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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下卷一(4)

后来,我向阿尔贝讲述我们这段爱情生活时,却天真地吃了一惊,因为我原以为思想挺自由的阿尔贝,却对两个人分享一个女人表示很气愤。而在保罗和我看来这是挺自然的事情。甚至我们的友谊也因此变得更加称心,更加牢固,就像新做的一件针线活儿。对于所有不认识的人,梅莉姆把自己的宠爱给予他们也好,出卖给他们也好,我们都不再妒忌。这是因为我们俩都是以犬儒主义的态度看待肉体行为,其中至少没有掺杂任何感情的因素。阿尔贝则与我们相反,倒不是作为伦理学家和浪漫派艺术家,而是属于这样一代人,他们承认自己像罗拉,认为快感只有作为爱情的一种报偿才值得看重,蔑视单纯的快感。我嘛,已经说过,这次事件和我天生的倾向,都极大地促使我把爱情和肉欲分开。认为二者可以混为一谈的想法,甚至会令我生气。不过,我并非力求使我的伦理观占上风,因为我现在写的不是我的辩护词,而是我的历史。

我母亲是一个晚上到的,陪她一起来的是年迈的玛丽。玛丽从未做过这么远的旅行。预备给她们住的房间,也是旅店里唯一两个空房间,位于院子的另一边,正对着我们的阳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梅莉姆也正是这天晚上要来与我们过夜的。妈妈和玛丽刚去房间歇息,她就来了。起初一切相安无事,可是到了清晨……

由于尚存的一点羞耻感,或者不如说尚存的一点对母亲感情上的尊重,这天晚上我闭门谢客。这样梅莉姆就直接去了保罗房里。要去他那间独立的小屋,必须从这头到那头经过整个阳台。清晨,梅莉姆离去时顺便敲了敲我的卧室的窗子,我慌忙爬起来,向她挥挥手表示再见。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融进了晨空的红霞之中,幽灵似的被晨鸡的啼声吓得消失了。可是恰好这时,就是说恰好在她消失之前,我看见母亲卧室的护窗板推开了,母亲探头窗外,目送离去的梅莉姆一会儿,就关上了窗户。大祸临头。

这个女人显然是从保罗房间里出来的,母亲毫无疑问看见了她,明白了一切……我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好等待。

母亲在自己房间里用早餐。保罗出去了。母亲于是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我不确切记得她说的话了,只记得我不希望她的责备落到保罗一个人头上,同时企图保护我们的未来,所以横下心毫不留情地说道:

“再说,你知道,她不仅仅是为保罗而来的。她还要再来的。”

记得母亲黯然落泪。甚至我想她什么话也没说,找不到任何话对我说,只有落泪。但是,这些眼泪比她可能对我的任何责备,都更使我感动和懊悔。我觉得她心里充满难以抚慰的极大忧伤。因此,我虽然能厚着脸皮对她说梅莉姆还会再来,向她表明了我的决心,但事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对自己信守所说过的话。在比斯克拉我尝试的唯一的另一次经验,是与昂·巴尔卡,在她那离旅馆很远的房间里。当时保罗和我一起去的。但无论对他来讲还是对我来讲,这次新的尝试都可怜地失败了。昂·巴尔卡太漂亮了(我还应该补充:她年龄明显比梅莉姆大),她的美貌本身就使我不知所措,我对她只有一种欣赏的感觉,而没有丝毫欲念。我像一个没带祭品的朝拜者来到她身边。与皮格马利翁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据希腊神话,他是钟情于阿芙洛狄忒女神的一座雕像的塞浦路斯国王。而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里说,雕刻家皮格马利翁创造出一座表现他的理想女性的象牙雕像,然后爱上了自己的作品,维纳斯女神应他的请求赐予雕像生命。相反,我觉得这个女人躺到我怀里就变成了雕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感到自己像大理石。抚摩、挑逗,统统无济于事。我默默无言,只好把钱给了她就离开了。

这时春天走近了绿洲。一种还不甚明显的生机开始在棕榈树下跃动。我身体好些了。一天早晨,我试着进行了一次比平时长得多的散步。这个景色单调的地方对我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我像这个地方一样,感到自己复苏了。甚至我头一回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世上,走出了死亡的阴影笼罩的峡谷,获得了真正的新生。是的,我跨进了崭新的生活,彻底欢迎和彻底抛弃的生活。一层蓝色的薄雾,使近旁的景物也仿佛隔了相当距离,每个景物变得飘忽不定,有如幻境。我自己失去了一切重量,慢步向前走着,像雷诺在阿尔米德雷诺(Renaud)和阿尔米德(Armide)都是塔索所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的花园里,由于难以描述的惊愕和赞叹而浑身瑟瑟发抖。似乎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这样谛听、观看和呼吸过。而各种声音、芬芳和色彩,纷纷涌进我的心间,我感到我的心变得闲散,因为感激而啜泣,化成对陌生的阿波罗的崇敬。

“接受我吧!将我整个儿接受下来吧。”我大声说道,“我属于你,服从你,整个儿献给你。让我身上的一切都变成光。是的,变得光明和轻盈。直到今天,我徒劳地与你抗争。不过现在我认准你了。但愿你的意愿得以实现。我不再抗拒,我顺从你。接受我吧。”

就这样,我泪流满面地走进了一个充满欢笑和奇异事物的迷人的世界。

我们在比斯克拉的逗留快结束了。母亲是来让保罗解脱的,表示愿意代替保罗呆在我身边,因为我的身体状况还需要很多照顾。这样保罗可以放心地继续旅行。但保罗申明他不想离开我,因而为他对我的友谊提供了一个新的证据,而我并没有告诉他,他离去会使我感到难过。结果离开的是母亲和玛丽,她们直接回法国去了,保罗和我则离开突尼斯乘船去西西里和意大利。

我们只是穿越了锡拉库萨。在恰诺的陵墓和石牢小径上,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太疲劳,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几年之后,我才得以在阿瑞托萨泉水里浸湿双手。再说,我们急于赶到罗马和佛罗伦萨,途中在墨西拿勾留了几天,那仅仅是为了喘口气,因为这第一阶段的行程走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天哪!对我们来讲,这身体问题真是个麻烦问题!它妨碍我们种种最精彩的活动,做什么事情都得考虑健康问题,它无疑比金钱问题更难应付。幸好金钱方面我们挺宽裕,母亲为了使我得到更充分的照顾,又为我贷了款。我时时怕冷,怕热,怕不舒适,所以总是拉着保罗去住最好的旅馆。旅馆里的奇闻趣事、艳遇约会,这些对我来讲旅途中最具吸引力的事情,我要等以后才能领略。不过,至少两个人面对面晚餐,可以引起无穷无尽的话题。我们斟酌我们的每个观点,反复切磋琢磨,彼此欣赏这些观点怎样在对方思想上显露、发展和完善,感受着它们枝条末梢的弹性。这些交谈如果现在能重新听到,我相信会和当时一样觉得妙趣横生。总之我知道,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能够那样开心地倾谈过。

那不勒斯郊区我什么也没看到。身体问题已成为阻碍一切的不堪忍受的原因,甚至乘马车兜风都不行。我又像在比斯克拉那些最凄凉的日子一样,可怜兮兮,步履蹒跚,在阳光下汗流浃背,到了阴凉地方就冷得发抖,只有在绝对平坦的地方才能勉强走走。你想吧,在这种情况下,那有七座山的罗马会使我心旷神怡!头一回在这座永恒之城里逗留,除了潘西奥,我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在这个公园里也只是坐在长凳上度过一天最好的时光,而且每次走到公园里时都是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尽管我设法租了个房间的格勒戈里亚纳别墅就在公园旁边。那个房间位于一层,在那条街从潘西奥回来的方向左手边。尽管这个房间很大,但保罗为了更自由,在街的尽头租了另一个房间,前面有个小阳台。他希望能够工作。可是,他是在我的房间里接待我们称为“夫人”的那个女人,那是美第奇馆一个学生给我们介绍的一名训练有素的妓女。我只记得,她那故作高雅的举止、打扮和矫揉造作令我反感。我开始明白了,我之所以能忍受梅莉姆,是因为她的无耻和野性,和她厮混至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的言行丝毫不会假装有爱情;与这一位呢,我会亵渎自己心中最圣洁的东西。

在佛罗伦萨,我无法参观很多博物馆和教堂。再说,我还不成熟,不能从大师们的训诲中汲取教益,就像在罗马不懂得聆听拉斐尔拉斐尔(RaphaAl,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建筑师,主要作品有梵蒂冈宫中的壁画《圣礼的辩论》和《雅典学派》以及《西斯庭圣母》等。的教诲一样。在我看来,他们的作品属于过去。然而,除了紧迫感我并没有受到任何刺激。只是在几年后,我变得专心致志且知识更丰富时,才开始研究他们,才善于使他们的影响现实化。我觉得保罗同样没有足够认真,也没有抱足够的好感对他们进行研究。他在美术馆所度过的时间,是在乔尔乔涅乔尔乔涅(Giorgione,1478—151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主要画家,代表作有《暴风雨》、《入睡的维纳斯》等。雕塑的马尔他骑士像前面,无疑出色地临摹了那座雕像,但并没获得多少充实,仅仅多学到几个技巧而已。

我们在佛罗伦萨分手,准备夏末在库外维尔会合。我从佛罗伦萨直接取道日内瓦,去那找安德烈大夫看病。他是特隆山家族瑞士日内瓦一个大家庭,出有政治家让·罗贝尔·特隆山(JeanRobertTronchin,1710—1793),日内瓦大议会成员。的新秀,夏尔·纪德的挚友,一个出色的人,不仅是最机灵的那类人,而且是最明智的那类人。多亏他救了我。他很快让我相信,我只是神经有毛病,先去尚佩尔接受水疗,然后去山区度过一个冬天,肯定比护理吃药要强。

彼埃尔·路易到尚佩尔来看我。他是去拜罗伊特,因为他在那里订了本季演出的几张票。但这么长时间没见到我难以忍受,而且想听我亲口谈谈我这趟旅行的情况。还有一个理由促使他绕道来这里,就是希望在途中把费迪南·埃洛德甩掉;埃洛德听说他的朋友彼埃尔要去拜罗伊特,赶紧也去订了几张票,成了彼埃尔的旅伴,寸步不离跟着他。我看见他们两个来到温泉旅馆,我在那里接受水疗。我兴致勃勃地对路易讲述我们的艳遇,刚提到梅莉姆,他心里就计划去找她,把埃洛德一个人撂在拜罗伊特。但埃洛德听到朋友的新计划,立刻表示不愿意,大声说道:

“我跟你一块去。”

彼埃尔·路易性格上可能有许多缺点,例如任性、狷急、乖戾、专横。他总是力图让别人顺从他的兴趣,企图让朋友立身处世依附于他,但是他为人非常慷慨,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激情和冲动,抵消了所有细小的缺点。他相信凭着我们的友谊,可以使梅莉姆成为自己的情妇。于是,他在七月中旬与埃洛德一块出发了,带了梅莉姆送给我的一条丝巾。那是我作为一种担保物交给他的,以便他能够找到梅莉姆并引荐到她身边。他还带了一架手摇风琴,预备送给阿特曼。阿特曼收到后以几法郎把它卖了,因为他更喜欢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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