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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萧条时代的军机处(2)

面对危局,道光初期曾有诸多系列整顿措施,诸如改漕入海,裁撤兵员,清查浮收,裁定陋规等等,但这些措施,或是受到官员抵制,不得不提前中止,如裁定陋规;或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如改漕入海;或是收效甚微,一如既往,如清查浮收。唯一能推行下去的改革,也就是陶澍主持的盐引改革。但这改革也仅限于两淮地区,并没有推广到给全国,也不能挽回道光朝衰败的局面。

道光不是个有勇气、有担当的人,所以选了小心谨慎的曹振镛辅政。才气卓著,率性敢言,勇于任事的英和则相应地被冷落。曹振镛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也没有英和那样直率敢言,但终究还是能恪尽职守,本人也能洁身自爱,非贪赃枉法之徒。后世对他虽然评价不高,终究未将他列入“奸相”的行列。

在走向萧条的时代,作为首席军机大臣,曹振镛实回天乏力,也没法开出根治的药方,只能小心谨慎地辅佐着道光。而在这样的时代,有识之士都意识到了危机,他们期待着中枢能够振起,有所变革,有所进取,有所突破。然而,曹振镛却让他们失望,于是在众多的民间野史之中,曹振镛也成了庸碌的代名词。

《清史稿》中,也不见他的显赫政绩,野史之中,更无他的风雅趣谈。后世对曹振镛评价极低,常以“庸庸碌碌”“只会磕头”来评价他,但曹振镛不是“庸碌”二字所能简单概括的。在道光萧条之中,他小心谨慎地维持着平稳局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整顿,也着实不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林则徐就将曹振镛赞誉为国朝第一人。

无疑道光喜欢曹振镛,并把他当作是可以依靠的人。曹振镛死后,道光在追悼词中夸奖他:“实心任事,体用兼优,外貌讷然。”曹振镛的名与字搭配的极好,他名为振镛,外表平庸、木讷、清净,字为俪生,内心丰富、细腻、绵软。

在老板道光看来,曹振镛外表木讷,守成持重,甚合心意。曹振镛其实情商极高,深得为官之道。道光五年,蒋攸铦从直隶总督任上调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蒋攸铦入军机处后,道光对他恩宠有加,凡大事必征求其意见,对此曹振镛心中难免生出失落感。过了些时日后,两江总督上有空缺,道光召集军机大臣商议该派谁担任。

两江总督是重任,历来都要挑选资望深重,历任封疆者出任。道光问众军机大臣谁最合适。作为首席军机大臣,曹振镛得首先发言。

曹振镛知道蒋攸铦刚由直隶总督任上调上来,属于道光帝想要的人,但由自己提出来,不免授人以排挤同僚的口柄,也会引起道光皇帝的怀疑,所以他不直接提名将蒋攸铦调任两江总督,而提名正忙于西北事务的川陕总督那彦成。

果然,这个提议被道光否决。道光道:“现在西北地区多事,那彦成不能调往两江。”说着又看了看曹振镛,希望他说出下一个人选,但曹振镛就是不说话。道光环视了一下军机大臣,看到蒋攸铦,思考片刻后对他道:“你历任封疆,现在调任两江总督正合适。”遂以蒋攸铦为两江总督。下朝之后,蒋攸铦冷笑道:“曹丞相智巧,当面排挤,不露声色,真可畏也。”

中国官场有句话叫作捧杀,名为捧,实为杀,曹振镛也熟悉此道。大学问家阮元,也是道光所欣赏的人,历任督抚三十余年。一次道光偶尔问曹振镛:“阮元壮年就官至二品,怎么升起来这么快?”

曹振镛道:“阮元学问优长。”

道光又追问:“你怎么看出来阮元学问优长。”

曹振镛默然道:“阮元现任云贵总督,每天政务繁忙,尚日日刻书谈文。”

道光听后,默然不语,不久即将阮元调回京师。表面上曹振镛是在捧阮元,实际上却是给了阮元一刀。道光最讨厌地方督抚们舞文弄墨,松弛政务。曹振镛如此一说,激怒道光,是为高明。

不妨假设一下,如果曹振镛所辅佐的是充满情趣,附庸风雅的帝王,所处的又是一个蒸蒸向上的时代。他木讷的面具一定会脱下,表情一定会更丰富,也会留下更多的文人逸闻。在政治舞台上,他的拳脚也会从慢柔的太极转为刚猛的泰拳。

曹振镛身处中衰之世,他也很无奈,他没法如盛世的名臣那样,扬眉吐气,扬鞭万里,开拓疆域。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站在进水的船上,辅佐皇帝,操控着大清这艘巨轮。他如果稍一用力,开得过猛,大清可能就会沉没。

曹振镛主政的十四年间,以无为清静为目标,小心谨慎,如履薄冰。道光十五年时,曹振镛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他以八十一岁高龄死于任上。道光赐给他象征着文臣最高荣誉的“文正”谥号,有清一代,得“文正”谥号者八人,分别是睢州汤斌、诸城刘统勋、大兴朱珪、歙县曹振镛、滨州杜受田、湘乡曾国藩、高阳李鸿藻、寿州孙家鼐。此八人中,最难盖棺定论者自然是曹振镛了。

人性极其复杂,很难用一个好字,抑或一个坏字来笼统、绝对地评判一个人。对曹振镛这样的重臣,史书很难评价他,乃至于没法评价他。他就如同一池清水,你仔细看,他是清澈见底的,再细看,其中难免也有污浊。更重要的是,这一池清水,却是一潭死水,死水中沉淀的不仅仅是曹振镛,更是大清王朝。

三朝军机大臣松筠

除了早期盐政、漕运上的几项改革之外,道光在位时未有大的变革。虽然他面临着无数弊端,但他的执政思想就是守成不变。此种执政思想,在道光朝的用人上也可以看出来,道光朝的督抚及六部尚书,大多出自翰林,而真正具有实学的人才并不多见。

在道光眼中,翰林们饱读诗书,熟悉祖宗成法,自然不会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于是万马齐喑的局面出现,真正有胆识,有才学的大臣被边缘化。道光朝初期,有胆识且个性外露的大臣,英和之外,还有松筠。后世对松筠评价极高,“有清一代,满大臣中,群雏之鹤也。”

松筠不阿权势,遇事有犯无隐,好酒使性,常醉后奏事,在官场上兔起鹘落,起伏不定,为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所罕见。

嘉庆二十五年,嘉庆帝病死在热河。八月,棺材从热河运回京师,先安放在乾清宫,再移至观德殿。出殡时所用的杠夫分为六十班,每班二百四十人。杠夫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儿,高矮胖瘦略同。为了抬梓宫,他们事先已经演习过十天。梓宫被装扮成轿子形状,称为“吉祥轿”,外面用毛毡层层包裹,以免磨掉漆皮。出殡当日,京内文武百官,一身白衣,无数人跪在甬道两旁卖力表演着撕心裂肺。

此年四十六岁的梁章钜,入军机处做章京已经三年,也跪在人群中跟着哀号。却见新皇帝道光,走着走着,突然跑到甬道旁,紧紧拉住一个跪在地下的人的手号啕大哭,跪着的这个人也跟着卖力狂哭。梁章钜边假装抹眼泪,边偷偷观察,这么多王公大臣,新皇帝却偏偏找这个人去哭,这是谁啊?梁章钜观察了半天,才看清这人是松筠。

松筠此时职务是骁骑校,骁骑校是八旗中的低级军官,新皇道光为何只拉住此人痛哭?

松筠来历并不简单,他历任封疆,早在乾隆朝就入过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大概是血脉里流淌着蒙古人的血脉,总是不合于皇帝的意思,被赶到伊犁、西藏经营边陲多年。

松筠出生在乾隆十七年(1752),属蒙古正蓝旗,二十岁时到理藩院做翻译,做了几年又到军机处做军机章京。军机章京任上表现出色,松筠被提拔做了章京领班,即满语所称“达拉密”者。乾隆四十五年,松筠被破例提拔为户部银库员外郎。

户部银库是国家财政中枢,照例只能满人担任,哪怕蒙古八旗、汉军八旗也不得担任。经过军机大臣推荐,松筠成为第一个掌管户部银库的蒙古旗人。乾隆四十八年,松筠升到了从二品的内阁学士。

乾隆五十八年,松筠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在军机大臣任上,松筠受命陪伴英国马嘎尔尼使团一路行至杭州。英国人兴致勃勃地发现,松筠比清国的其他官员更好沟通。英国人认为松筠彬彬有礼,为人宽厚,在旅途中携带了大量书籍,随时翻阅。松筠常在袍子外面罩上一件黄马褂,“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最后告别时,马嘎尔尼认为松筠颇有绅士风度,配当个英国人。

刚入军机处一年多,因为熟悉边界事务,且有语言优势,又是藏传佛教信徒,松筠被任命做了驻藏大臣。到了嘉庆五年(1800)正月,松筠又被任命为伊犁将军。

自征服准噶尔之后,天山南北被纳入清廷版图,以伊犁为中心,清廷建立了一套庞大的官制。清廷设置的伊犁将军是新疆最高军政长官,代表清廷管辖各地军政事务。伊犁将军责任重大,管辖区域面积达两百多万平方公里。对此职位,清廷一直选拔亲信满蒙大臣出任。如第一任将军明瑞出自满洲名门富察氏,第二任将军阿桂是乾隆朝后期的重臣。嘉庆选择松筠,自然是对他能力与才干的认可。

松筠受命之后,还未走马上任,嘉庆又将他另调为湖广总督,以镇压白莲教起义。根据在湖广总督任上的经验,在嘉庆召见时,松筠请求开放盐、硫黄、铅等领域,让民间资本进入开发,以阻止民众为了暴利铤而走险。

而自乾隆中期之后,清廷忧虑“开矿聚集亡命,为地方隐忧”,故而严禁地方采矿。嘉庆是个特别保守的人,祖先的一切成法,在他看来是神圣不可更改的。现在松筠说开矿可以减少亡命之徒,在嘉庆看来却是对祖先的背叛,于是大骂松筠糊涂。松筠不服,与皇帝争吵。一气之下,嘉庆将他赶去了伊犁,做了个伊犁察哈尔领队大臣。

被发配到了伊犁,松筠还不安分,四处查探。看到伊犁地方上金矿极为富饶,可以开采,就怂恿伊犁将军保宁上奏,请开采金矿。嘉庆看了奏折,冷笑一声:“这必然是松筠怂恿的。”嘉庆是个守成的皇帝,他只想保持现状,对于开源节流毫无兴趣,当即否定了开矿的建议。

过了一年,考虑到人才难得,嘉庆将松筠升为伊犁将军。松筠第一次担任伊犁将军,从嘉庆七年至十四年,前后将近八年。虽然远在伊犁,可松筠不时还是逮住机会和嘉庆顶一顶。和珅跌倒之后,有三块原本准备孝敬他的大玉,在途中被下令停了下来,扔在喀喇沙尔多年无人问津。嘉庆十一年,新疆地方官员看着这三块大玉搁在那里多年,风吹雨晒,真是暴殄天物,就建议招商认购。

嘉庆看了奏折后先是大骂地方官员贪图小利,可转身一想,玉是好东西啊,扔在那里实在可惜,就下令挑两块小玉运进京师。不料两块小点的玉,加起来也要一万一千斤,松筠就上奏说这两块玉运起来太麻烦了,再说是和珅遗下的,您好意思要吗?嘉庆被他这一激,只好讪讪地说:“朕天性不喜玉”,让不要运了。

松筠是个虔诚的藏传佛教教徒,院内有正屋三间,中间是客堂,老婆住堂东,西边是佛堂。在家时,松筠每天五更起来到佛堂做功课。松筠做功课,不间寒暑冬夏,坚持不懈。拜佛多了,松筠也有佛相,面如罗汉,极其慈祥,有人甚至说他是活佛转世。但面貌慈祥的松筠在伊犁任职期间,却杀戮过重。

自从伊犁被纳入清廷版图后,各种罪犯和被处分的官员,常被打发到伊犁戍边。嘉庆十四年,一名叫作蒲大芳的陕西地方乡勇,因为谋反被发配到塔尔巴哈台。蒲大芳被发配后很不安分,塔尔巴哈台地方官员得到消息,称蒲大芳与一群戍兵密谋准备叛变,就迅速报告松筠。松筠当即派将领至塔尔巴哈台,将蒲大芳等三十一名戍兵抓捕处决。同时命令将与蒲大芳一起发配戍边,被安置在其他地方的一百三十五人集中转移,并于半途在山谷中全部截杀。

多年之后,梁章钜在军机处担任军机章京,一次因为公事去找松筠。两人聊起京内外各种典故,絮絮叨叨了良久。此时恰逢酷夏,闷热难当,松筠到底是蒙古人,豪气不减,就让梁章钜把衣服脱了,又拿了几个西瓜,就着白酒边饮边吃边聊。梁章钜看到松筠头不停摇动,就问他这个毛病是怎么落下的。

松筠感叹道:“这个不是什么病,当年在伊犁时,因为杀戮过重,至今脑海中充满愧疚,不时晃头。”

在伊犁任上多年,松筠总算回朝。一度还外放做了两江总督、陕甘总督、两广总督。松筠个性之中,总不脱马上民族的豪迈,如好酒、不按规则出牌。松筠任两江总督时,乘船出巡,刚好碰到一个老朋友带了部队驻在江边抗洪。老朋友说现在风大,开不了船,就安排松筠吃饭。松筠嚷嚷着要喝烧酒,老朋友就同意了。但两个人对饮实在乏味,松筠就让找个能饮的军官过来作陪。老朋友就找了个副将过来,松筠饮一杯,副将也跟着来一杯,饮到半夜,松筠方才尽兴,跌跌撞撞地回船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松筠把老朋友找来,再开一席继续饮。饮着饮着,松筠突然想起来,就问道:“昨天那个副将挺不错,酒量很好,把他喊过来一起再饮。”老朋友一听也是,就派手下去催促副将过来。手下去了副将家,不久回来禀报:“副将昨天回到家后烂醉如泥,话也说不出,今天一早就仙去了。”松筠听了大吃一惊,胡乱吃了几口饭就顶着大风开船溜走了,留下老朋友安抚副将家属。

某一年松筠奉派出京查案,得了圣旨后急匆匆要走。手下说你急什么,行李还没拿呢。松筠说你先回家拿吧,一分钱也不带,自己一人骑马先溜走了。打马走到韩桂舲家时,韩桂舲还在刑部上班,松筠跑进去要酒要菜,大吃大喝。松筠的大字写得很好,一个虎字更是虎虎生风,很多人找他求字。吃了人家的东西,松筠很不好意思,就让准备笔墨,要写大字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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