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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佛不解情

仓央嘉措走遍布达拉宫的每个角落,用手指触碰每一寸墙壁,冰冷坚硬的墙仿佛一堵囚笼。

那段日子,仓央嘉措时常拿出铜铃在酥油灯上烧烤,等铜铃变得滚烫时再停下来,然后等着空气将其冷却。这一热一冷像极了一颗心,从繁华到苍凉。他现在的心,已经找寻不到那盏酥油灯了。

仓央嘉措恨透了佛门的清规戒律,他想,若他还是从前的他,那么玛吉阿米,不,连同仁珍旺姆也不会离他而去,现在的生活该是多么随意,轻松。

他把头发蓄了起来。第巴桑杰甲措没有精力过问,底下的人也不敢直接劝谏。

冬天过去了,春天再次来临,花朵如五彩流云般渐渐开满了大地,龙王潭里一片生机勃勃。三央路过龙王潭时看见格桑花开了,便顺手摘了几朵。

仓央嘉措正在屋里读书,三央悄悄立在一旁。仓央嘉措看了一会儿,就把书重重地放下了。接连几天,他都无法静下心来研读书本,拿一本书往往是做样子。他一抬头,看见了三央手里的格桑花。

“你又故意拿花来引我?”仓央嘉措无精打采。

“年年花虽开,年年花不同,何必自扰呢?”三央反问道。

仓央嘉措起身走到了窗边,三央跟了过去,站在了他身后:“龙王潭现在风光极好,我的店现在也稳定下来了,常来光顾的人不少,一来二去都成了朋友。现在外面天气正好,不如我在龙王潭办几场宴会,一来你可以解解闷,二来还能认识些有趣的朋友。”

仓央嘉措很是感动,他回头望着三央,笑着点了点头。三央见仓央嘉措笑了,也笑了。

达娃卓玛的童年记忆,是从四岁开始的。

那印在记忆中最早的画面是阿妈慈祥温暖的笑容,再往前的事情,她就记不清了。

那时阿妈常给她讲故事,故事大多是关于她的。

比如,你出生时外面下着雨。雷光那么一闪,我连酥油灯都没点就把你生下来了。

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有时饿了并不哭,只是用手撕扯氆氇,很气愤的样子,好像我故意不给你吃一样。

你小时候常常半夜醒来,那时你才两岁,还要睡在阿妈的怀里。冬天的时候,天气干得厉害,我就把牛奶热了喂你,每次你喝完,总是要跟我玩一会儿才睡。

你刚学会说话那会儿是先叫的你阿爸,你都不知道你阿爸当时多高兴,一口气喝了好几碗青稞酒。

你两岁就不尿床了。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奶豆腐,现在却不喜欢了。

你那时是一直被当成男孩子的,直到我给你梳了小辫子,我跟你阿爸才发现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你阿爸去世的时候,我哭得厉害。那些日子,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寸步不离。

……

这样的往事,像经文一样被诉说着,仿佛在说着神祇的过去。

阿妈开始渐渐衰老,在染上一次风寒之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她很少再给达娃卓玛讲这些了,话越来越少,不过达娃卓玛每次看她的时候,她都是在冲着她笑。夜里,她和阿妈中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却依然能听到阿妈一声声的叹息。

每次听到这些,达娃卓玛总是忍不住想哭。

隔壁家的姑娘围着七彩的邦典出嫁了,场面非常热闹,阿妈和达娃卓玛也从家里出来了。姑娘出门时,她家的阿妈是站在门口的,锣鼓喧嚣,喜气洋洋,可当姑娘转身一走,她阿妈便哭了起来,泪水沿着刚刚还在笑着的嘴角落到地上。

阿妈的手像虬枝一样狠狠地抓着达娃卓玛,好像生怕她会消失一样。达娃卓玛回头看见阿妈哭了,便把她拉回了家。

门一关,周围一下子清静了。

达娃卓玛突然跪在了阿妈面前。

在这个家里,她一直和阿妈相依为命,阿妈视她为掌上明珠,呵护有加。要是有一天她也嫁人走了,那就只剩下阿妈自己了。

她一直跪着,望着阿妈,阿妈满脸泪痕,两个人都哭了,阿妈过来扶起了她。

“孩子,你的心阿妈知道,知道。”

阿妈抱着达娃卓玛,呜呜地哭着。达娃卓玛紧咬着嘴唇,抽噎着。半晌,她徐徐说道:“阿妈,你放心,我不嫁,我一辈子都守着你。”

阿妈抚摸着她的头发,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仿佛三月里绵延的细雨,潮湿而哀伤。

宴会前的日子,三央不让仓央嘉措去龙王潭。他想给仓央嘉措一个惊喜。

三央通过打探得知,拉萨城中青稞酒酿得最好的是达娃卓玛,自从她阿妈病了以后,她就接手了家里的酒馆。酒馆店面不大,但客人络绎不绝,高贵的、平庸的、俊俏的,形形色色。一间小小的酒馆俨然一个无限大的世界。

达娃卓玛深谙酿造技艺。酿酒是个考验人的活儿,讲究煮的火候,放酒曲的时间,所用的水——达娃卓玛用的是雪山融化的净水——发酵的温度,尤其是温度,直接影响着青稞酒的口感。这些达娃卓玛都记得一清二楚,每次操作她都小心翼翼。只要温度控制得好,只需两三天,一坛醇厚甘洌的青稞酒就酿好了。

新酒每次一拿出来,只要一启坛,香味儿就能把整个拉萨的人吸引过来。

三央去约达娃卓玛的时候,只说是一位富家公子要在龙王潭宴客,让她多带几坛好酒过去。他交代完这些,突然发觉达娃卓玛和措那宗的玛吉阿米有几分相似,他灵机一动,话头立刻变了,强调这位富家公子是常来她酒馆的人,很喜欢喝她酿的酒,也向她发出了邀请。

龙王潭的宴会如期开始了,三央笑吟吟地来接仓央嘉措。这时的仓央嘉措头发已经留长了,穿上俗装后,就是一位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美好的仪表,从容的态度,今天的仓央嘉措已不再是过去的懵懂少年,而是一个站在任何地方都能脱颖而出的成熟男子了。

他很久没经历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最初有些手足无措,与环境格格不入。三央看在眼里,紧张地问道:“可是对这宴会不满?”

仓央嘉措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三央的肩膀。

他没有坐在主座上,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让人和他产生距离。距离,他在布达拉宫里已经深有体会了。人们都把他当活佛供着,没有人把他看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是活佛,一个连大小便都会被收集起来,当做治病的灵丹妙药的人。今天,在龙王潭,他不想再这样了。

仓央嘉措站在人群外围,由于很少参与这种活动,总是有些犹豫,不过即便当个普通观众,他也很开心了。此时的龙王潭,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

唱藏戏的、射箭的、弹琴唱歌的,三五成群,喝彩不断。仓央嘉措看完了这边又去看那边,每个人都对他颔首微笑,似乎仅一面之缘便已成了故人知己。

酒是宴会中必不可少的。一坛坛美酒在众人停歇的时候齐齐开封,香气缭绕,人们都沉醉了。仓央嘉措率先举杯,对众人说了一篇祝酒词。他说着,时而笑着,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出一帧帧图画。

他情不自禁地吟道:

醴泉甘露和流霞,不是寻常卖酒家,

空女当垆亲赐饮,醉乡开出吉祥花。

众人举着杯,笑着望向仓央嘉措,他们为他喝彩,为他叫好。短晢的交流,他们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清新高贵的年轻人。

达娃卓玛看到仓央嘉措,是因为一阵风。风拂动柳枝,形成了一道柔和的幕墙,她透过幕墙静静地看着仓央嘉措。他放下酒杯,正冲着众人微笑,他笑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如孩童般天真。眼眸也是弯的,如同半边弦月,好看极了。

她看了一眼,就马上低下了头,心咚咚直跳。仓央嘉措的眼睛似乎有着巨大的魔力,要把她生生吸进去。

达娃卓玛笑了,露出了青稞酒般清甜的笑容。仓央嘉措一放下杯子,底下的人就又喊再来一杯,如此自然还要有第二阕敬酒词,仓央嘉措便在这时看见了达娃卓玛。

只是那一低头的浅笑,便让旧了的时光复活。措那宗的风带着甜蜜的味道吹到了拉萨。不经意的一瞥,让心幡然回到了过去。仓央嘉措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握在手里的酒泛起了涟漪。

他朝着达娃卓玛的方向看着,说道:

贝齿微张笑靥开,双眸闪电座中来,

无端觑看情郎面,不觉红涡晕两腮。

仓央嘉措深情、清澈的声音传到了达娃卓玛耳中,她吓得赶忙躲了起来,心像是要跳出来一样,她捂着心口默念着:他定是看见我了,他定是看见我了。

她把青稞酒都摆好后,便顺着小道赶紧离开了。她低着头,走得很快,眼里全部是青草落叶。突然,一双绣着金线流云的鞋猛地出现在了她的前方,她躲闪不及,撞了上去。

惊魂未定的达娃卓玛抬起了头,发现眼前的人正是席间吟诗祝酒的人。她吃惊地往后退了两步,低声道了歉,便绕过他疾步离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而且虽然怕却还想再多看他几眼,甚至想和他再亲近些……出了龙王潭,她放慢了脚步,长吁了一口气,再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竟莫名地觉得多了几分姿色,一切都是那样美丽。

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天边的晚霞正浓,席间的人醉意阑珊,除了仓央嘉措。

他从遥远的措那宗一直想到繁华的拉萨,他无数次质疑,那个人是不是玛吉阿米,竟有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容貌,一颦一笑都如同玛吉阿米又回来了。

夜已凉,他拿出了以前的诗稿,一首首地看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

草原上,大片的格桑花开得艳丽而疯狂。玛吉阿米在远方挥着手,仓央嘉措飞快地跑了过去,玛吉阿米轻声地质问他:“你为何不娶我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仓央嘉措心如刀绞,紧紧地把玛吉阿米搂进了怀里。这时,天突然阴了下来,狂风大作,他伸手去挡风沙,玛吉阿米却挣脱了他,像风筝一样飘走了。

他大声地喊着:玛吉阿米,玛吉阿米……

周围一片漆黑。仓央嘉措从梦中惊醒了,他困意全无,心里千回百转。他告诉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达娃卓玛习惯了在打烊后四处转转,和邻铺的人聊聊天,说说生意上的事。可是她自从从龙王潭回来后,就再也没出去过,每天店门一关就立刻回家。

达娃卓玛和从前判若两人,这让认识她的人摸不着头脑,她的阿妈也觉得奇怪,有时想和女儿说几句话竟然都找不着机会。

阿妈起初以为她病了,后来就明白了,毕竟阿妈也曾年轻过,女儿的心事她是了解的。

月光带着暧昧倾洒下来,如同黏稠的奶浆。达娃卓玛早早地上了床,但并没有睡着。美好多情的月光,让她又想起了在龙王潭见到的那个人,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墙壁上画着他的模样,额、眉、眼、鼻、唇。画着画着,身上竟热了起来,仿佛天气入伏了一般,她始终画不准他的模样,于是又细细地想,再一下一下地描画。这样,仿佛触及到了他柔软温暖的肌肤……

夜深了,阿妈在里屋长叹了一声,她惊恐地停了下来,出了一身冷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背叛阿妈了。

她重新躺了下来,心里多了一杆秤,一端是年老的阿妈,一端是相思的人儿,这秤是要把她压垮了。

仓央嘉措想方设法地打听达娃卓玛。龙王潭一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她。

三央特意留下了一坛酒。他招呼仓央嘉措过去,把酒碗递给了他,仓央嘉措接过喝了一口,三央笑着问道:“你不觉得这酒像是喝了很久的,味道很熟悉?”

仓央嘉措又喝了一口,“你是说玛吉阿米酿的酒?”

三央点点头。

仓央嘉措笑了,有些得意地说道:“你那时喝的酒都是改桑姨母酿的,她只是拿来卖而已。不过……我倒是真喝过她酿的酒。”

三央睁圆了眼睛,故作不满地瞪着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沉吟着说道:“玛吉阿米酿的酒不如这酒好喝,她的酒有些青涩,带着一丝酸味,喝下去倒也口齿留香。这酒很醇厚,味道刚好,没有突兀的味道,满饮一杯,就像融进了身体,连心都服帖了。”

三央神秘地问道:“你想不想认识这酿酒的人?”

仓央嘉措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低下头自嘲似的笑着,不置可否。

仓央嘉措以酒客的身份去了达娃卓玛的酒馆。酒馆里人不多,他是下午去的,天色还早。

他坐了下来,由于头一次来,也不知该和谁打招呼,就呆呆地坐着。酒馆里很静,这样的静让他有些紧张,他四处张望着,生怕错失了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

然而,即便他有心理准备,达娃卓玛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激动了,空气也似乎被扰动,光线开始朦胧起来。

达娃卓玛娴静地走了出来,给他递上了一碗上好的青稞酒。

抬头,凝望。

只一眼,达娃卓玛便沉沦了,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离了。仓央嘉措也低着头笑了。

酒馆提前关了门,两人倚在窗边。

此时的窗外,景色正好。整齐的房屋,遥远的青山,活泼的權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里的青山是不长树的,只有岩石泛着湛青,从远处看,岩石比树木还要苍翠,别有一番韵味。

“宴会的酒是你酿的?”

“是啊。”

“真好喝。”

“……”

“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喝酒的,因为别处喝不到。”

两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有时半晌才说一句话,说的都是小事,也并不过问彼此的身世。达娃卓玛给仓央嘉措讲拉萨城的趣事,仓央嘉措给她讲经书上的章节。两个充满故事的人,都在全力又无心地编织着最美好的梦。

夜幕降临,星斗满天。

仓央嘉措不敢久留,起身告别。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达娃卓玛给仓央嘉措拿了一把伞,仓央嘉措出门走了两步,雨突然变大了,风也猛刮起来,伞一下子折了过去。硕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到仓央嘉措的脸上、身上,正在狼狈之际,他身后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屋中昏黄的灯光射了出来,仓央嘉措回头,达娃卓玛举着一把伞走了过来。

酥油茶是热的,达娃卓玛给仓央嘉措倒了满满一杯。

温热的茶水暖着仓央嘉措的手,达娃卓玛一边找来干爽的衣服,一边低语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才见你,这一走就跟生离死别似的。”

这些话原本该藏在心里的,不想竟脱口而出。仓央嘉措动情地拉过达娃卓玛的手,达娃卓玛吓了一跳,想缩回去,却被抓得更紧了。

她把干衣服递给仓央嘉措,然后坐在了他身边。

雨水被屋中的热气烘烤着,冒着淡淡的烟,烟从仓央嘉措的身上腾起,达娃卓玛看了忍不住笑了出来。仓央嘉措不知她在笑什么,想着自己刚刚淋了雨又出了窘相,脸一下子红了。

衣服终于干了,仓央嘉措的穿戴都是用香料熏染过的,达娃卓玛始终能闻到一股清甜的檀香味,她的脸也红了。

雨下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仓央嘉措再次起身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清冷的月光照着地面,各种小水坑像平铺了满满的水银,一动皆动,十分有趣。

仓央嘉措走了一段,本以为达娃卓玛已经回去了,没想到再回头时,她竟然还在后面。

他不得不又折回去,把达娃卓玛送回了家。

两个满腹心事的人,都有自己的借口。

达娃卓玛说:“害怕雨再下起来,你没处躲,再让雨淋了。”

仓央嘉措说:“雨后天凉,当心受凉。”

两人都不肯先走,达娃卓玛便约仓央嘉措明天再来,她到时准备家宴,只有他们俩,仓央嘉措爽快地答应了,这次终于分了手,仓央嘉措返回了布达拉宫。

日光殿里,灯火通明,盖丹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等待着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进门后,只嚷着困乏,想睡觉,盖丹本来想规谏几句,结果都被挡了回来,只好退下。

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仓央嘉措躺在床上一直很兴奋,睡不着,听着门外没有动静了,又起身点亮了灯。此时,整座布达拉宫只有他这里还亮着灯,像一颗星星缀在漆黑的天幕上。

桌案上静静地放着纸和笔,他笑着走了过去。

为竖幡幢诵梵经,欲凭道力感娉婷,

琼筵果奉佳人召,知是前朝佛法灵。

写完了诗,他安心地睡了一觉,一宿无梦。

第二天清早,仓央嘉措如约出现在了达娃卓玛的酒馆,然而,他等了一天也没见到达娃卓玛。他站在酒馆门口,从日出等到日落,从人潮汹涌等到街头彻底静寂。

仓央嘉措开始有些不安,最初只是期盼,后来就开始担心起来,怕达娃卓娃遇到了什么意外,他甚至做了许多猜测。他不会想到的是,当达娃卓玛再次见到他时,会哭得泣不成声。

仓央嘉措抱着她,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是话到嘴边又被达娃卓玛轻轻地堵了回来。

灯重新点亮了,酒香又四下飘散开来。

没有多余的言语,四目相对,灯火摇曳。

两个人尽情地畅饮,达娃卓玛还起身唱了一曲,歌声深情缠绵。仓央嘉措陶醉地听着,悄悄从怀里拿出了昨晚写的诗稿,结果刚一拿出来就被眼尖的达娃卓玛看见了,她一把抢了过去,不待仓央嘉措说话竟唱了起来。

词是新写的,曲是随意编的。

曲与词倒也相配,姑娘的声音像是为了歌唱而生,丝丝入扣,清幽婉转。仓央嘉措睁大了眼睛,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这诗歌本就是写给她的,此刻又被她如此巧合地唱出来,歌声还是那么美好,简直是太大的惊喜。

达娃卓玛唱完一曲,停了下来,把诗稿递还给了仓央嘉措,脸红红地说道:“冒昧了,不知这诗是写给谁的?”

仓央嘉措心潮起伏,感动得几乎落泪。知己难逢,自己竟会如此幸运。他轻轻握住达娃卓玛的手,笑着说道:“这就是写给你的。”

达娃卓玛没有说话,她递上了一杯酒。仓央嘉措抬头再看她时,发现她已经是满眼泪水,他抬手想帮她擦拭掉,却被她轻轻闪开了,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淡。

“三央说你往日常来,我却不曾见过你,想是你们联合起来诓我,现在你都已经把我骗到手了,也不妨说说,为何扯谎说极爱喝我的酒?”

问题突如其来,正在喝酒的仓央嘉措差点呛到,他本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可是此时此景,他却怎么也忘不了年少时的伙伴玛吉阿米。

他抱住了达娃卓玛,惆怅地说道:“此事若告诉了你,你不能生气啊。”

达娃卓玛点点头。

“在南方,我有位心爱的女子。说来天意弄人,她是与你有几分相似的,不过那时年少不懂事,不知什么是爱。我要到拉萨来,那时想的是到了拉萨,便把她和她阿妈一同接来,谁知事情出了变故,她嫁了别人。那天我走,她没有来送别,只让人带话给我,让我珍惜前程。我现在才明白,有人告诉你可以很快忘掉你,那都是假话,对你说过这话的人,往往一辈子都忘不了。”

达娃卓玛一言不发,她默默地坐着,然后抬起了头望着仓央嘉措。

她又递上了一杯酒。

“喝完这一杯,你随我去个地方。”

熄灯的时候,达娃卓玛还在高兴地想着第二天和仓央嘉措的约会。细糌粑,酥油点心,酥油茶,天没亮她就起来准备了。她为了心爱的人儿几乎一夜没睡。

浓烈的情感包裹着她,她觉得自己迎来了新生。

正在畅想之际,里屋的灯突然灭了,接着“轰”的一声,有重物摔到了地上。

达娃卓玛扔下手里的东西,立刻跑了进去,她惊讶地看见阿妈的一只手垂了下来,打翻了酥油灯。

午时,阳光浓烈。

阿妈吃了喇嘛开的药,一直没有醒过来,肌肤因为发烫而显得红扑扑的。达娃卓玛坐在一旁,六神无主。

她不知道阿妈为什么会突然病倒,她责怪着自己,一定是自己从龙王潭回来后总是想着别人忽略了阿妈,所以她才会突然病了。

她难受极了,深重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她恨不能立刻死去以减轻阿妈的痛苦。

傍晚时分,阿妈醒了。

达娃卓玛抱着她痛哭,老人颤抖着手,艰难地为她擦着眼泪,达娃卓玛哭得更凶了,几度哽咽。她紧紧地抱着阿妈,好像一松手阿妈就会离她而去。

她断断续续地说:“阿妈,我再也不和他来往了,他是……”

阿妈笑了,拉着达娃卓玛的手轻声说道:“阿妈明白你,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他待你好。”

达娃卓玛呜呜地哭着,泪水噼里啪啦地掉落,打在了阿妈的手上、衣襟上。

阿妈抚摸着达娃卓玛的头,把她拥入怀里,就像她还是个婴儿时那样。阿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道:“你还记得,阿妈常说起的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每一件都记得。”

“阿妈……撒了谎,其实那都是阿妈编的。”

暴风雪停了以后,世界白茫茫一片,天寒地冻。河水因为结了厚厚的冰,不再透光,黑得怕人。这样的冬天,即便没有风雪,冷亦能把人撕碎。

河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声,她原本是要捡冰块回家化水的,但是哭声引着她走了过去。

在看见婴孩的那一刹那,她便决定要抚养她。那是个漂亮的孩子,有着一双清透、水灵灵的大眼睛。

她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认定这是上天的恩赐。

从此,她全部的心血和感情都扑在了孩子身上。现在,小孩儿长大了,要嫁人了,她突然感到了一丝恐慌,好像有人要夺走她的命一样。后来她想通了,孩子嫁人未必是离开,如果她还是死死地把住不放,那便不再是爱,只有让她自由让她走,才能给她最大的幸福。

达娃卓玛睁大眼睛望着阿妈,一脸的迷惑。阿妈微笑地看着她,唱起了一支摇篮曲,那调子熟悉极了,达娃卓玛一如儿时般裂开嘴角笑了。

阿妈唱完,说道:“我恐怕以后再也照顾不了你了,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他?也好让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话说得极轻,达娃卓玛下意识地拉紧了她的手。

请来的喇嘛,背着手站在门口轻咳了两声,达娃卓玛赶忙站起身。喇嘛示意她到门外来。

“你阿妈的病,怕是一时好不了了。你若好生照顾,还能挺些日子……”

简单的几句话,如同炸雷,达娃卓玛的头被震得嗡嗡作响。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胸口发闷,眼前一黑,她努力地让自己站直,然后点点头,表示她明白了。

达娃卓玛心事重重地在前面走,仓央嘉措在后面跟着,他试图更靠近一些,但达娃卓玛走得很快,不给他任何机会。

月光下,达娃卓玛的影子像墨色的河水流过街道。终于,她停了下来。

她还是不看仓央嘉措,而是径直穿过庭院,进了里屋。

阿妈已经点亮了酥油灯,热腾腾的茶也已经摆好了。

仓央嘉措正在诧异,达娃卓玛忽然转身看向他,神色肃穆。她缓缓地说道:“这是我阿妈。”

老人的银发在暗夜中闪着光,仓央嘉措赶紧上前请了安。

两人进屋时,带进了些冷气,阿妈咳嗽了两声,达娃卓玛立刻递上了一碗奶茶。

老人良久不语,只是温柔地上下打量着仓央嘉措。

“你向我发誓。”她忽然严肃地说道。

仓央嘉措的心七上八下,他跪了下来,仰头望着老人。

“你要对达娃卓玛负责一辈子啊!”她感伤地说道。

仓央嘉措转头去看达娃卓玛,达娃卓玛只是低着头。

仓央嘉措举起手,郑重地说道:

“我的一生,是她的;她的一生,是我的。阿妈,您放心吧。”

誓言十分简单,没有鲜花礼乐,没有诵经祈福,然而字字烙在心上。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达娃卓玛走了过去,握着阿妈的手,轻柔而肯定。

有个声音在她的心里响起,洪亮如铜钟:

他如崔嵬的山,已将天地分开;我卑若溪水,流经他的臂膀,却此生相恋。

也好,也好,错过了他的童年,错过了他的少年,这样便再也错不过什么了。

那段日子,仓央嘉措与达娃卓玛仿佛生活在了天堂一般,无忧无虑。

若是天好,便骑两匹好马到草原上奔驰,虽说已经入秋,但天气清爽,黄叶纷纷,别有一番韵味。

仓央嘉措经常一时兴起写下诗歌,达娃卓玛则总要先目睹为快,然后沉思,再引吭高歌。她的歌声曾唱哭了仓央嘉措,也曾让他开怀大笑。

在月下小酌,也是两人极快乐的时光。

达娃卓玛说:“我酿酒的坛子破了,怕是两天酿不了酒了。”

仓央嘉措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着说道:

少年浪迹爱章台,人命唯堪寄酒杯,

传话当垆诸女伴,卿如不死定常来。

达娃卓玛听着,没有再附和,此时她的心已被温暖的阳光填满。她默念着:是啊,若你还在,夫复何求。

还有一次,仓央嘉措与达娃卓玛正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前面卖首饰的摊子旁伫立着一对男女。女子像是受了委屈,正在和男子赌气,转过来,转过去,就是不理男子。

直到男子买了银戒指,套在她的手上,她才破涕为笑。

达娃卓玛见状,问仓央嘉措:“你我之间,空口无据,若是哪天各奔天涯,只怕连个念想也不剩。”

仓央嘉措笑了,一手搂过达娃卓玛,一手轻轻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说道:

微笑知君欲诱谁,两行玉齿露参差,

此时情意真相属,可肯依前举誓词。

达娃卓玛原本想假装受委屈,伤心一下,此刻却忍不住笑了,刚刚酝酿着的两滴泪不小心滑落,掉在了手背上,她连忙转过身擦掉了。

仓央嘉措的铜铃,近来常常闲置在柜子中,柜子离滴漏极近,于是沾了潮气,生了锈。铜铃本来是唤侍从用的,有事摇摇铃,侍从就会进来,或侍奉洗漱,或穿衣、奉茶。

仓央嘉措自从认识了达娃卓玛,忘性很大,花前月下之际就会彻底忘了自己是达赖喇嘛。如此,铜铃已经很久不用了。

盖丹再次将铜铃拿出来时,上面已经生了一层绿锈,斑驳的锈迹还奇异地呈现出一个心形。他赶紧把铜铃擦了一遍,又用上好的酥油涂抹了几次,这才亮了起来。

铜铃刚擦拭好,第巴就来了,盖丹迎上去,请了安。

第巴桑杰甲措询问六世的情况,盖丹不敢隐瞒,一一上报。此前,第巴的眼线已经通报过,说六世过于耽溺酒色,他半信半疑,今天盖丹一说,看来是真的了。他忧心忡忡,这样放纵,于六世活佛的身份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政治把柄,要是被拉藏汗知道了,不知会如何。

第巴桑杰甲措下了决心,他要直接管教六世,不再让他任意妄为。

他给三大寺①的堪布②写了密信,提议让六世达赖闭关修行一个月,堪布们自然没有意见,他便以众人的名义上奏六世达赖:“您已经到了应该接受格隆戒的年龄,为了您以后能以更精湛的佛法度化众生,众僧建议您入山闭关修行一段时期。”

仓央嘉措头脑一片空白,盖丹在一边低着头。他明白这里的缘由,可他怎么能入山闭关呢?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他和达娃卓玛之间刚刚萌芽的爱情就会进入寒冬,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一阵风吹来,仓央嘉措打了个激灵,他一下子有了主意。

他佯装咳嗽起来,带着喘息声对第巴桑杰甲措说:“我最近身体欠安,恐怕不能入山闭关,况且马上就深秋了,山里寒气太重。”

第巴桑杰甲措没料到仓央嘉措会拒绝,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过身,叮嘱了一下盖丹,就慢慢地离开了。

第巴走后,仓央嘉措意识到,以后再想出宫怕是不容易了,政局一直动荡,太平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更沉重了,失魂落魄地把玩着铜铃。铜铃很久不用了,声音有些发涩,叮咚,叮咚,两声闷响之后,唤来了盖丹。

盖丹低着头不敢看仓央嘉措,仓央嘉措见他进来,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是自己摇铃了。

“你下去吧,我没什么事儿。”仓央嘉措说道。

盖丹躬着腰,恭敬地退了下去。

日光殿里一下子又变得安静了。

他把头探出窗外,天空湛蓝一望无际。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似乎开阔了些。

他站了片刻,脑海里又有了几句诗。

至诚皈命喇嘛前,大道明明为我宣,

无奈此心狂未歇,归来仍到那人边。

……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

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

写完了诗,他又顺手翻阅了两页佛经,可是很难看进去。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感觉总有人在看着他。是她,一定是她来了。他兴高采烈地奔到门外,廊道里空无一人。

拉藏汗的探子一路快马加鞭。刚刚继承了汗位的拉藏汗一直在为如何扳倒第巴桑杰甲措而挠头,探子回来后,他立刻召见了他。

探子带来的消息让他很振奋:

“六世达赖喇嘛终日耽溺酒色,荒淫无度。常常出宫与酒家女私会,定是桑杰甲措立的假达赖。”

拉藏汗起初非常惊诧,但随即哈哈大笑,然后重赏了探子。

他马上和准噶尔部的新首领策妄阿喇布坦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六世不是真达赖。

消息很快传到了布达拉宫,盖丹惊慌失措地跑到日光殿,颤抖着告诉了仓央嘉措。仓央嘉措那时正在午睡,醒来见是盖丹,含糊地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盖丹站了一会儿,又无奈地退了出去。

仓央嘉措其实并没有睡着,盖丹出去后,他立刻站了起来。屋里没有点灯,门窗也都关上了,四周一片昏暗。他走到窗边,猛地打开了窗户。

没人注意到布达拉宫万千的窗户中开了一扇,窗子里的人正痴痴地看着外面人烟阜盛、市井繁华。

仓央嘉措站了很久,又缓缓地关上了窗户。眼睛因为强光持续的照耀,回身之际一下子盲了。他惊恐地抓着窗沿,一只手在空中上下地摸索着,好一会儿才适应,如同一根紧绷的弦,射出最后一支箭后,松弛了下来。

消息也很快传到了第巴桑杰甲措的耳中,他怒不可遏,把正拿着的笔重重地摔了出去,笔砸到松木桌上又弹了起来。众人在一旁屏息侍立,战战兢兢。他反复地踱着步,时而长叹,时而蹙眉,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六世的愤怒,怒其不争,怒其沉湎女色。不知过了多久,他平复了下来,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念头:六世尚且年轻,酒色之事倒也平常,都是拉藏汗太过阴险;可如果六世被定性为假达赖,那么他的政途也就毁了,整个拉萨也极有可能落入蒙古人之手。

这些念头,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刀尖所向,他已不敢错乱分毫。他向周围巡视着,像是要寻找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忽然,他看见了佛像,紧皱的眉头一下子打开了。

桑杰甲措想到了六世达赖的师父五世班禅,他立刻走到案前,飞快地写了一封信,将传闻与事实一一详述,诚恳地说明了自己的担忧和以后可能会出现的变故。

信被快马送至后藏。不久,五世班禅回了信。

他在信中正式邀请仓央嘉措到后藏的日喀则去,他要亲自在扎什布伦寺为仓央嘉措主持受格隆戒的仪式,并对他不羁的行为进行规劝。

第巴桑杰甲措收到回信后,长舒了一口气,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信是以纤薄的亚麻纸写成的,高贵而庄重,他捏着信的一角,将其送进了火光,然后看着它一点点烧起来,最后成了一堆灰烬。

纸,火光、白色的灰,阴晴不定的脸,都在屋内闪烁着。火苗渐渐退却,一切有如昭示着天机般,玄奥而如履薄冰。

注释:

①三大寺:色拉寺、甘丹寺、哲蚌寺。

②堪布:原为藏传佛教中主持授戒者之称号,相当于汉传佛教寺院中的方丈。其后举凡深通经典之喇嘛,而为寺院或扎仓(藏僧学习经典之学校)之主持者,皆称堪布。担任堪布的僧人大都是获得格西学位的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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