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也厌恶这种生活，声色的空虚寂寞，他也想，何苦来哉！像希腊神话推石头上山又掉下来的男人，不停地推，不停地跌落。男人出了娘胎，只有十月母胎的安静，以后男人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爱女人，其实只是要进入女人体内发泄自己，一发泄了，石头掉了下来，空虚寂寞一次一次地重复。偏偏男人的欲望不能靠幻想满足，幻想越厉害，嗜欲更深。
“老天，又下雨了。”柴甫的心已够阴沉，一下雨，雨滴敲在心上，他心里就慌了。
死神脚步逼近，不久，他会永远永远地不存在，就消失了，现在的喜怒，仍有什么事情等着，等眼睛闭了，什么都没有，也没有死亡这个字了。
才三十三岁呀！
三十岁那年，一个调查局站里的朋友死了，得肝癌死的，谈癌色变，没想到那么快就轮到自己。那天舌根溃烂许久，一直蔓延着疼痛，以为感冒上火，找耳鼻喉医生看，切片以后证实自己得了舌癌。得了舌癌，仿佛判了死刑，他全身冰冷，那种心里的冰冷。他看着妻儿沉睡，一个人默默地起身，不敢让他们知道，一直坐到天明，像一尊冬天的雕像，一动都不动。
死亡的震撼一天天靠近，那时他好希望有一个肩膀，能给自己靠一靠。
不过短晢一生，三十以后，倒不遗憾，年轻的梦想大都实现了，很多幻想，知道了就不再影响自己，人生只是一段情，自己多半也懂，也不太计较。但是心里还是怕，不是怕死，是一种依恋，好像三十岁以后才会珍惜，自己却走得太快。
记得那时安慰朋友的爸爸妈妈，他死的时候全身流血，死状很惨，他爸妈哭得泪人一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哭嚎，自己不知说什么好，不能陪他们哭，只安慰他们，他们儿子是那么好的人，现在一定在上帝的怀抱里，他可能比活在世上更快乐。说得自己觉得很恶心却那么真诚。后来看朋友入土前最后一面，装扮得那么安详，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白色的西装，脸色红润。以浅薄的面相知识，朋友的面相英挺富贵，怎么看都不会早死。他不抽烟、不喝酒、个性木讷老实，他在家里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哥哥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一个姐姐婚姻不美满，正在打离婚的官司，他的父母只靠这唯一的儿子，但一切落空了。
朋友是虔诚的基督徒，也许他是上帝派来做见证，试验他的亲人，不过太残忍了。
柴甫突然很想找一张小时候，爸爸开杂货店用墨汁印下来的广告传单，自己挨家挨户地送。
儿时玩味的感觉仿佛可以忙一辈子。
也许长大以后，是数字把自己改变了，虽然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与不该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一次一次地发现自己站错了舞台。为了生存，为了银行的存款，为了身份地位，突然很恨自己的身份证上H开头的九个数字。大学毕业以后考上调查员，周旋在社会的黑暗里，中国社会的真实总在暗处，一路栽下去，会喜欢那种酒色财气的豪爽，酒后很舒服地搁了自己。战友一个个倒下去，一个胃疼得用高粱酒灌下去止痛，一个痛风的全身浮肿，自己惹上舌癌……一群自称“法务部”的外务员，飞蛾扑火地糟蹋自己的身体，这就是下场。
健康的时候，有很多乐趣，在乐趣里，什么都忘记了。
人一生病，病跟着你，看什么都跟死亡有关。一想到安静的坟墓……老实说，柴甫喜欢热闹，不习惯沉默，什么场合只要柴甫在，一定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宾主尽欢。也许是因为太海派又太爱说话，舌癌是上帝的讽刺了。
以前的动与不动都影响别人，以为自己很伟大。
现在看生和死都是太简单的事。
佛教说“生死事大”，柴甫一向相信自己。人一生病，控制不住自己的部分全部发泄出去。他开始吃素，到素菜馆吃午餐，顺便拿些善书读读，但看到“风水甜，菜根香”一句对子，好似一对挽联那么触目惊心。没有生命就是死亡，生病以来，他学会随时调整自己，一切如常，只要不伤了自尊心就好，安静地去感觉一切。他不懂佛，管他胎槃涅槃的，像他一向的风流，他要当男人时，女人偏要当妹妹，那会难过死了。
日子久了，除了固定上医院治疗，所有痛苦只差没把舌头割掉，他只是不说话，工作从动态转为静态，一个人像标本般地游荡。
他看自己，和看女人一样。
一边享受自己的那种感觉，一边笑自己心情的种种变化，整个感觉都没有超过这层皮肤，一切都是自己设计的。不同的只是，男人的年龄、学识、经验到一个程度，会吸引一种女人的崇拜并沾沾自喜，也会让一个小女生把几十年的功力毁于一旦，舌癌是那种可恨的女人。柴甫很没面子地发现自己的懦弱，一世英名，自尊心变成龟孙子，像二爷翘不起来般的阳痿，男人嘛，就不像男人。
柴甫病后就不近女色，妻子情人都是看看就算了，想到死后就没有欲望。好色的男人还是健康的，而他，已经忘了他的欲望。
若有唯一的遗憾，是买在仁爱路上高级大厦的房屋贷款还没付清，二十年的贷款，他住不到五年就没了尘缘。一个老婆一个孩子，老婆是市政府的雇员，当时托了好多关系才弄进去。高中毕业的老婆是贤妻良母，当他知道自己罹患舌癌的时候不敢跟她说，老婆是那种一辈子只爱一个男人的听话女人，他喜欢听话的女人，不听话的女人只当情人。老婆对他真好，结婚七年一点不怨他早出晚归，不管他，不怨他，包容他的一切，像他母亲一样。柴甫想到自己死得那么早，对老婆有些不安，他死后，依老婆的个性不会再嫁，会一辈子守住他的灵位（他妈的，一块木头代表一个男人！）。柴甫想着便有些觉悟，他太疏忽老婆，要弥补却晚了。
唯一的儿子柴甫倒不操心，老婆白天守着三岁的儿子，儿子张嘴和自己一样爱说话，算过紫微八字，是太阳文曲天同坐命的贵子，爱表现、好色、聪明、懒惰，从小就看出来以后是柴甫的翻版。柴甫从来不爱他爸爸，他也不太爱这个儿子，父子一场是缘分，也许前辈子他是儿子，这辈子换换角色，做老子没那么伟大。他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军人爸爸爱说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个性忤逆，偏偏没有服从的天性，在站里总是和长官处不来，同事间却融洽得很，吃喝嫖赌落在他身上都成了琴棋书画。他有格调，人也爽快，有正义感而且不与人争。看来儿子天性有乃父之风，一个人会活得下去。他留下一栋房子，只希望他日后健健康康的。放逸的不爱负责任的人不能攻城略地，但仁爱路上有栋房子，能过过舒服的太平日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柴甫觉得自己够意思，对儿子他没有后顾之忧。
最近常半夜悄悄起身，寒夜披件睡衣坐在摇椅上看老婆孩子甜美的睡眠。老婆睡得很安静，蜷曲地侧着身子，娇小得像小公主。新婚的时候，老婆总是要牵着他的手睡，有了孩子她搂着小生命，母子的安详。看孩子天真自然的睡眠，有时梦中呓语要“车车”，孩子爱车像柴甫小时候玩弹珠橡皮筋一样，家里什么玩具车都有，全台湾生产的挖土机都买全了。“三岁乖，四岁坏，五岁抓来杀。”三岁的孩子正可爱，睡得最美，柴甫一边看一边默默流泪。缘分真是一场空，瞬间不见，不由人，夫妻一场，父子一场，一段情了。
像坐火车，夫妻子女坐在身边，所有人事物都在一个车厢上，等自己到站下车，什么都离开。世界很小，人心很远，过了今天，明天变得更远。柴甫只想“做一天和尚撞天天钟”，能撑就撑着，等撑不了了，他决定不要拖累她们，自己一个人到离台北远远的地方等死，那样会心安一点，也会死得比较快乐，不成为别人的负担。
他受不了悲哀的眼睛和强颜欢笑的委屈。
战友肝癌死的时候，他试过，他失败了，死后哀容一切无补于事。偏偏面对死亡总不能快乐。
大学时的老师，两节课讲下来声如洪钟，面不改色，得了肺癌三个月就去了，他的哲学不能帮助他。人生的顽固，生活的简单，生命的平常，死亡把一切秩序都弄乱。每次他看到老婆儿子，老婆似乎意识到什么，对他更柔顺，孩子更乖，他也尽量下班就回家，什么应酬都推掉。也许，老婆真的知道什么，几次柴甫半夜起身，他知道老婆没睡，只装着不知道，第二天也不说。她默默地承受一切，如同土地没办法做一切事，只能等人家挖掘，土地变成旁观者，像草原上任万物丛生，不能医治它，只有感觉它们在上面的时候，柔和、自然、喜悦而沉默。
这些日子以来，看到别人快乐自己也快乐，七情六欲，你争我夺，总是人生的火焰，有火焰的地方就有美丽，柴甫倏然默默地被一切感动。
无论怎么被欺侮，站在那里都得忍受。
柴甫环顾了自己的童年。他生在南投埔里的爱兰村，母亲一字不识，父亲是军人，竹林溪畔充满绿色的回忆，然后在眷村长大。父亲退伍后，和母亲开了家小杂货店，加上自己做些包子馒头臭豆腐和酒酿卖，每天忙到三更半夜，一大早忙向市场批货送货。柴甫是个性强烈了，他有军人爸爸的坚强，但和妈妈不识字一样的自卑。妈妈只认得五个孩子的名字，除了爱她的孩子，她总是柔顺，她忍受爸爸暴躁的脾气，她忍受丈夫对孩子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不打不成器的拳打脚踢。她像母鸡一样护着在外头打架、成绩不及格被父亲鞭打的柴甫，无情的鞭痕在暴怒的父亲手下，落在她的身上，事后她拿碘酒擦抹柴甫的伤口，舐着哭泣的孩子，忘记自己的疼痛。
母亲总是说，她不识字，但做人的道理她懂，她也要孩子做到。
柴甫一直不是好孩子，在眷村里混帮派，考试读书都在留级边缘。好强斗狠，把脚踏车轴的齿轮拆下来握在手上打架，把钢锯磨成小刀沾农药刺进敌手的屁股，让刀片折断在里面。柴甫一路混到高三才觉悟，有一天他睡眠醒来，发现母亲半夜在灯下揉着面粉，他突然想跪在母亲面前说对不起她，但母亲只说“你怎么还不睡，睡少了明天没精神上课”，从此柴甫决定不要让自己失败，一定不要让母亲在爸爸面前抬不起头来。
后来柴甫没有失败过，他还是恨他的父亲，但是父亲的话“一步不跨稳，第二步绝不跨出去”，成了他一生的座右铭，他不要失败，他知道为失败付出的代价太大。
如今柴甫只属于时间，只能分享时间的回忆，他不属于任何人，爸爸妈妈也远了。爱恨悲欣，有更多的怀念，对父亲不免有一点对不起，对母亲有更多的爱，对妻子儿子都亏欠。以前他不相信罪，人要死了，才知道罪是那么肺腑的话。
有病以来，他拒绝了所有的红颜知己。
他知道，风尘中相遇的眼泪，在现实里总不合适。
他好色但不欺骗，生命中的女人丰富过他，但女人像墨，不容易懂，像他母亲，一辈子把委屈揉进眼泪里，不写字，不会说话，不懂争取自己的权利，对爸爸不敢顶嘴强辩，她只是背过身去，低下头，默默垂泪。
柴甫不懂女人，粗糙的性格，他永远分不清女人对他是爱情还是肉欲，他发泄完了自己，会觉得对不起女人。他不爱女人的爱，但工作的机会，自由的生活方式，潇洒不失诚恳的外表，一点生活的才情，使他得到过许多女人的喜爱，他喜爱女人，但不玩女人。萍水相逢的恋爱总像雨滴一样地消失。女人的爱使他自卑，使他想起母亲。不知不觉，他总在女人爱他之前急着离去。女人不会随便和男人上床，她们和男人上床总相信为了爱情，一次一次的缠绵，女人对男人的爱一次一次地深，柴甫知道自己却一次一次地觉得无趣，终于碰都不愿意碰。
亲密的双手，冷酷的挥别，一步渐渐远，似曾相识又无可奈何。男人的尴尬，只有短暂是美的，柴甫喜欢自己如孩子一样纯洁，喜欢被女人那样的感觉，但事后会有一种没有意义的空虚，枕边的女人残酷得令自己索然无味，那种感觉使他想到逃避。
也许生命便这样来到世界。
空虚一开始就认定了。
他很珍惜一些女人的，就连风尘的女人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