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KTV小姐，其实很多素质都不错。我记得有一个女孩，是从音乐学院毕业的，钢琴弹得很好，人也长得非常非常好看。我以后再也没看见过像她那么美丽的女子。他有个朋友，是谁谁谁家的公子哥，第一次见到她，给的小费是二十万。她后来跟了那个男孩子。但是最终，她还是没能嫁到那家人家去。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的。不会喝酒、不会划拳、木呆呆的。去了几次，觉得一点都不好玩，就不想去了。但他一个人去，我又会胡思乱想。忍不住给他打电话，本来只是想告诉他，我想他了。一听到电话那边嘈杂的声音、女孩子的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在电话里跟他吵。开始的时候他很耐心地哄我，后来不耐烦了，指责我不懂事。
理智上，我是知道的，那些场合，他不得不去。他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感情上，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觉得自己得了可怕的强迫症。终于有一天，我又在电话里跟他吵了，那天他就是一句软话都不说。你知道，女人都是要听哄的。我气昏了头，就说，我们分手吧。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那他没再给你电话，让你回心转意吗？”
“没有。我想，我们都累了。三年了，就这么吵了三年。现在我能回想起来的，全是一场一场的架。他很快就结婚了，和他的那个秘书。他的太太现在开的是一辆宝马。而我每天上下班都要挤公交车。不过，”玉米笑了笑，“我一般都坐空调车。”
南没有说话，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有时我也会想，要是没有和他分手，那么现在，坐在宝马车驾驶座上的那个人，就是我。”
玉米就这么漫漫地想着，一边往嘴里又扔了一颗小番茄。冰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丈夫小邢放在她手边小柜上的伯爵红茶。结婚三年多，小邢从没忘记过这杯茶。就像他一天两次，为自己挤牙膏的同时从不拉下她的牙刷一样。她的骄傲，最终没能容许自己继续出轨。一个人离开那个城市，是在很清醒的一个未眠后的早晨。她记得那天早晨有风，就像这个下午掠过她身旁的一样。这让她想起她喜欢的一个书名——《不是爱，而是风》。她忽然就想，要是没有那三天，又会怎样呢？
13
南现在不怎么回去了，她和华东的同居生活有着一个非常随意的开头。他不曾说过让她住下的话，但他带着她去了附近最大的一家超级市场。她看着收银机里“哧拉拉”打出的单据，想起X在一封信里附上的长长纸条，那上面列了衣架、牙刷、洗衣粉、漱口杯、奶粉、方便面、火腿肠……在单据的背面，她用钢笔写了大大的五个字：我们的生活。
南低下头，看着推车里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堆东西想，从这天开始，该是她和华东一起生活的日子了。
她花了一个周末，把这套两室一厅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每次听见华东从书房里出来的响动，她举手弯腰的背影就格外优美起来。有时他直接进了洗手间，她也不觉着什么。她擦玻璃窗的时候正是后半响，光很暖，让她想起了读书时排队做广播体操的情形。透亮的玻璃窗，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她还是对那个十六七岁模模糊糊的女孩样子笑了笑。她始终一声不响地做着，夹在脑后的头发从耳朵边上漏下来，她直起腰掠一掠的时候看见了华东远远望着的眼神，她想，自己是怎样一副样子呢？应该算是温柔贤慧的吧。
晚上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坐下吃饭，她发现他的胃口很好。在她捧着一叠油腻腻空盆空碗往厨房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像被扔进了一粒泡腾片似的，在无数透亮气泡里她仿佛看见了X委委屈屈的样子，“是不是我做的饭菜不好吃？每次你只动一两筷子，不是推说今天太累了就是说胃口不好，然后就回屋一躺，害得我意兴全无，你就不能鼓励鼓励我么？”
水槽里已经铺起了一层厚厚的洗洁精沫子，她将碗筷轻轻的浸了下去。
幸福的泡泡还在咕嘟咕嘟打心眼里往外升着呢，华东推门进来了，他站在南身后，抱住她。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明天我也来给你做一顿！”
“做什么？西红柿蛋汤？”
“是啊，外加蛋炒饭！”
南想想就要笑了。华东和X恋爱三年，唯一一次做饭给她吃，还是在他们激烈争吵后的第二天，“早晨起来我觉得不舒服，你出去买了几只大包子回来，煮了一锅西红柿蛋汤给我吃，居然放的是酱油……”他会爱她，胜过爱X，她想她应该有这个把握。
有天晚上他们在小区里散步，她随口跟华东讲起了自己读书时的一些事情。在她告诉他她是个很晚熟的女孩子，小时候很自卑的时候，华东停住了脚步，不会吧。一旁的路灯光照在他脸上，惊讶流了一地。真的呀，我骗你做什么。南有些不好意思了。反正我走路一直不抬头的，我就是觉得自己难看……
“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会这样，莫名其妙地自卑？”
你们？还有谁？是了，X不是在信里明明白白写了么？“确信自己被你爱上后，我有多么自卑，你知道么？有一次告诉你了，你却很诧异，说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自卑呢？华东，难道我在你眼睛里反映出的，就只有漂亮两个字么……你说我长得像蒙娜丽莎，我就信了。”
在他眼里，她又像谁呢？
南第一次隐隐觉得有问题了，但是她说不清楚。就像在路上撞见一个人，还没望清楚是个什么模样，对方就过去了，但心里明白，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14
从泡腾片里冒出的、南曾经以为像烟花一样欢乐的气泡，慢慢消失了。她开始后悔，自己对华东的过去知道得太多了。那些经过她消化吸收的记忆从她的大脑深处不断反刍到她的嘴边。她总是忍不住说出X在信里说过的那些话，当且仅当她和华东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比如，“古典音乐的力量是巨大的，它绝不放纵你的情绪。如果你还没有成熟到一定阶段，不会自动消解自己的情绪，你会无法安静，也就无法真正静心欣赏。”
“是啊，这就和泡澡一样。你一定想象不到吧，我这样结实的身胚，曾经昏倒在浴缸里呢。”华东饶有兴致，丝毫不觉得这一次的对话有什么异样。“那时我还在念书呢，有次发高烧，发了好几天，出了很多臭汗，一退烧我就想舒舒服服泡个澡。结果人一浸到热水里，就觉得浑身所有毛孔都打开了，身体里的水分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它们全跟着外面的热量走了。我觉得虚脱、呼吸不上来、两眼发黑、一站起来就觉得直冒冷汗，最后连知觉都失去了，幸好那时我是在家里……”
很久以前，这场由古典音乐引发的讨论就已经在X和华东之间发生过了。南记得X是这样结束的，“华东，我是赞同你的，虽然我喜欢古典音乐，并且同样喜欢泡澡。”
见南很久都没吱上一声，华东有些忍不住了。“是不是我说得太抽象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说的意思。”
“我明白的。因为那时你自身很虚弱，就像人没成熟之前的软弱一样。如果外界过分强大，反而会失去自己。大病以后你需要的是淋浴，水珠停留在你的皮肤上，不带走任何。就像听摇滚的人总是一些活蹦乱跳的小年青一样。”
南看见华东的眼睛里闪过些什么，他想起来了？
类似的场景此后又出现了很多次。有时是南，有时是华东。南是有意要刺激他的，华东呢？她问过他，“你觉得人的重复性有多大？”
“自我重复？还是人与人之间的重复？”
“在面对不同人时的个体重复。”
“相当大的，特别对一个不怎么丰富的人来说。”
有天早上，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子，两个人几乎同时醒了，华东顺势抚摸了她几下就开口了，“今天我们换种姿势吧。”他拉着她起了床，南几乎要脱口而出了，是在电视机柜上吗？那是在海边的一个清晨，在一家小旅馆里，他把X抱到了那上面，X兴奋地尖叫起来……华东家的电视机柜太矮了，并且在厅里。他把南一把抱到了窗子旁的书桌上。
这场爱，华东做得仍旧投入。
终于有一天，过去的记忆在华东身上产生了反应。
“华东，我最不愿意打你的手机了。因为我最怕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移动用户已关机。’”
说这话的时候南正和他在街上走着，他攥着她的手腕准备带她过马路，听她说了便松开手，站在路边望了她一眼。过了几秒钟，他问她，“为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