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登山
夏天在我们的脚步和喘息中
变成一个破折号——被一只南飞的大雁
叼去褐色的表皮，空留一堆白骨。
森林之上一片空茫，云层覆盖云层，
湛蓝战胜湛蓝，我们的年轮也在一种
焦灼之中败于命运的山谷。如同山脊上
一只滑翔失误的飞鸟，
随即葬身于深渊之中。
八月登山是一种不安的乐趣。我们
看着树叶的皮肤被抽走水分，泥土缺氧，
命运再一次露出锋芒的神色……
而我们，还一直往高处奔跑着，
奔跑着。从不。停歇。
落叶
人必须用秋天的心境，以蚌肉拨开
一点缝隙的角度去观看秋天，
去注视行走越来越缓慢的落叶
以及被秋风缠得病痛不已的事物。
必须得把忧郁泡在水里当月光，
才能不凝望那满地霜而把
炊烟一遍遍回放。
必须得用放大镜近距离接触一只
蚂蚁的思想——那驮着饭粒
回家的喜悦。
才不至于想到任何与风湿有关的
字眼。秋天潮湿，落叶因此能化腐蚀
为神奇，就像一个人常年稳于
病痛中，能听到远于身体之外的声音。
天亮以后
天亮以后，日光的位置重又走到
原点。天亮以后，风声依旧从北方吹来，
带着猛虎的脾性。天亮以后，海港若有若无
的启明星站直了身体，吹着口哨。
我打着身体的包袱，一针一线缝补着
血肉，放下身体里的尘埃和白屑，让一块结痂
的伤疤跟随我上路。风来了，脚底下逐渐
有草木锥刺的感觉。
天亮以后，我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从
一个节点走到另一个节点。竹子的青涩和稚拙
像打捞到的雏虾，奋力伸长着爪子，
生活的欲望勾锁，总难以拉伸。
日头猛烈，我来到人间，只为将一块无字碑
写满，陌生人却告诉我，人间的土地里
太多霓虹灯，尸骨遍地的地方有盗墓贼，
偷着肉体和这一生的悲喜。
时光密码
游鱼从大海中摸出一副老茧的身体，它看到有
光亮从远方披挂而起，它窜过深海，闪电一般
回到内心。草木被冬天削尖了脑袋，远方的一条
蛇吐露着舌星子，冬天在此刻断裂，只剩下一截
时光没落的遗迹。耄耋老人脱下了身体上的那
层皮，斜挂的夕阳拉开了眉目，老人站在目光下，
逐渐站成一座比夕阳更为壮丽的桥。黎明来临之
前，日光箭一般窜过云层，一只新生的雏鸟来到
人间，它呼唤着，自由与梦想。只有一条倦怠的
老狗，喘着粗气，它说它还要一份光亮点燃草木。
俯瞰城市
钟声敲打着城市的痛处，灯火不间断
燃起。一个清晨总有人把睡眠打开，
一个无底洞在梦与欲望的交媾中，逐渐
成为一条深渊。我喜欢俯瞰城市，
如一只飞鸟一般啄着醒木的食物，戴上
有色眼镜去俯视这不安宁的一切。
公交最先喧腾，不是公鸡，继而是高档
的轿车、面包车……各种各样的车充
塞着交通上的角色，城市的交通工具就像
一颗颗螺丝钉，稳固而有次序地进行。
俯瞰城市，你才能看到城市的痛楚，
你看一辆车撞上了另一辆的尾巴，
一个伤痂迅速生成，在城市的尾巴上
迅速凝固。人们的脚步在跟时间赛跑，
手在跟眼睛赛跑，心在跟金钱赛跑，人们
挪动的不是身体，不是思想，而是一块
块金色的牌匾。只有偶尔闪过，像一个
逗点一般闪过城市的乞丐，有着迷惘的
神情，他们晒着肚皮，晒着铁腕，有
着太多的时间去安于一个少见的硬币。
在河边濯洗肋骨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河边行走，日上三竿，不少
人扑通一下跳入了河流里，它们举
着帽子向岸上的人招呼，胜利
的喜悦强取豪夺了人们的向心力。
然而不幸的是也有落水者，举着帽子
向岸边的人呼救，身体里响起异常
的骨骼声，但是岸边的人只能远观，露
出叹息的神情。而岸中的人却在讥笑。
“既然不谙游泳，为何跳下河来？”
“跳下了河来，就得承受灭亡的可能。”
落水者用力举着帽子，河流像蟒蛇，
一口吞掉了它的身体，留下一顶红色帽子。
只有在河边濯洗肋骨的人，看清了这一幕，
摇着头颅，它试图以一根干净的肋骨挽救
河中的人。“你当我是狗啊！”咒骂声
此起彼伏，他慌张地将肋骨安在身体里。
来自故乡的温暖
你轻卷罗裳，褪去绿色的外衣，以
枯叶的面容隔着时光与我对望。
轻轻解开卷起的叶脉，纵然时光
已老，可这封穿越隧道的信笺，
以脆弱的方式，刺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叶脉上的一笔一画，童年在上面
绽放的完美方式——多么动人的缱绻。
一个渐沸渐热的火炉子，仿若
你正在燃烧的心。一个空灵而透明
的杯子，将往事打磨只剩下
一片茶叶的重量。
——卷曲的叶脉伸展了动人的腰姿，
绿色再次覆盖，我看到一个春天
从杯子里渐渐上升，到我眼睛里栽下
一朵粉红的玫瑰。心底里上升一个
灯笼，冲破暗夜……
读一封来自茶叶上的信笺
茶叶上的信笺不是用眼读，而是用
一颗张开的心读。读到灿黄的文字，
读到憔悴的脸庞，读到一亩干涸的土地，
读到一个蹒跚的背影，读到所有
的泪水拱开往事的巢穴……
原来那信笺不是信笺，原来那春天
不是春天，原来那笑容不是笑容，
原来那健康不是健康，原来所有的原来
都只是长在夹缝里的一棵野草，
被北风一吹，它就像颤巍巍的裹足
的奶奶，被一根野麦绊倒……
我站在异乡的天空，将一脉茶叶搂紧，
不让一丝冷风透过，我怕一个不注意
就让茶叶感染了异乡的风寒。
没有任何的被子能给它温暖，没有
任何的药能够治愈它。除了灰色的
天空中偶然飘过的一朵白云。
灰色面孔
一场秋雨下在人间，其实这是一场阴谋，
何不如说是一场寒冷下在人间。
城市变成灰色，道路被雨水阻断，某一个
方向发生车祸，有三辆车驶入雾色。
一把伞遮不住顽皮的雨，身在雨下，
岂有不被打湿的理儿？在地铁站，湿漉漉
的地板上，蜈蚣晒起雨芒，和人相悖。
一个缺双腿的男人趴在地板上，
蓬松脏乱的头发，尽管他如何地乞求，
没有一个行人愿意施舍，哪怕驻足一秒钟。
而在三八路，同样一个缺双腿的男人，
行人却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卖橘子的女人
从陈旧的筐里仔细地挑拣出两个橘子，
面带笑容地放在他的盒子里。
我挤开人群，就像挤开一堆石头
——那个男人在用嘴夹着毛笔在地上
书写着工整的字体——正正端端的尊严。
雨下得越来越大。男人盒子里钞票积得
越来越多，我眺望远方，夜幕即将来临，我
得赶紧去买件秋衣，否则这样的秋天，这
样的城市，这样的街道，这样的场景，无论
哪一样，都足以让寒冷深入骨髓。
一场始料未及的车祸
一场始料未及的车祸就像这场秋雨
一样，在人们的视野之外来到人间。
摩托车和轿车相撞，犹如农村
和城市的文化相撞，犹如两股不均
的势力相撞，犹如火和水相撞。
破碎得只剩下碎片的摩托车，它的屁股
上还绑着一双草鞋，一个草帽，一件
蓑衣。而鲜浓的雨水就像爬行的
蚯蚓，沿着雨水让身体伸长百倍，把
行人的眼神吓哭，路面结冰。
肇事司机逃跑了，轿车无影无踪，只有
几个目击者拉长了腔调，把并不完整
的证据给警察，就像端一碗馊了的面条
请警察吃。被白布遮住的人，似乎动
了动手指，最后还是无力地沉睡了下去。
一场秋雨接着一场秋雨，天气总显得
阴沉，巷子里的尾灯忽明忽暗。这个城市
就像一个华丽的机器，日夜不息地机械着，
只有白天和被霓虹灯充斥的夜晚。雨下
在人间，城市的荣光之下埋有太多的尸骨。
屠夫说
菜市场上，卖肉的屠夫吆喝，肥嘟的
肚子比猪肉鲜亮。一个事物进入另一个事物
的捷径，常常是用嘴对着鼻孔吹气，而
四肢却固定不动，暗流涌动。
有顾客上前，报出斤两，一刀下去，即可
割出准确的数量。顾客拍手赞扬，而屠夫的
肚子却事先回了礼。一件事物替代另一件
事物，常常显得利索却迂回。
那些被剖开的鲜肉，包裹着粗细不一的骨头。
我看到艳丽的胴体，在屠夫桌上甩着美臀。而
生活之外的人，常常被此迷惑。命运据此
告诉我：你也是一个正在享受刀子进入
骨头时的爆裂声的人。
命运的耕牛
命运的惯性让她不能倦怠，只能勒紧
绳索，一步一步攀登在暮年的悬崖上。
她踩着秋光，两个盛满新鲜蔬菜的篮子，
对峙着即将来临的鄙视和唾弃。
而她，儿孙满堂。却囵于生活的惯性，
让脚步沿着年轻时的轨迹脉动，可生活
早已不是当初的乐山乐水。一个执着者的
灵魂披挂着溅落的彩霞。
我时常在梦里看到年迈的奶奶挺直着腰板，
那模样好似一头耕牛在犁田。而田地荒芜，
生活缜密，命运的田地里，奶奶就是
那头不肯回头的耕牛。
我已经无法安定于这样的生活：子弹壳
凛冽地擦过我的身体；犬牙撕开我的皮肉，
露出坍圮的城墙之骨；而命运的枪，才
刚刚升腾起一股骷髅般的烟。
一个母亲的身份
——多么温柔缱绻的动作，仿佛
刚出生的牛犊被一朵巨大的舌花所舔舐，
轻轻的，那酥骨的姿态。
泥泞的鞋子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每一双
都会细致描摹，精心擦拭，如同擦拭自己
阴暗的命运。这些女人，甚至男人，
扮演了一个母亲的身份。
下雨天更好。他们的目光被鞋子紧紧揪住，
这磁力胜过“异性相吸”的天然魔力。
被沾上泥更好。因为他们有了拂尘的机会。
每次经过巷口街，我都像一个贼一般偷偷
避开这些上了年纪的“母亲”。但他们不停地
擦拭鞋子的动作，仍然令我想起我的母亲
——她是如此细致地擦拭我命中的尘埃。
一块脏兮的面包
目光机器已然换挡，档位定在
一个“荒”字的薄刃上。
——生命的鼓膜共振，奏响垂暮之曲。
几声溅落的鸟鸣又弹上树梢，春天已
逝。一个模糊的月影“嗖”地一声，
在街上摆放衰老却巨大的眼珠。
——我的奶奶，我年迈的奶奶，
七十多岁的奶奶，仍然具有一只夜猫的
锋利，一只夜猫的火焰。
她只是一个拾荒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