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斗回到燕家呆了月余,燕家上下对其恭敬无比让她很不自在。出生就被抱到天姥山,她与父母的情分很淡薄,远不如师门亲密。她父母也是如此,待她如同招待贵客,诚惶诚恐。能在燕家呆上一个月已经是燕缺所能承受的极限,留下大把丹药,几升仙露,燕缺就离开了燕家。
出了家门,心知此生只怕不会再回来,心中倒生出些愧疚。
那些丹药和仙露以燕家的财力也是无法买到的,几乎相当于一个中等修真门派百年的积蓄,燕缺觉得这些足以报答父母恩情。
下一处自然就是找那段家少年,燕缺道心通明,凝神一听十里方圆皆可细闻:颠勺擦锅,烧火劈柴,床头细作,甚至小解的滴沥声都可察觉。
万千声音中一丝清明的读书声听起来极为悦耳,读的是古唐李商隐的一首《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此时正黄昏,红日渐渐隐没于海面。随着清凉的海风,四时不谢的桃花香和海水的咸腥一起送到燕缺的鼻尖,这些气味既让人心神安宁,又能搅得人心思纷乱。燕缺在海边漫步,并没有刻意去找那少年。
像是早就预料到少年会来海边,就在残阳最红的时候,段西楼缓缓走了过来。他走的很随性,脚步之间的距离完全没有规律。那身赭黄色的文士衫把少年的身材束的极为精神,随着海风吹拂,衣袂轻飘,宛若一团灵动的光晕。
看到燕缺,段西楼有点吃惊,更吃惊的是她正凝视着自己。此时燕缺背朝大海,红日余光穿透她薄如蝉翼的白衫,少女洁白如玉的面颊染上绯红色。长发飞动,偶尔露出粉红的耳垂。整个人像是一块粉色的翡翠雕琢而成,冰肌玉骨,晶莹剔透。
段西楼看的痴了,驻步不前。两人就这般无声相望,唯一的变化就是那落日的余晖越来越淡。
“你就是段西楼?”燕缺开口问道,这少年倒是与她想象中的有些差别。原以为会如同在栖霞镇所见的凡俗少年一般,或质朴或轻浮,却不想他居然如此干净。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不是修道之人,或许真能为他倾一世之心。
“你是仙人?”段西楼以代答,燕缺身上有一种如仙的气质,不容亵渎,不容冒犯。
“不知段老爷可曾对你提过燕段两家的婚事?我是燕缺,算你名义上的未婚妻。”燕缺大方的说出来,一双大眼睛盯着段西楼,要看他的反应。
段西楼并没有出现开心雀跃的表情,受燕缺眼神的逼视,他甚至有点羞愧,低下头小声说:“此事西楼未曾听说,不过燕家财大势大,不是落魄书生能轻易高攀的。况且姑娘美如天仙,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草头布衣,根本不敢痴心妄想。”
段西楼读书多,所谓书生遇仙不过野史杜撰,真人哪里会有这般福气。再说他段西楼何德何能,能与仙人结缘。
燕缺很满意段西楼的回答,一边玩弄着胸前的发丝,一边微笑着继续说道:“如果婚约是真呢?你不打算娶我?”
“姑娘说笑,即便是真,西楼不敢也从未想过会娶一个天仙般的妻子。”段西楼猜不透燕缺的意思,只能如此回答。所谓任何事情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发生,有因必有果。段西楼自问这十六年没有做出什么特异之事,自然不敢接下这等妄想中的福分。
“你很聪明,做出了正确的回答。我这里有些仙丹灵药,可以延年益寿,改善体质。希望收下之后,此生不要对我产生任何联想,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燕缺说完递过来一个小包裹,里面装了几瓶东西。
“燕姑娘,你若不来我自不会产生妄想,即便做梦也不会梦见。既然见到了自然不会忘记,相信这世间男子无论谁见了姑娘的风姿,都难以忘记吧。所以,这些丹药西楼受之有愧。”段西楼说的是实话,君子不屑谎言。
“你若不要,我只能杀了你。”燕缺脸色一变,冷冷的说道。在天姥山,燕缺可以伤花感春,可以思绪纷飞,因为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一旦回到现实人间,十几年的仙术苦修还是起了作用,这番话说得毫无人间烟火气,简直无情至极。
“姑娘莫开玩笑。”段西楼认真说道,虽然燕缺瞬间变脸,不过他可不信这样美丽的姑娘会杀人。
“陪我看会海吧,这也许是你今生最后一次看夕阳。不知诗书中如何评价这薄日?”燕缺转过身,看着海面上那轮摇摇欲坠的红日。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这首诗就写的极好,只是不符此时的感受。我从未离家,体会不出相思的味道。”段西楼想了想说道。至于燕缺断他是最后一次看落日,根本没放在心上。
“天涯不过咫尺而已,人间又哪里有真正的离别,不过庸人自扰,自感自惑而已。”燕缺修了十数年心境,自然空明透彻,所谓人间真情与她不过云烟而已。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说太上忘情,莫非仙人真能做到?”段西楼问道。
“做不到又如何成仙?”燕缺反问。
“如果是这样,不做神仙也罢。真若舍了大千世界万般情怀,做仙又有什么乐趣。”段西楼认真的说道。
“你可愿修真?”燕缺对段西楼的看待仙人的态度产生好奇。
“我宁愿修鞋。”段西楼坚定的回答。
“为什么?”燕缺更加好奇。
“修真本身消耗的是天地灵气,过程极其漫长,最终结果也只飞天而去不恋人间,不会带给世人任何福利,可见修真是何等自私。天地灵气的减少,对于红尘大陆万物生灵都有损害,修真无德。”段西楼说道。
“哈哈,好一个修真无德!既然如此,那么归真教又如何降服了民心,试问世间人,谁不愿长生?”燕缺哈哈一笑继续问。
“若德行有亏,长生何用?”段西楼这句话说的铿锵有力。
“本来我可以不杀你的,你我虽有婚约,却无情缘牵扯。不过今日你所言,犯了我归真教最大的忌讳,所以你必须死。如果你肯割去舌头,从此闭嘴,我或许可以留你一命。”燕缺面色转冷,一柄如玉的纯白飞剑突然飞出,定在段西楼眼前。
“原来你说杀我是认真的,好吧。”段西楼闭目待死。一介书生又岂是仙人的对手?段西楼向来主张顺应命理,此刻根本不想反抗,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是若这样死了,爷爷怎么办?
燕缺左手捏个剑诀,食指微动,剑尖点在了段西楼的咽喉之上,根本不停留,直接刺了进去。
段西楼倒在了沙滩上,鲜血涌出。手足抽搐片刻,全身僵直,就此死去。
死前仿佛听见燕缺说了一句:“仙道无情,莫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