里无法同时容纳下这些真实的景象——一个山村的繁盛和荒寂，颠倒了四季的秩序。
所以这个炎热的夏天里，石城子村因为行人稀少，倒显得有几分凉爽了。当然，这样的凉爽还来自于从村子里穿街而过的一条小溪。溪水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抵是因为村子的房舍和村外的果园、草地并不曾真正分开的缘故，这些绕过了房前屋后的溪水，径直淙淙地流进了篱笆下的草地里。而草木生长，早已经无声地接纳了这些奔流不息的水，竟然一下子找不到水的源头了。
村子外面的一小片草原，平缓、舒展，就像这个村子晾晒在家门前的一袭绿毯。让人惊奇的是，这样一片干净的草地上，只有几头悠闲的毛驴。远处的几头毛驴在无精打采地吃草呢，还是嬉戏？近处，一定是两头恋爱中的毛驴吧，它们长久地注视着对方，一言不发。无法知道它们就这样无言地注视着对方多久了，只是不忍心打搅，大家躲在远处拍照。镜框里的高天流云、山间松涛和这山坳里的草原上，两头含情脉脉的驴，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嘈杂。
我总在想，石城子村是一个意外吗？在返回村子的路上我问自己。据说那个春天里，杏花飘香，溢满了整个山谷。也许，我永远都不会赶上那个杏花缀满山谷的季节了，我只是在这个盛夏的炎热里，带着一身疲惫，在一片绿荫和溪水的清澈里，有过一次短暂的沐浴。
我回头望了一眼石城子村，草地上铺展开来的绿荫和那个果树掩映下的村庄，一下子缩小了。她正在，或者已经成为我命运的远方。
微小的蜻蜓
对于一个早晨来说，最好的礼物莫过于阳光了。伊吾县城的这个早晨，虽然显得有些清冷，但迎着扑面而来的阳光，草地上便有了一些明亮。甚至整条伊吾河谷，你都听得到阳光晃动的声响，在草叶、树枝上和远处山顶的云霞里。
昨天进入伊吾县城的时候，一路上的雨水，并没有影响人们欣赏窗外美景的心情。东天山在雨水的作用下，显得温情而湿润。开阔的山前平原上，油菜花开到天边去了。草地、绿坡，近在咫尺的山岭上的云杉、毡房和并不急于回家的羊群，悠闲的马，雨水的珠帘下面，隔着移动的车窗，一幅又一幅画面完成了自然的拼接和组合。就这样，在汽车的颠簸和缓慢移动中，在一场雨水的胶片里，深藏在山洼里的伊吾县城，完成了一次立体的放映。
我常常想，在我们一生的游历中，需要多么遥远的跋涉，才可能抵达心灵的边疆。有一些地方你满怀了期待，却无法靠近；有一些边疆，远在天边，却在你的一场梦游中悄然抵达。小城伊吾，已经恍惚在我的记忆里多少年，竟然就这样在一场雨水的夜色里到来了。她像我患过的一场疾病，疼痛、恍惚，致命的缺氧，还有失重状态里的那一种晕眩，等等，全都有了。
我说自己是一个患病的人，是因为贪恋了哈密甜瓜和奶茶、羊肉等美食的混合，多年来清汤寡水的肠胃提出了强烈的抗议。一到宾馆里住下，就没有办法走下来了，连晚上的宴会也不得不缺席。我躺在床上温习着这一天的路途和雨水，却不得不忍受着肠胃里的万水千山。其实，我多么渴望着这夜色和雨水下面的伊吾小城，却只能任由窗外沙沙的雨声，搅乱了一夜好梦。
早晨醒来的时候，已是七点多了。折腾了一晚上，腹中空空，大脑发蒙，喝下了一杯水之后，头脑清醒了许多，两腿依然发软。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下楼去。我已经错过了一个夜晚，希望不要再与这个早晨的阳光擦肩而过。
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也忘记了身处“山里”的小城。穿着一件短袖就下楼了，有一点儿冷。猛地打了个寒战之后，我已经没有再次上到三楼的力气了。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我希望找到自己需要的热量。好在这个早晨的阳光如此迷人，我早已经忽略了关于温暖的记忆，径直地走下去，迎着山顶上一泻而下的阳光。有过一个瞬间，我闭上了眼睛，那些光霞里的五彩和斑斓，裹挟了我的身体，在云端飘游着呢。此番，正是所谓的飘飘欲仙。
伊吾，应该是新疆最小的县城之一吧。街道上除了几家饭馆，税务局和工商局等几乎所有的办公大楼，也都只有两三层高。甚至在居民楼的窗户上，你看不到钢筋防护栏，玻璃上没有浮尘，路面上少有垃圾，走在路边大多没有经过修剪的树丛里，仿佛置身于山间的花园。阳光明媚，心情也不错。
用不了几分钟就走出了“县城”。河谷的湿地上，几乎是疯狂地长满野草和一些高大的植物。植物们摇曳着身姿，在阳光下的晨风里交头接耳，没有谁愿意在这里大声喧哗，只剩下了这些絮语般的低声交谈。这是一个早晨的呢喃，也是一座山谷里的小城，最为动人的脸庞。
而我要面对的是一只蜻蜓的表情。在路边的草丛里，一只幼小的蜻蜓，像一架悬停在草叶上的微型直升机，羽翼上沾满了透明的阳光。我并没有太多的留意，继续往前走着，又看到了另一只幼小的蜻蜓在草叶间飞旋。一只，又一只同样幼小的蜻蜓，挥动着风中的翅膀。原来它们是一个“幼小”的家族，或者是另一个品种的蜻蜓家族。我缺少相关的植物和昆虫学上的知识，只是感到了一种发现的欣喜。我蹲下身子，在草丛中发现了更多同样微小的蜻蜓。它们的身体呈青褐色，身体只有我故乡蜻蜓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那么长。我遥远的故乡鲁南平原上，每年的夏天，蜻蜓的翅膀遮天蔽日。蜻蜓的翅膀上，几乎缀满了我的整个童年时代。
在这片草地上，我以为见到的都是些没有长大的蜻蜓，却看到草地上几乎所有的蜻蜓，都是保持着这种精巧的体型。这让我惊讶，也让我兴奋不已。
微小的蜻蜓是不是一个新物种或许并不重要，我看重的是这个早晨的微风轻抚，阳光渐渐浓烈地扑洒过来，以及这个早晨过于缓慢的苏醒。是的，一只微小的蜻蜓，见证了一次我在路上的苏醒。而此刻，我多么像是一个思乡的病人。一条异乡的归途，在时时刻刻的想念里，等着你的到来。回不去的故乡和遥远的时光里，这些微小的蜻蜓，仿佛是在一场梦境里穿行。
阳光竟有一些刺眼了。
透过远处的垭口，可以看到更遥远的山峦。山野上的油菜花，一片金黄。
荒原牛栏
车子停在了淖毛湖的一片碱滩上，赤野里的高温，竟要使每一片碱壳子都要燃烧了。高温难耐，停车是因为有人发现了高天上奇幻的云彩，拍着车窗要下来拍照。无遮无拦的戈壁滩上，望一眼出去，眼睛都会被蜇得生疼。而终是有人要炼一番自己的“火眼金睛”，他们举着自己的“大炮筒子”，对着一片云彩按动着快门。
我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也没有他们那样精良的装备，当然就羞于展示自己的“拍技”了。可是，我也在他们忙着拍照的时候，忍不住地用自己的小“卡片”，偷偷地按了几下。天高云低，深蓝色的天空下，白云卷起的千堆浪，硬是让这些旅途上的幻想家们，拿来做了自己任意发挥的图画板。有人仰着脖子去追一片云彩，有的人，干脆一条腿跪在地上，用那长长的镜头，取那白云里的一次拥吻。我的目光无法长时间地跟着一片云彩在天空里漫游。慢慢地，我的目光还是停留在了大地的酷热和荒寂里。莽苍苍的一片荒原，在淖毛湖，才是刚刚开始。有谁能比一场干旱来得更加彻底，荒原上的褐土里，一片焦渴。
突然，有人用手指着一片围栏惊呼。我扭头望去，看见了一个完全用枯死的胡杨木围拢而成的巨大的牛栏，或者牛圈。在满目的荒凉里，这一片呼啦啦的胡杨木围成的牛栏有些突兀，在莫大的空旷里，你似乎找不到与其对应的任何微小的依据。
我见过太多死去的胡杨。那些死去后“千年不倒”的胡杨，那些倒下后“千年不朽”的胡杨，它们站立、横卧在林地上的姿势，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斜阳夕照，那一番景象总是让人揪心。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枯死的胡杨，以集体的方式，站立成巍峨不屈的牛栏。围栏高低不一，有些胡杨甚至还张牙舞爪着。这些胡杨的残肢断臂，曾经散落在万古的荒原上，在时间的注视下，枯朽，是它们唯一的命运了。那么多死去的胡杨树，曾经一棵棵倒下去，或者顽强地站立着，分担着这个世界提前到来的末日景象。
让我们想象一下这些古老的树木生长的年代。一如黑暗中降临的水草，陌生的猛犸，或者大象，打着响亮的喷嚏，用它们宽厚的脚掌，拍击着大地的鼓面。该会有怎样的风云际会？四野里的风，也挥动着每一片树叶，和茂密的植物们一起，加入到夜晚的合唱中来；那些在白天里，被大风鼓动着的翅膀，在这一刻也停止了飞翔；野猪们忙着躲避被追踪的命运，它们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没有一片荆棘是安全的避难所；一群蝙蝠，坠落在森林编织的丝网中。
那些挣扎、奔突，或者安宁里的张望，此刻正矗立在一片焦渴的荒原上。
胡杨围成的牛栏，在烈日的强光照射下，反而倒显出了簇新的光泽。这些死而复生的胡杨，再一次找到了相互簇拥的感觉。那些幼小的生长，阔大的怀抱，多么漫长的孤单里，只剩下了这些残缺的依存，成为一头牛或者羊群躲避黑夜的另一道屏障。无法获知这些胡杨生长的真实年代，也无从获知，一棵枯死的胡杨树，经历过怎样的坍塌和轰然倒地。它们无声的殉职，最终成就了一片荒原的寥落。
再往远处看时，隐约可见的牛羊，正在一些虚无缥缈的干渴里悠闲地散步。我无从看见那些深埋在泥土里的草，想必这些牛羊是可以嗅得到的，它们漫不经心地游荡在远处的荒原上。我真的非常怀疑，这些牛羊的真实性，还有眼前的牛栏。谁能保证这不是一次荒原上的“海市蜃楼”？
烈日当头，晴空高远。当我用手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汗水时，车子已经加足了马力，向着荒原的更深处，驶去了。
我知道，我们是在去往淖毛湖原始胡杨林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