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掩埋了所有。她仍然紧紧守着她的梦，她毫不动心地堆栈每一个脚印，等堆得够高了，她真可以在天上飞，在天上没有凋零，没有流浪，不必回家，不必为世俗抱歉，对梦熙只觉得无缘，她被逼得用残存的记忆拾起残破的脚印，用颤抖的嘴唇说“不”。
又糊涂了，泪眼中的女人已老，四十岁的女人，她承认自己失败，少女的梦是一种幻想，她的流浪终于没能带着灵魂回来，曾经是躯体留下的地方，仍然不值得留恋。
她明白什么是真爱的，已经太晚了。
年轻男人的眼神是她真爱的，她爱不了，一切的努力像无头的苍蝇，飞翔得很辛苦，体力衰弱了，便掉到地面。
也许寂寞是她应该爱的，时间的努力虽然对她没有吸引力，但她不会见异思迁，不会觉得人生空虚和无意义，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脚踏实地的累积经验，生活总会愈来愈好，他不会被焦虑逼疯。
她知道，年轻的梦熙不要那种安全，她自我创造的生命一径充满了冒险和危险，她为绝对而绝望，她要进步，她要生命充满了恋爱，“有一种爱”的羞赧与幸福，终将令她痛苦不堪，这是注定的呀。她在爱情中找寻自己，会一直迷失了。她将开始哭泣，那么亲切地知道，眼泪是生命中的主角。仅有的笑容，也在哭泣以后，好过一点才会发生。
“为什么那么傻呢？”
她真的相信，哭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泪是女人的舞。她常孤零零地半夜醒来，一个人睡不着，清醒地守着钟声。她问自己：“难道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想到她唯一的梦，她便悲从中来。她恨上帝为什么不让她早点知道自己的愚昧，为什么在一个女人三十岁以后，才知道一切。
记得小时候和爸爸钓鱼，她耐心地蹲在一角陪着，后来索性拿一条细绳、一根竹竿、一个鱼饵，也开始垂钓，一个下午便快快乐乐地自己享受。
孩提的东西那么有生命，那么快乐，一点不惹人嫌。
每天早上醒来都是新的，心里有一种安全感，也有被纵容的期待，生活有无穷的魅力，热热闹闹，高高兴兴。
但是长大以后，对自己失去信心，整个人莫名其妙地静了下来，心一安静，喧闹的东西就失去吸引力，连带的，志气变短了，时间变长了，多余的时间使寂寞更加寂寞。
她的眼神从相拥的恋人身上，缓缓而涣散地滑落。
空虚的日子使她流连往事，遇到动心的人与事，只敢远远欣赏着，一点接近的勇气也没有，仿佛她辜负了太多的人，她多情地留恋一下，只希望现实会因回忆变得更美，心中的颜色，窗外的树，总使她有什么可想的。
男人不停留任何一个动作，流畅地宣泄自己，女人不行。男人从不要求完美，不像她太不能容忍缺陷。男人忍不住看到喜欢的就会痴情的性格，很容易说“我失恋了”的表白，总让她有些吃惊。男人真实而简单，女人虚幻而复杂，他们互相可以欣赏，却不适合相爱，她不能想象自己，像踮着脚尖手持香的小女生，不敢出声，那样屏着气息地偷窥，怕一点惊动赶跑了她心中的感动。男人女人很接近，互相觉得一种压迫中，些微的不耐逼得没有转圜余地，只有悲苦无望的时候，人性深处的一些绝望，才真实地被挤压出来，开始像白云一样流动。她自己什么都不是，笔下的一景一物开始自我创造，爱情便以莫名的兴奋去等待，眼前的模模糊糊，逐渐泛出幽微的亮光，穿过重重时光隧道，没有一点邪念，好像把躯壳都揉碎了，风尘的滋味，才画得出真正的人生。
挥别爱情，她仍有些自怜，但寂寞的日子比较好些，不会太害怕。
仿佛舞者甩袖的一刹那间，鼓声擂起，一下子用顽皮的笑容把柔弱的旋律坚强起来，翻腾的脚，伸展的指尖，眼神一顾盼，舞者的长袖善舞，不是红尘，不是多情，是一对想飞的羽翼，一前一后，一蹬一跌，下扑昂仰的均匀，一点也不使人幻想。
一击鼓，手在眉上，莲花指向远方，骑竹马的男生，背手轻摆的女人，跳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一分不愿意跌倒的紧张，有了曲柔的身影，咧嘴露齿的浅笑，梳头沉思的娇媚，女人的腰身使步履的轻盈成了泪水，泪水化成了发梢的花朵，花会谢，花还会再开。
“坐愁红颜老”，可能是她不知的悲凄，女人被时间无情地抛弃，不能无怨，却无从怨起，终于年轻的秀发，变成干涩枯黄的发丝，令人不忍。
这回她输得有些迷惑，有些不知自处，偶尔看着梦熙留下的电话号码发呆，在冷瑟的寂寞和自卑不安中，她像偷窥的女人，她心中的舞蹈，也成了一具一具希腊传说的男神，在奥林匹克的山头，露出了金黄色的上身。
她的梦使她扮演了每一次晨醒的弃妇，她又爱又怕竟不能自拔，夜愈来愈难捱，夜晚的舞竟是完全不能克制的，混乱的瞬间停歇，秩序重新阴阳交错，如春天的不知情。
那一日，她曾问梦熙：“会不会相信上帝？”她真心问他。“我想我不会。”他摇头，“我一定不会像信徒一样虔诚，还是不信的好。”丰腴的情感比他的生命重要，可是他绝不留恋，不用一辈子的信仰维系相亲相爱。太过于自责，太自信自己的唯美，生活变成一种刻意的安排，是一种陷阱。
环顾生活周遭，她发现了她的陷阱。
她有洁癖，很爱干净，不能忍受一点瑕疵，她喜欢创造，也喜欢毁灭，她创造的欲望那么强烈，在现实中完全投入不会分心，她是工作狂，不浪费时间，她效率很高，她潜意识地想吸引别人注意，她唯美而浪漫，要求绝对的真诚。
但是生活的欲望有最优雅的沉默，生活不是创造，只是开始，开始是一枚种子会慢慢长大。
她突然发现男人不见了，一闭眼正面对的视线，梦熙的眼睛很亮，眼睛有别的女人，温柔、体贴，是他真心爱的女人，他一点也不犹豫。
16 冯燕下山了，梦熙回家了。虽然冯燕的山在心上，梦熙的家一刻也离不开他心爱的女人，冯燕除了仍露出家相以外，在梦熙的眼中，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冯燕一如过去，仍然笑得像小孩，连责备他的时候也那么不分彼此，声音轻轻柔柔。
冯燕暂时住在淡水的一位师兄家里，师兄自己一个人住，不属于任何寺庙，从出家以后，她不喜欢束缚，也不适应繁复的宗教仪式，她索性自己一个人修行，虽是出家相，但与一个人生活无异，只是客厅有一个小佛堂，早课晚课依然如法，整个小道场素素净净，除了相熟的朋友，也少人打扰。
因为一次莲因寺的法会时认识冯燕，她觉得冯燕脱俗，彼此交了朋友，冯燕匆匆地逃下山，不想回家给父母负担，又不愿意打扰王雯和梦熙，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到了这位出家的朋友，她欢迎冯燕共住共修，没有问太多的话，出家的人，什么事都要顺着看，因缘的故事原不必说得太多。
冯燕直到安顿好了以后，才与王雯梦熙联络，似乎这个世界上，她只剩下这两个亲人，当王雯梦熙一同来看她的时候，她再一次看到梦熙，有触电的感觉，她相信，她爱梦熙，一定比不上梦熙爱她深……以前，梦熙走不进她内心的感受里，无法了解她，但现在，她知道，他们不再是两条不同的并行线……
第二次梦熙一个人去看冯燕，恰巧师兄不在，因为过了中午，冯燕留梦熙午膳，她为梦熙准备几道素菜。冯燕在小厨房洗菜切菜，梦熙依着厨房门与她说话，冯燕炒菜，梦熙的眼睛一直盯着冯燕的背影，多熟悉的画面，像当年的家，冯燕是他的妻子，准备他们共享的晚餐，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一天当中，什么事都空白，只有他们在一起的感觉不浪费生命，他们过自己的日子，没有人催，从不觉得人生乏味，每天醒来，看到的那个人，也像第一次见面似的。
“吃饭了”，恍神的梦熙回到现实，冯燕是他的妻子，即使隔着一层袈裟也是，一顿素菜的午餐便是他们的庆祝，庆祝他们洗尽铅华的自我，庆祝冯燕的重生，庆祝他们爱情的脱胎换骨。
人的相逢是一件奇妙的事，因缘而聚，彼此有同样的荣幸，有同样的感谢。
没有困惑，没有不安，一切自自然然，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彼此却不压迫，冯燕追求幸福的感觉，一如梦熙对沉思的喜爱，冯燕把生活刻意编织成美丽的梦境，梦熙一直视现实是一场沉疴的苦痛，追求梦想成真。
梦熙记得有一次，冯燕抄一张小卡片递给他，用拉丁文写的西塞禄名句：“假如你是快乐的，那么我也快乐。”
吃完了午餐，喝了下午茶，平静的午后，寂静的空气中，只剩下两个人的微笑和回忆。
突然间，梦熙在谈到冯燕出家以后，为什么要离开他最初的上师，去那么远的山上，吃了那么多的苦？
他看到冯燕闪躲的眼神，冯燕瞬间乌云罩着头顶，眉宇痛苦地扭曲着，一下子控制不住，冯燕大哭失声，凄厉的声音让梦熙觉得恐怖，他手足无措地紧紧抱住冯燕，眼前的冯燕是一个受尽创伤的小女孩，他要保护他，他紧紧地搂住她，他不知如何才能停止住冯燕的哭声。冯燕贴在他的胸前，眼泪扑扑不止地掉落下来，抽搐地让梦熙心疼，他只能抱着她，感觉冯燕也越抱他越紧，直到冯燕的哭声慢慢没了力气，情绪平缓了下来，他紧握她的手，来回抚摸她的手心，冯燕平静了，回神过来。
冯燕终于启齿，说了她的故事，边说边拭泪，只是不那么苦了。
梦熙一下子都懂了。
他知道冯燕被她最信任的上师欺负，他用权威的卑劣方式糟蹋了冯燕，他又让冯燕警觉着情欲占据她内心时，不顾一切，仓皇地离开，走向另一个不知道的深渊。他知道冯燕一身有着洗不掉的丑陋背叛，这些让冯燕哭干了眼泪，让冯燕自残似的在莲因寺折磨自己，让忙碌使她忘记伤口。
听故事的人比说故事的人更悲哀，梦熙决定平复她的伤口，他要用他们的爱去弥补它。
梦熙双手温柔地抬起冯燕哭成泪人的脸，他用大拇指拭去冯燕眼角的泪痕，情不自禁地吻了冯燕，冯燕没有拒绝，她也紧紧地靠在梦熙怀里，像过去一样，闭上眼睛，让温柔的爱淹没她自己。
褪去袈裟的冯燕，除了女人的乳房稍微隆起，全身上下已经瘦得像枯枝一样，皮包着骨，干涩的不再有一点欲望，梦熙抚摸着冯燕，像医生擦着病患的伤口，他一点欲望都没有，进去了冯燕的身体，冯燕仍然紧闭着眼睛，没有呻吟，没有一般男女做爱的欢愉，他只是做了一件事，一件他必须做的事。
他要把冯燕来自上师肮脏屈辱的记忆洗干净，只有叠上他自己的身体，他的气息，他射精的瞬间，女人再一次成为他的妻子，才能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虽然这一次他让冯燕犯了戒，虽然他也痛苦地决定这一切的发生。
梦熙看着怀中的冯燕，很平静祥和，他有了她，她也有了他。
像午后新雨，绿色池塘上几朵透明的莲花，他们两个人，打赤脚去草地上跑，小草柔软地贴在心里，溅得一身是水。
梦熙记起那首他和冯燕都熟悉的“呼伦池的微波”──
想喝清清的水
就要让水细细地长流；
想和情人整天谈笑，
就得跟在她后头一起绕。
草儿青青，花儿点头微笑，
你和你的情人，怎么样了？
17 冯燕不久变得忙碌，她如愿地考上佛学研究所。走入教室的冯燕，为了准备报告经常彻夜不眠，加上她研究的是佛教“临终关怀”的主题，与一般心理学科不同，宗教信仰的临终关怀，有神秘的“中阴身”，必须在更多的小乘佛教，巴利文的经典中找数据，这些都足够让她忙碌。她唯一的指导老师是一位德国人，他精通多国语文，梵文、巴利文、藏文都很熟悉，他很欣赏冯燕，眼前的“果净法师”充满灵气，上课的时候很认真，尤其她的论文主题是他喜欢的。当初他的投身研究佛学，像半个出家人，他去东南亚禅修，到印度、尼泊尔、中国西藏，最后来到中国台湾落脚，凭借他在佛教文献学的研究，在这一间佛学院谋得一席教职的工作。他也吃素，他总是丢不掉德国人血液里的理性与矜持，作为一个修行人，他自觉不配，做一位佛学学者，经常发表文章，他也觉得那一切都很空虚。
生命在临终的时候，总是被羞辱的现实数落，一切没有知识说话的余地。
果净法师请他做指导教授，他答应了。
那时他在生命的谷底，他胶着在生命的不真实里，知识救不了他，任由他在悬崖处坠落。人间的心牵系太多，太多现实的面要顾到，他离不开一切的知识，离不开我执 ，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他结婚了，娶了一个台湾女孩，女孩平凡得只想成为一个好妻子，很善良，很体贴，也让他很无奈。他们之间没有爱，可是他娶了她，有如背上一生的业障，他不能拒绝，更不能逃避。在佛学院里，他很冷，很知识，学生都不敢亲近他，他自己知道，外表学者身份的他，很寂寞，也很悲剧。
因为果净法师成了指导的学生，每次晤谈，他都有一种莫名的等待。果净法师虽然出家多年，却没有一般师父的习气，要成为一般人的精神寄托，果净法师如她的法号，有女性少有的悟性，一点就透。他们的师生往返，尤其他检视每一段她写的文章，字里行间充满生命的探索，写论文似乎只是一种门径，是开启生命奥秘的钥匙。
他每次都能很享受他们的相聚，他们聚焦在知识里，却有想不到的，知识以外的探索。
爱情是荒谬的，缘分的欣喜不再维系情感的相知相遇，离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二十五岁生日，冯燕吹熄了自己点燃的蜡烛，默默地许愿，告诉自己要过得很珍惜，日子要很美丽。
她一个人去相馆照了新娘照，戴着假发，她看自己穿白纱的样子，没真结婚，先照一半，另一半暂时不动心了。
三个男人，三个恋爱，淡水的街道还是记挂，梦熙也依然挥之不去，只是梦都远了。她天天忙碌，写论文的日子，皮肤被冷气都吹皱了，她自己在内湖租了小公寓，依然保持出家人的身份，母亲仍在经济上支持她。自从露着出家相，脱下袈裟，与梦熙有了肌肤之亲，她知道梦熙仍然爱他，但是她无法再面对梦熙了，也许有一点心理的罪恶感吧！
她犯了淫欲的戒，她亏欠了佛祖，也成为不洁的出家人。
借着读佛学研究所，她以学业忙碌为理由，推脱了与梦熙的见面，她只觉得不能面对他，尤其她害怕梦熙要与她回到过去。经历这么多事以后，梦熙的好让她害怕，她害怕有一天，梦熙陌生地看着她，数落她的过去，为她的不洁，因为同情她而痛苦自己。
忙碌一天的课业，一个人回到家，什么都懒得想，二十五岁的女人，走到了尽头。学生时代，她是内向单纯的学生，从小体弱多病，她总是缺少朝气，没有同龄的女孩活泼。除了上课以外，她每天勤练钢琴，她喜欢莫扎特的协奏曲，喜欢肖邦，也喜欢法国印象派的音乐，她欣赏，也诠释他们，在琴键黑白色的抚摸下，喜怒哀乐流露了她的惺惺相惜，与她的寂寞。
大学四年，她是那么单单纯纯的女生，一点心机也没有。
直到认识梦熙，她信以为真可以跟他走一辈子，他的艺术感觉那么好，那么体贴，那么细心，谁晓得上天的造化弄人，她怀孕，她堕胎，她出家，还穿着袈裟与梦熙上了床。她不能对佛祖忠诚，她没有自信，这一切，不会在梦熙的心里落下阴影。
爱情的记挂真是磨人，她想到梦熙就觉得眼角潮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