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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达赖君临

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藏历四月二十日。第巴桑杰甲措把一块无字碑立在布达拉宫的前面时,突然发现天空中的太阳消失了,周围寂静无声。他诧异地仰头寻找,身后却响起了万千僧众的念经声。

桑杰甲措转过头,一颗闪亮的星星降落在了布达拉宫上空。他定定地望着,泫然而泣。

今天,红宫与五世达赖的灵塔殿将举行盛大的完工典礼。朝拜的民众蜂拥而来,争相目睹这一盛况。

参加庆典的人很多,桑杰甲措特意邀请了参与工程的和尚以及皇帝派遣来的一百一十四名汉族工匠赴宴。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十分尽兴。

宴会结束后,桑杰甲措带着醉意徜徉在布达拉宫里。油漆辛辣的味道还没有散尽,整座宫殿除了刚才推杯换盏的殿厅外,都还是一片寂静。他抚摸着每一根坚实的梁柱,凝视着每一幅鲜艳的壁画,几乎每走一步心就要剧烈地跳动一次。

他深深为这座宏伟的建筑感到自豪。白宫部分还是在第一任第巴索南热登的主持下完工的,红宫则是在他的主持下建成的。两部分的结合天衣无缝。作为政绩,他颇为自豪,而完成了五世的遗嘱则让他十分满足和欣尉。

布达拉宫里有三处是桑杰甲措最在意的。

其一是松格廊道,那是通往各个宫殿的必经之路。南墙上镶嵌着五世达赖赐权给他的一双手印。其二是司西平措,那是五世达赖灵塔殿的享堂,里面有记录五世达赖一生活动的精致壁画。其三是五世达赖的灵塔,塔高14.85米,全部用金子包裹并镶满了珠玉玛瑙,华丽至极。

桑杰甲措欣赏完这三处地方,心像掉进了一片清凉的湖中,回忆与期待一起涌来。他喜欢这种感觉,被回忆拥抱、环绕的感觉。

正在沉思之际,有人从旁边呈上了一封信。信的火漆是济隆喇嘛的,他连忙拆开。在描述完噶尔丹的强大和蒙古众教徒对五世达赖与他本人的祝颂后,济隆婉转而谦卑地写道:由于在乌兰布通战役中出面替噶尔丹求和,使朝廷的大将军裕亲王福全上了当,得罪了清朝皇帝,不能再留在噶尔丹那里了,希望能恩准他返回西藏。

桑杰甲措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这个济隆怕是害怕了,但现在让他回来还不是时候,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功亏一篑,目前他还得继续待在噶尔丹身边。

桑杰甲措提起笔,蘸着浓墨写道:

若是还想回来,便要与噶尔丹的大军一起回来。

冬日,飞雪飘飘。人间的一切都被掩埋了,就连紫禁城中的荒草也没能幸免,大地一片银装素裹,除了满目的白,读不出任何故事。

乾清宫里,火盆驯服地吐着火苗,将寒意一点点驱散。几盏灯是亮着的,隐匿其间的蜡烛烧得正旺。

康熙放下了手里的笔,这轻微的声响打破了沉寂。

“乌兰布通之战,臣从厄鲁特①降人那听说,西藏有些流言,似乎五世达赖已经圆寂多年了,但因没有确切的证据,臣一直未敢启奏。”恭候多时的大将军费扬古向前走了一步说道。

“此事裕亲王已经启奏过了。”康熙语气淡然,转头看向了窗外,眼睛被雪光映得越发明亮。

“济隆喇嘛为噶尔丹乞和,有意误我追师,已经引起朕的猜疑。”康熙说。

“陛下不如传谕西藏,叫他们派人进京责问清楚。”费扬古提议道。

“正合朕意,如果达赖确实已经去世,他固有欺君之罪,但他目中尚有朝廷,无非是要借朕巩固他在藏之权,也可赦罪。朕只怕他对噶尔丹还有助纣为虐之举。而噶尔丹不除,我边永无宁日!”康熙面带不快,言语掷地有声,整个乾清宫鸦雀无声。

他来回踱着步,眉头紧蹙,忽然,他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道:“费扬古,你即日驰赴归化,调陕甘之兵出宁夏,自翁金河出其西;将军萨布素引满洲军会同科尔沁部出其东;朕亲率禁军为中路。克期夹攻。纵然天寒地冻,路遥马亡,也要将噶尔丹全歼!”

康熙三十五年(公元1696年)六月十二日,大清万千军马如期出动,噶尔丹携数十骑仓皇逃亡,连妃子阿弩也死于交战的炮火中。

同年,济隆喇嘛从蒙古逃回西藏。

风从来不是孤单的,它吹过湖泊便沾染了水汽,吹过丛林便卷带着落叶,吹过戈壁便裹挟着沙砾。细小的沙砾是刀,每一阵风吹过都会割伤人的脸。拉萨,风力更胜。桑杰甲措射箭时几乎已经睁不开眼,这样恶劣的天气恐怕只有他还会出来练习骑射。

他手一松,“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呼啸着穿破风墙直中靶心。

正待抽出第二支箭,他身后传来侍从的声音:“康熙皇帝的使臣到了。”

桑杰甲措望着靶心,面无表情地说道:“回宫!”

桑杰甲措接了圣旨,跪在大殿里。风越来越大,天色也暗了下来。酥油灯的光亮将整座大殿填满,周围一片昏黄。

使臣的声音有点像深秋的鸢鸟,一片一声,决绝而喑哑。

朕向来崇道爱生,对汝等皆恩宠有加。但汝却多次欺君,不知悔过。诸多罪行,汝尽力遮掩,纵然朕不闻不问,千万眼线也告知于朕。汝遣使济隆,为噶尔丹叛乱择选吉日,为其祈福鸣鼓,并与之阴谋叛乱,若胜则献其哈达,若败则与朕说情。朕本欲召见班禅,汝却谎称噶尔丹欲诛之,使其不能进京。济隆派至噶尔丹处之使被俘,朕方知达赖已圆寂九年。如此重大事项,汝竟不报,使朕一直蒙在鼓里。朕顾全大局,怜悯众生,汝若能悔改,将济隆呼图克图立即逮捕,押送进京,朕则不再追究。汝若抗命不遵,朕将发云南、川陕之雄兵征讨,或朕御驾亲征。今日特派使臣晓谕,附带噶尔丹佩刀一把及其妃之佛像一尊,佩符一块,作为告捷之礼。随敕书赐汝锦缎三十六丈……康熙三十五年八月甲午。

使臣的声音戛然而止。桑杰甲措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使臣见桑杰甲措没有动静,便提醒道:“皇上还等着第巴回奏呢。”

桑杰甲措如梦方醒,忙说:“臣一定谨遵皇上手谕,及时派遣使臣上奏。”

济隆喇嘛是在使臣的迎接酒宴上出现的,他穿着蒙古平民的衣服,跌跌撞撞地来到桑杰甲措面前,涕泪交加地让桑杰甲措允许他避难,放他一条活路。

桑杰甲措的心里上下起伏着,对于他这样的政治老手来说,权力的较量是时刻要有人牺牲的。他叹了口气,望着伏在脚下的济隆喇嘛,百感交集。

翌年正月,拉萨的雪仍旧一层一层地下,新的覆盖住旧的,踩上去层次分明。第巴桑杰甲措在写密奏信时,外面又飘起了小雪,雪花又一次掩盖起了众人的足迹,此夜一过,一切又将如初。

桑杰甲措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最终还是提笔写道:

众生默哀,五世达赖喇嘛已于壬戌年示寂,其转世灵童已年满十五。其时臣献念珠及破碗,寓意即是达赖示寂。因担心藏区局势,故只能以此方式上报吾皇。吾皇定是国事繁忙,未能明白臣之愚意。如今大局已定,方才正式禀报,恳请吾皇恕罪。现今内部仍明争暗斗,但六世达赖已该坐床,时间拟定于藏历十月二十五日,宗喀巴②圆寂之日。为藏区大局,愚臣恳请吾皇暂缓宣布。至于班禅,乃因其尚未出过天花,故不敢进京。济隆现已畏罪潜逃至康巴地区,臣必全力搜捕,将其缉拿押送进京,届时尚乞吾皇念其曾受佛戒,饶其一死。……

桑杰甲措把写好的密信交给心腹曲和多巴,让他立刻进京,曲和多巴接了信马上退了出去。

桑杰甲措站在布达拉宫的台阶上,遥望一骑绝尘,心里忐忑不安。

这一年过得很快,似乎夏天还没怎么过,秋便来了。秋风吹落了黄叶,带来了寒意,门隅地区的秋天总是如此,冷风一过,再一眨眼,秋便深了,草木凋零。

刮风的日子里,阿旺嘉措就把铜铃拿出来,拎在手里,铜铃见风便叮叮作响,声音异常欢快。

改桑姨母答应让他娶玛吉阿米,但这样一来,就有很多现实问题要考虑,比如两个人的年纪,在哪里定居,如何养活自己,怎样照顾改桑姨母等等。

然而许诺即便遥远,阿旺嘉措还是觉得是可以等到的,只要他再长大一点,再成熟一点,多学一些知识,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在这个朴素的小镇子里,年轻的情侣是不可能有什么奢华或惊天动地的经历的。初恋的滋味像一棵饱满的蒲公英,被悄悄吹落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潜滋暗长,逐渐开成一片绿荫。

他们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次旦阿爸那里听故事。次旦阿爸很会讲故事,经常是他绘声绘色地讲,两个人听得泪眼婆娑,动情不已。故事都是老旧的,其中最让他们感动的,是关于青与海的。

青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打狍子,杀狼,捉土拨鼠,样样精通。不幸的是,他爱上了土司家美丽的女儿海。

海是不能嫁给青的,土司家的女儿要嫁给一位年轻的土司。如果不这样安排,一旦老土司去世,那么海的家族将遭遇灭顶之灾。年老的阿妈,年幼的弟妹,都是海的牵挂。

在无数个夜里,青与海隐匿在茫茫的高草中,细语呢喃,许下海枯石烂的诺言。每次相见,海都会心生悲凉。她经常伏在家中碉楼的墙头,狠狠地咬着嘴唇,任泪水恣意流淌。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一样是月夜,青在草海等着心爱的女孩。那时已是秋天,繁草枯萎,周围一片灰黄。海赶来时,泪水在脸上结成了霜。

青不看海,他拉着她的手,语调激动。

青是那么年轻,热情如火,对未来梦幻般的期待已经让他兴奋难抑。

你守家,生火;我放牧,打猎。一切再好不过。

海的手指冰凉,寒意侵蚀着她。她像是预感到了死亡,闭上了眼睛,任凭青将她拉到天涯海角,那是她的命,她不能挣脱。

青牵着海的手,奋力地向前奔跑。这时,一阵强劲的风卷带着焦灼的气味从他们身后吹来。海回过头,一栋青黑色的碉楼正吐着冲天的火舌。她一下子瘫倒在地,泪如雨下。

她摆脱了青的手,摇摇晃晃地奔回家,青在她身后悲伤地喊着:海,海,你不跟我走了吗?

她在心里默念着:是不跟了,是不跟了。

她回到了家,心如死灰。

她年轻的未婚夫正站在她泪流满面的父亲面前。

因为月黑风急,追不到他们,老土司便提议烧了碉楼。

她的未婚夫烧了一座楼换回了他的婚姻,却毁了她的爱情。

青也被抓了回来,他颓丧地等待处置。老土司仁慈,只是驱逐了他,让他永远不要再回来。

青与海没有告别。

爱情在两个人心中,忽然变得难以启齿。

……

次旦阿爸每次讲到这儿,都会流泪,泪水滴在枯白的胡须上,琴声也会在此时响起,如泣如诉。

玛吉阿米极喜欢格桑花。格桑花多姿多彩,随处可见,常常一簇里有白有紫,就连结成的花籽都是能吃的。格桑花的茎纤细柔软,随风起舞。阿旺嘉措在夏天总会摘一些放在贡巴寺里,这样即便两人分开,他也仿佛看见了玛吉阿米。

阿旺嘉措常给玛吉阿米念诗,虽然玛吉阿米不识字,但是悟性很好,阿旺嘉措每念完一首,她都会感叹一番,言语简单,却总是句句说进阿旺嘉措的心里。

心有灵犀的两个人,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快乐。玛吉阿米的心全部系在阿旺嘉措身上,阿旺嘉措却还不知道明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曲和多巴赶到京城的时候,康熙皇帝在行宫的二门屈驾相迎。曲和多巴跟在康熙身后,走得极慢,在路过无数个像士兵般驻守的大缸时,他探头朝里面望了望。青色的缸底映出了他疲惫的面容。康熙回头亲切地问道:“可是一路上累坏了?”

曲和多巴笑了笑,躬身说没事。那千里路程即便是日夜兼程,对于整个西藏的安危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乾清宫,康熙提起了笔,他又看了一眼曲和多巴。

曲和多巴谦卑地躬着身子,康熙顿了顿,干咳了一声,曲和多巴立刻颤了一下,康熙看在眼里,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朱笔一挥,写下一个“允”字。

曲和多巴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西藏,第巴桑杰甲措早已经在布达拉宫里等候了。

曲和多巴恭敬地呈上了密信,那个飘逸而极富力度的“允”字,让桑杰甲措终于释怀。

阿旺嘉措的师父是个酷爱打卦的经师,他总喜欢在日落时卜上一卦,据说在昼夜交替之时,卦象最容易窥到天机。

这一次,他没有读出阿旺嘉措的卦文。

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布满整个贡巴寺。阿旺嘉措刚踏进寺门,铜铃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在尘土里打了个滚,然后顺着斜坡滚落,叮叮……叮叮……

突然发作的铃声,惊得鸟雀四起,扇动翅膀的声音不绝于耳。

阿旺嘉措捡起了铜铃,天地一下子暗了。

他抬起头,是师父。

师父说:“第巴正在找你,你是有佛缘之人,要去受戒了。”

阿旺嘉措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师父。师父慈爱地笑着,又说道:“明天第巴的人要来接你,去准备准备吧,这是喜事。”

师父说完,身后就出现了三个士兵模样的人。其中一个站过来恭敬地说道:“您不要害怕,我们是第巴派来保护您的,请您今夜不要再出寺院了。”

三个人随后站到了阿旺嘉措的卧房前和寺院门口。

阿旺嘉措的师父折回经堂时,打好的卦被风吹乱了,他把卦整理好,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

阿旺嘉措漫无目的地在寺中游荡,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要走了。他来到了三央的卧房前,叩响了门。

在见到老友的那一刻,他难过得差点哭了出来。

“我明天要走,去拉萨受戒。”

“你能帮我叫玛吉阿米来吗?”

三央疑惑地看着阿旺嘉措,欲言又止。

阿旺嘉措疲惫地解释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其实想说,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这一去可能会很久;我是想让她等我……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他怕一旦说出来,就会变成真的,于是只能无奈地看着三央。

三央不再追问,披上衣服,转身直奔寺门。

夜色很浓,他的身影瞬间就不见了。

阿旺嘉措一直站在三央的卧房外,门口的白杨树在如银的月光下显出落寞的身影,风徐徐吹来,叶子沙沙作响。

玛吉阿米和三央被拦在了门口。寺院夜里是不允许生人进来的,尤其是女人。

三央没有过多争辩,他带着玛吉阿米攀上了贡巴寺的院墙,但到了自己的卧房前才发现,墙下竟没有任何可垫脚之物,连能攀援的树都没有。他只好蹲下身来,双手交叉搭成一节台阶,示意玛吉阿米踩上去③。

阿旺嘉措听到外面有动静,正要发问,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墙头传了过来。

“阿旺嘉措?阿旺嘉措?”

他回头,看见了她。

她攀在墙头,他站在墙下,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要走了吗?”她轻声地问道。

“是啊,明天第巴派人来接我。”

“是去拉萨吗?”她温柔地看着他。

“是啊,去受戒。”他伤感地回答。

她勉强笑道:“那是好事啊……”

两人远远地对望着,就像次旦阿爸讲的故事一样,爱情忽然变得难以启齿。

她摇了摇头,慢慢地从墙头消失了。

玛吉阿米从贡巴寺回来的时候,泪水已经在脸上结成了霜。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躯壳一样在往家走,灵魂留在了杨柳树下的少年那里。那少年曾经弹着阿爸的玄子,许诺要给她一生一世的幸福,她信了,她傻傻地以为,只要有了他,整个世界便都有了。

此刻,正是应了自己的祈愿,有了他整个世界都有了,没了他整个世界也都没了。

改桑姨母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第巴桑杰甲措派专人来告知她们,阿旺嘉措身份非凡,希望她们以后不要再和他来往了,来人临走还给了改桑姨母一把藏银,改桑姨母气愤地把银子摔到了门外,然后坐下暗自垂泪。她想好了,等女儿一回来,就让她去宗本④那里起誓,以后不再和阿旺嘉措来往了。各人有各人的福,不能勉强,女儿自小孤苦伶仃,再也受不得半点委屈了。

玛吉阿米回来后,两人木立在桌前,谁也不说话。

沉默良久,改桑姨母先开了腔:“你知道姨母为什么一直是一个人吗?其实我也曾嫁过人,那人是屠夫。按理说,应该是最卑贱的职业,我不嫌弃他,结果我俩成婚以后,常常争吵,后来我才明白,一旦地位上有了差距,就难免会互相猜疑。”

她见玛吉阿米沉默不语,又说道:“你明天去向宗本起誓吧。”

玛吉阿米听了,一下子哭了出来:“他是要去拉萨受戒啊。”

改桑姨母愣住了,有这么多侍从来接他去拉萨受戒,莫非……莫非他是达赖转世?可五世达赖并未圆寂啊!

她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似乎已经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过了很久,她走到玛吉阿米身旁,抱住了她,轻声说道:“你们缘尽了,缘尽了……”

进入八月后,第巴桑杰甲措开始为阿旺嘉措的坐床忙碌起来。坐床是新达赖正式继承前世达赖地位的盛典,仪式之隆重、意义之重大在西藏是前所未有的。现在,让桑杰甲措发愁的是,此次坐床带有明显的突击性质,说不定会带来一些政治后果,达赖汗⑤与拉藏王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和坐床有关的,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阿旺嘉措的受戒地点。桑杰甲措最初决定在聂塘的诺布尔康举行,为此,他已经写了密函请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即刻从日喀则起程直奔聂塘。但又一想,聂塘离拉萨太近,一旦公布了匿藏灵童多年的事情,万一有风吹草动,新达赖的安全不易保障。思量再三,他想起了冈巴拉大山那边的浪卡子,那儿离拉萨较远,而且东南方向是一望无际的羊卓雍湖,西去有翁古山之险,北上有冈巴拉之雄,地理位置绝佳,即便发生意外也是易守难攻。

桑杰甲措把前前后后又都仔细想了一遍,最终长舒了一口气。他写了两封密信,一封是请班禅转赴浪卡子,另一封是让阿旺嘉措一行也赶赴浪卡子,谁先到就停下来等着,他自己也会尽快赶往那里。

桑杰甲措安排完这些,走到了布达拉宫的平台上。长明的酥油灯的光芒正从白宫的东、西日光殿⑥洒出来,铺就了一条金黄的道路,缥缈而不可预知。

他知道,这里就要迎来新的主人了,一个新的时代即将诞生。

酥油灯的火焰扑朔不定,似乎该加一些灯油了。阿旺嘉措的笔长久地停留在纸上,写不出一个字,心里却像遭遇了飓风的海洋,波涛翻滚。玛吉阿米的音容,化作四周黏稠的空气,在他每次呼吸的瞬间,都会点燃他,一点点地煎熬他。

阿旺嘉措在卧房里徘徊,时而起身,时而坐下。那几株枯萎的格桑花让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已轰然老去。

他想给玛吉阿米写封信,可是犹豫再三,却不知从何写起。

他回到桌边,挑了下灯芯,屋子亮了一些。他重新拿起了笔,那支往日轻巧的笔此刻像磨盘一样沉重。不过,即便是磨碎了心,他也还是要写一些东西:

含情私询意中人,莫要空门证法身,

卿果出家吾亦逝,入山和汝断红尘。

他默默地读了一遍,那颗属于初恋的心是多么珍贵,即便兀自许下出家亦不相离的话又怎么够?他心下凄然,又写道:

情到浓时起致辞,可能长作玉交枝,

除非死后当分散,不遣生前有别离。

这一夜,阿旺嘉措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大片的格桑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仿佛碎掉了的珊瑚海。

曙光哀伤,露出夕阳般的色彩。侍从牵来的陌生枣红马,眼神温顺,阿旺嘉措扶着马颈,向着清冷的街道眺望。他不舍地看着,心里祈求着玛吉阿米的出现。现在,只要她出现,轻轻挥一挥手,他就过去,与佛绝缘。

朝阳陡升,光芒越来越浓,浓到化为一片耀眼的白。阳光刺痛了阿旺嘉措的眼晴,玛吉阿米始终没有出现。他像磐石一样屹立不动,旁边的侍从会意地说道:“玛吉阿米姑娘,只是您的朋友,您很快就要受戒,不能再接近女人。玛吉阿米已经向宗本和寺院起了誓,作了保证,不再和您来往。您要是准备妥当了,就请上路吧。”

年轻的阿旺嘉措擦掉了泪水,转身准备出发。这时,三央突然从旁边跑了出来,阿旺嘉措停住了。

“这是玛吉阿米让我交给你的,她说,路虽不同,情可在,你看着格桑花在西藏的疆域年年开,一如她在你身旁。记住她,她便已觉得荣幸至极。”说完,他把一株紫色的格桑花交给了阿旺嘉措。

阿旺嘉措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你要保重自己,我答应过你阿妈要好好照顾你,现在你走了,我也照顾不到你了。不过,你此去必是荣耀之途,要好好珍惜。”三央无限伤感地说道。

阿旺嘉措站在贡巴寺的路口,晨曦读不出他的哀痛,唯有漂泊的风才懂。离别的伤是那样浓,直渗入骨髓。

八月的末尾,炎热依旧。

阿旺嘉措只能听到风声、雨声、马蹄声,这些声音成为路上唯一的记忆,嘈杂而深刻。赶路的时候,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嗜睡,甚至有一天只醒来了两次,那还是傍晚昏黄的光将他唤醒的。醒着的时候他经常拿着铜铃,轻轻地摇着,铜铃断断续续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旺嘉措安慰着自己,就快到了。

到达浪卡子的那天,下了一场雨。雨水不断地落进羊卓雍湖中,青蓝色的湖水像跳起了欢快的舞。天地间架起了一道水幕,远方如黛的青山只微露着头。湖边的格桑花经不住风,败落了许多,剩下的一些仍旧鲜艳。阿旺嘉措忽然想起了玛吉阿米送他的格桑花,此花年年有,只是,情却已成了无望的等待。

阿旺嘉措是第一个到达浪卡子的,先到了,就开始等着后面的人。

羊卓雍湖一直在等着阿旺嘉措。阿旺嘉措在几次央求后终于获准走出寺院,但是身后会一直有侍从跟随。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他的眼里只有蔚蓝的湖,那是天的影子。

次旦阿爸说过,如果思念一个人太深,那么湖水便会知晓你的心事,你会在不经意间看见远方的她。

阿旺嘉措来到湖边,他蹲下身子,长久地望着湖面。微风吹过,水波层层荡漾开来。阿旺嘉措站了起来,视线变得模糊了……

第巴桑杰甲措是在五世班禅之后来到浪卡子的,两人进行了短暂的商议后,决定让十四岁⑦的阿旺嘉措坐床。

阿旺嘉措被侍从唤醒后便开始沐浴更衣,水是试了又试的,衣服则是用檀香熏过了,隆重而华丽。

阿旺嘉措进入大殿时,有两个人一直朝他微笑,他亦颔首微笑回应。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两个人正是五世班禅与第巴桑杰甲措。

桑杰甲措向前迈了一步。在政坛历练多年,他的目光如炬,心思缜密。已经四十四岁的他,脸上写满了沧桑。阿旺嘉措恭敬地弯下腰,准备问好。桑杰甲措却赶忙扶起他,说:“使不得。”阿旺嘉措诧异地望着桑杰甲措。

桑杰甲措的眼神如夏日里温暖的阳光。

“您是五世达赖的转世尊身,六世达赖。”桑杰甲措谦卑地说道。

这话语是柔和的,然而在阿旺嘉措听来却有如晴天霹雳,他的整个头颅、心房都在剧烈地震颤。

他一直愣着,这时从人群中射来一束强光,那光晃了一下他的眼,他盲了。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切都颠倒了。

第巴桑杰甲措托起五彩的哈达献给了阿旺嘉措,行了参拜礼。其他人也陆续行了参拜礼。

阿旺嘉措配合着他们做着一切,灵魂已经飘远。

他想到家乡那头脖颈长着白毛的牦牛;想到阿妈做的糌粑;想到阿爸离世前对他说,你要如同雄鹰般飞翔;想到他和三央的对话,我们要做一辈子朋友;想到美丽的玛吉阿米……

他所想念的,他所珍惜的,此时此景,恍如隔世。

康熙三十六年(藏历火牛年)九月初七,五世班禅为阿旺嘉措授沙弥戒⑧。阿旺嘉措拿着五世的铜铃,摁着铃心,不让它发出声响。光滑的铜铃倒映着大殿里如繁星般璀璨的酥油灯。

五世班禅从外面进入大殿,阿旺嘉措忙把铜铃放在了桌上。

五世班禅和他在大殿里行了师生礼。准备给阿旺嘉措剃发的僧人端来了黄绸衬底的盘,上面搁着一把剪刀,僧人刚举起剪刀就被班禅一把接了过去。

他慈爱地笑道:“还是我亲自来吧。”

黑发如断绸,从头顶飘落。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剪刀的声响。此时的阿旺嘉措,心如星演,他知道,他已经正式踏入佛门,奉浮屠为圭臬了。

五世班禅剪完了发,将第巴桑杰甲措特意从大昭寺带来的《显宗龙喜立邦经》摆在了他面前,低声说道:“磕个头吧。”

阿旺嘉措跪下,头重重地磕在了青石板上。

五世班禅扶起他,说道:“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便是你的法名了。”

他站起身,窗外有渺小如粟的鹰飞过,他转头看着威严的佛像,心逐渐定了下来。五世班禅翻开经卷,古旧的纸张沙沙作响,如同风吹过白桦林。他匆匆看了一眼,然后对仓央嘉措说道:“让我们把沙弥戒的仪式举行完吧。”

五世班禅的话在大殿中朗朗响起。

不偷盗、不杀生、不谎骗、不奸淫……

仓央嘉措敬畏地听着三十六条沙弥戒律。

宣誓过后,五世班禅继续念道:“遵守经上规定的一切律条,为众生之事,竭力而为。”顿了一下又说,“请复诵吧。”

仓央嘉措复诵了一遍。

五世班禅问道:“你可还有想说的?”

仓央嘉措望向大殿里凶悍的护法金刚,金刚是跪着的,这样的仰视让他感受到了佛的无比威严。他心中浮现出了几句诗,于是念道:

十地庄严住法王,誓言诃护有金刚,

神通大力知无敌,尽逐魔军去八荒。

五世班禅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仓央嘉措以自己的名义向五世班禅赠送了纯金的曼扎盘,上面放着一尊佛像、一部佛经和一尊佛塔,分别代表佛的身、口、意;另外还有一钱重的金块十二包、右旋海螺一个、轮子一个,作为受戒的酬谢礼品。这些礼品都是第巴桑杰甲措提前为他准备好的。

仪式结束后,仓央嘉措回到了卧房。他忽然想起铜铃落在了大殿,于是疾步走了回去。大殿里已空无一人,铜铃一直安静地立在桌上,他像往常一样拿了起来,然而金属冰冷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迅速蔓延,仓央嘉措微微一震。

第巴桑杰甲措回到拉萨后,正式向整个西藏及蒙古各部发布了文告:

伟大的第五世达赖喇嘛已于水狗年圆寂,遵从他的遗嘱,暂不发丧。现今他的转世尊身已从班禅受戒,并得到了大皇帝的恩准。兹定于十月二十五日在布达拉宫司西平措殿堂中举行坐床典礼,赐福众生。望周知,允四方欢腾。

文告像是无边黑暗中的星火,照亮了芸芸众生的心。

文告贴出后,接连三天,整座拉萨城夜夜通明,家家的酥油灯都燃到了天明。街头三三两两的人只要聚在一起,肯定是谈论仓央嘉措坐床的事情。蒙古各部得到消息后,虽然气愤但也还是送来了很多奇珍异宝。

十月二十五日,是宗喀巴的忌日,也是燃灯节。

灯都是提前拿到屋顶上的,等到十月二十五日才点燃。

仓央嘉措的黄色法衣被小喇嘛用檀香细细地熏染了三遍,这衣服不敢熏染过度,要用小火点燃檀香,距离也不能太近,要从一缕缕的细烟中穿过。这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小喇嘛幸福而又胆战心惊地熏着法衣,这对他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荣幸。法衣熏好后,他又去叫仓央嘉措沐浴,服侍他穿上。

他们是在清晨时进入拉萨城的,天光微亮,远处的青山还只是一个轮廓。

仓央嘉措坐在八抬大轿上,轿夫们兴奋地颠簸着。他向外看去,沉默的拉萨城渐渐热闹起来,屋顶微弱的灯火先是一只只被挑亮,然后如风助般成片地燃烧起来。天光被压了下去,仓央嘉措眼里的拉萨城已经灿若星河。

待所有的酥油灯都点燃后,一声鼓响,如百鸟争鸣一般,螺、号、鼓全部喧嚣起来,一声声汇合成莽撞的河流,冲过拉萨的大街小巷。乐声就这样被传递着,满怀喜悦。

风也来了,所有屋顶挂着的经幡都飞舞起来。天光更亮了,压过了星斗,将燃着的酥油灯化作星星点点的珍珠缀在了城中。此时,仓央嘉措才看清了那如云一般的人群,他们虔诚地伏在地上,不论贵贱,不论男女老幼,都纷纷低下了头,齐声祷告。嗡嗡作响的人声,硬生生地把仓央嘉措拖入到了一个梦境中。

梦境是属于光与赞美的。

仓央嘉措被恭敬地迎入了布达拉宫第四层的司西平措殿,他端坐在无畏狮子大宝座上。太阳从门前升起,他手里攥着的铜铃迎着明亮的晨光逐渐变得灼热、耀眼。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此刻,还有谁能唤醒他呢?脚下虔诚的朝拜声已经如雷鸣般洪亮。

注释:

①厄鲁特:清代对西部蒙古各部的总称。

②宗喀巴:黄教的创始人。

③西藏人认为,人的肩上有两盏生命之灯,不能驮物,所以三央用手搭成阶梯,让玛吉阿米踩上去。

④宗本:地方行政官员职务,相当于县长。

⑤达赖汗:清代爵位最高的五位蒙古王公之一。

⑥东、西日光殿:达赖的寝宫。

⑦此时的仓央嘉措还差四个月满十五岁。

⑧沙弥戒:沙弥戒又称格楚戒,受了沙弥戒就算出家为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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