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有她进了宫,张易霖才会彻底的死心,才会接受蔻玥。她默默的站在门边没有进屋,直到身后的芸筝唤她:“二小姐,宫里来人了。”
她心头吃惊,这会儿一定在轩京堂会客吧?加快脚步朝轩京堂迈去,踏进堂内,突然觉得冒然进去不太好,可半只脚已经踏了进去,再退出去又恐无礼,于是笑盈盈喊了一声:
“爹爹。”
正面迎上那人的背影,他听见喊声转过来眼角含带笑意,正用他那双细小的犀利的眼打量着门口的她:
“哟,这位是?”娇柔之音,让她大跌眼球。好在她刚换了一件藕粉锻坎肩小荷袖裙,显得越发年幼无知,即使不懂事也不至于得罪他。仔细观察他,衣冠楚楚,气质柔和,面容苍白,嘴唇泛红,像是抹了少许胭脂。头一次见到宫里的太监颇有些惊奇,再加上他阴阳怪气的声音,她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爹爹瞧她傻了眼,急忙招手让她过去,满脸笑容道:
“江总管,她是小女蔻昕。昕儿,快快见过江总管。”
她这才缓步上前,双手合着低身行了礼:“江总管安好!”然后急忙退到爹爹跟前,只瞧他还盯着她,很意外的笑着:
“凌大人,你这女儿长的真够可人儿,此番进宫的可就是她?”
爹爹脸色瞬息变化,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进宫人选乃是她的姐姐蔻玥,玥儿美貌聪慧。昕儿年幼愚钝,怕是入宫后会招惹麻烦。”
江总管淡淡点头,然后又瞄了她一眼:
“凌大人考虑的周到,今年八旗秀女人数减少,增了不少汉军旗女子,各宫嫔妃空位尚在,然而皇上有意扶持汉军旗,这点您是知道的。如今太子初定朝中也还局势未定啊!”
她抓紧爹爹袖口,如果姐姐进宫,岂不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她也更不能让她进宫了。
爹爹点点头含背笑颜:
“是啊,初十之后玥儿也进了宫,日后还请江总管多少关照小女,凌某定当不忘恩情。”
初十?那不就是后天了?爹爹说着招呼门外小厮进来,手里端了红布盖住的托盘,想来是银子之类的,那江总管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止不住的点头欢说:
“凌大人太过客气,咱们这样深的交情,你就是不说也得给你把闺女照看好了。那么……”江总管说着从袖口拿出一本册子翻开,爹爹命人拿了笔墨。
江总管接着说:“这册子上入选者的名字一旦写上去,可就不能更改了。”
爹爹再三点头,提笔正要写下。爹爹这一笔下去,也就注定蔻玥的命运,注定她会入宫了。
“爹爹,请让昕儿提字吧?”
爹爹深凝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江总管,他笑道:
“无妨的,谁写都一样的。”
爹爹把笔交到她的手中会意笑了笑。她低头见册子上已经记录了这次进宫选秀的秀女名字,而这一笔下去,即将决定着自己一生的命运,她的心跳动的极快。再次抬头望了眼爹爹,他微笑着,一如他看见她刚出生时的那种笑容,内心暗叹:爹爹,对不起了。
她屏住呼吸,深吸了一口气,提笔写下姓氏,‘钮祜禄’字字刚劲有力,像要把纸都戳穿,那江总管还在一旁夸着:
“没想到凌大人的小女儿这样有才华,这手字写的可不比宫里的阿哥们差。”
爹爹含笑:“惭愧惭愧,小女岂敢与阿哥们媲美。”
当她在册子上写下了钮祜禄蔻昕的名字时,仿若看到了爹爹失望的脸色,可她必须这样做。蔻玥入宫,无非是把她逼上绝境,真是不敢想象她将来在宫里会怎样度过?至少她进宫后,不会有蔻玥那般郁郁寡欢的性格,也没有感情的牵挂,唯一有的也就是爹娘了吧!想到这儿,她为自己的心隐隐疼痛。
册子写完交到爹爹手中,如她所愿,看到了他和江总管震惊的表情,还有他眼里的莫名、愤怒、纠痛,种种让人浑身发颤的情绪。
江总管不可置信的拿过爹爹手中的册子仔细看着,确定册子上写下的是钮祜禄蔻昕的名字,他无奈道:
“凌大人,这这这……?”
爹爹狠瞪了她一眼,眼看他举了手,吓得她退了两步,那一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他收回了手眼神黯然,然后对着江总管赔礼道:
“江总管,你瞧我这小女不懂事,眼下该如何是好啊?”
江总管摇摇头,深沉的看了爹爹一眼,不太乐意的说:
“你这女儿胆儿倒是不小,册子上的名字是改不了,这事还是凌大人你自个决定吧。大小闺女都好,总的交差。奴才还有事务在身,也就不在久呆。”
语毕,爹爹还来不及去送,他转身就走。‘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呢!’
这句小声喃喃,岂被爹爹听见,厉声吼道:
“你太不像话了,你是要逆天了吗?我凌柱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从未被爹爹如此吼过,内心惶惶,一时觉得受了委屈,这些天她的心思难道就不纠结吗?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时娘亲走来眼瞧她哭着,一把拥入怀中,爹爹二话不说连同娘亲一并吼住,娘亲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何事,抹泪痛哭:“傻女儿,你怎么能在上面写下你的名字呢?”
“娘亲,难道你还不清楚姐姐的心思吗?你们忍心害她终生都不得幸福吗?她不过是嘴里不说,她根本就不想进宫,她是为了报你们的养育之恩才答应的,我本来就是钮祜禄?凌柱的女儿,不是应该让我进宫吗?”
娘亲抽哭着,将她抱的很紧:
“你事事为她着想,可就苦了你自己,娘亲心里难过啊,我的昕儿。”
她也知道娘亲难过,轻轻替娘亲擦了泪水,不知何时,蔻玥已经站在她们的身后,脸色掐白,两行泪流如泉,爹娘转身看向她,她激动的冲上前抓住了她的手问:
“是真的吗?昕儿?刚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的嗓音发颤,眼里有悔恨有震撼。
“姐姐,你能做到的,昕儿也能做到。昕儿将来不能做到的,也希望姐姐你能做到。”
她只希望她好好照顾爹娘,不负她今日之举。蔻玥身子一软,瘫跪在地上给爹娘磕头:
“爹娘,全怪玥儿不好,是玥儿害苦了妹妹,玥儿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昕儿。”
爹爹扶起蔻玥,眼里满泪,语重长心的说:“为父不会怪你,起来吧。入宫既是昕儿她自愿的,也就由着她去吧。”
爹爹这一句话说的多么的无奈,忍不住上前抱住爹爹说:
“谢爹爹成全。”
凌柱面色哀伤,沉默不语,只肃然说道:“昕儿,以后你进了宫,万事低调,切不可做出今儿这种事情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用力点点头,抬头看见姐姐有些思虑,想必她是有话,便说:
“爹娘现行回屋歇息吧,昕儿想和姐姐回屋里说说话。”
爹娘再三叮嘱,依依不舍的回了房,这才和蔻玥缓步回了闺房,俩人坐在了榻上,她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温婉道:
“姐姐莫要伤心,我一早就决定好了。”
蔻玥脸上有些惊愕,然后握住她的手柔声说:
“你若不是为了我也不必入宫。”
“所以我入宫后,姐姐一定要代为照顾好爹娘。”
蔻玥听了这话,眼泪大颗落下。
“咱们也都别伤心了,说不定我进宫会遇上好事呢?还是说说我就要进宫了,姐姐送什么给我留作纪念吧?”
蔻玥缓缓从腰间扯下那块精致的荷花包,又香又美,天下绝无仅有的。她知道这个荷包从小她就系在身上的,儿时管她要,她还不肯给呢。今天见她把荷花包取下来,她微微一愣。
“姐姐没什么可送你,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姐姐身上这个荷花包,上面绣着‘玥’字,你看着它,也就会想着姐姐的。”
她定了定神,抱着蔻玥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仿若回到儿时,她摘一朵花儿戴在她的头上。
闲谈许久,芸筝送姐姐回了房,看着她踏出房门那萧条的背影,捏着手中的荷花包,心中一酸,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她虽然疲累,加上手臂疼痛,趟入芸筝铺好的床中却是毫无睡意。
第二天一早,她梳洗好,案例去向爹娘请安,她知道这也许是入宫前最后一次给他们请安了,跪地的时间特长,爹娘看出她的心思,不免有些揪心。为了避免谁再为此难过,再也没单独见谁,闷在屋里歇息,就连午膳也是端在房里用的。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正换了寝衣想歇息,爹爹亲自端了一碗红枣莲藕羹来。
‘昕儿’。他眼中已有老泪,坐在爹身边,终于枕着爹爹的手臂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昕儿,为父知道你心思缜密,也知道你聪明机灵,此番入宫,爹爹不求你能获得皇恩荣宠,那些荣宠相比逅宫争夺根本算不得什么,宫里是非人人心知肚明,只愿你在宫里吃好,睡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度过。你也别怪爹爹疼爱玥儿,你也知道大伯和婶娘都去了,你姐姐够可怜了。爹爹知道你也是情非得已,今后你可千万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收敛一些,凡是瞻前顾后,小心谨慎些。”
若非父亲这一席话,她恐怕还在错怪他,只是今后再不能孝顺他们。
“女儿知道,凡是自有分寸,循规蹈矩,今后爹娘还得由姐姐替为照顾,女儿不孝了。”
爹爹长叹一声,然后端了莲藕羹放在她手里,她也就着喝了。
送走爹爹,又才躺下歇息,窗外天色昏暗了,芸筝进来替受伤的手臂换药,神色犹豫,她一向不是犹豫之人,想必是有什么事想说,也终于忍不住问:
“小姐你为何要替了大小姐?”
不想解说,有点乏了,芸筝瞧她无意说话,只默默的换药,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封信递到眼前,闻着一股子药草味儿,便知道这是谁写的了。淡淡瞟了一眼:
“他到是差得动你了。”
芸筝渐渐低了语气:
“小姐,奴婢看见张公子好可怜,整个人像是几天几夜也没合眼,眼珠子都快凹进去了,披头散发的,开始他叫住我,还吓了我一跳。”
“他人呢?”
芸筝探头张望“也许还没有走远,说不定此刻还站在府门口呢。”正想起身去喊,被她唤住。“回来,不用去了!”
芸筝怔了怔,把信打开递过来,上面写着:
‘十年欢情今难忘,一痴一醉换此生,路人嗔笑顾百眸,勿忘君心如磐石。’
“小姐,你要回信吗?”
她摇摇头,回信对他来说是给他希望,既然要断了他的念想,那就一点希望也不必给他。狠心把信撕了,扔进一旁的香炉里烧成灰烬。
芸筝不解,缓了缓神,也退出了房门。
康熙三十八年农历五月初十,黄道吉日,天气微露淡蓝之光,十分晴朗。
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内监宫女前来迎接各旗秀女,虽说只是秀女进宫,排场仍是极尽普涨,更何况这么多顶轿子里坐的全是宫里八旗之女,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过来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