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事情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就像电影《暖暖内含光》里尽管凯特·温斯蕾特和金·凯瑞都选择抹去所有与双方有关的记忆,但当他们再次相遇时还是会再次相爱。人的大脑是非常神奇的东西,它的魔力不是科学能完全解释并改变的。有些人注定会跟同性或者异性相爱,就应该跟同性或异性结婚。外界力量或许能从外在改变人类的行为,却不能改变内在渴求,不能带来快乐。马彤和晴菲都试图改变自己,忘记对方,但都无果,所以决定跟着自己的心走一次,当她们的唇先是触碰然后胶着在一起的时候,该是她们这20年来最幸福的时刻,电流流过全身时的伏度之大、之有力让心脏都要爆裂了。
“我以前就是没往那方面想。里面说的虽然是男的与男的之间的性行为,但其实就是在说同性恋嘛。你知道今天牧师说‘这是有罪的,这是有罪的’说了多少遍吗?!”
“唉。”夏瑞漫想安慰马彤,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虽然也有一些新的解读,比如说基督教传播的是爱,耶稣说过我们不该去评判指责别人,每个人生来就有罪,嫉妒、愤怒等也是罪,而同性恋只是众多罪的一种。又有人说是同性恋没关系,但只要克制自己的性欲和保持独身就行了。但这还是绕不开同性恋是一种该被谴责的行为的说法。或许同性恋可以同时是基督徒,但他们首先是不是得要否认自己性倾向的正确性和自然性?嫉妒之心或许人人都有,但反对同性恋是把一种人与另外一种人分开,并声称其中一种人与生俱来的特质让他们有罪,让他们低人一等。这跟用肤色将人列为三六九等并无区别。
“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很混乱。”
“那你还相信上帝吗?”
“说不定这就是上帝给我考验之一,检验我的信仰。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被祝福的是那些在考验下还能坚忍地向前的人。而且,保罗不也经历了很多苦难吗?还有那个谁,我忘记名字了,我怎么会忘记他的名字?!反正就是上帝剥夺了他的一切,但他的信念一直未变,连一句对神不敬话都没说,最后他又重新得到了原本拥有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遇到宗教方面的问题,夏瑞漫总觉得特别犯难。如果是其他的事情,她会直接告诉马彤她心里所想的,给她意见。但信仰嘛,哪怕到了这种基督教里宣扬的教义跟她个人认为的对与错完全相悖的时候,她也觉得不该说出“你那个上帝根本就没什么好相信的”之类的话,这给她一种罪恶感。而且,信仰这东西,信与不信都是别人自个儿的事,其他人都不该干预。当然,除了以上帝之名伤害他人的事情之外。可是,这么说来,宗教势力阻止同性恋权益也是对他人的一种伤害,该干预才是。
夏瑞漫想跟马彤说,真爱跟宗教比,当然选择真爱。但她嘴里只蹦出“可能吧”三个字。
“其实,这跟世界上灾难重重和上帝存在这两者之间表面上的矛盾的性质差不多。”马彤半自言自语半对夏瑞漫说。
“什么意思?”夏瑞漫不太明白地问。
“就是说,如果上帝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而且上帝又是全能的,慈悲的,无所不知的,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苦难呢?这对信仰者来说或许是个难题,但是我们同时也可以把这理解为上帝是给予了我们自由选择的空间,就算他能干预,他也不干预,因为他把自由意志看得更重要。”
“噢,好吧。”夏瑞漫敷衍道。在她听来这理论几乎就是谬论,由人类自己酿成的灾难尚且可以解释,但自然灾害呢,自然灾害又要怪谁?就算这解释成立,因灾难与上帝的存在而产生的矛盾对马彤个人信仰造成的困难也不能与同性恋问题相提并论,后者对她与生俱来的特质提出质疑,让她在上帝的教诲与个人的身体和心灵之间进行一个选择。
“不过,我觉得你刚才说的矛盾,跟你现在遇到的问题很不一样呢。”夏瑞漫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附和马彤。
马彤考虑许久,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吧。”
马彤离开夏瑞漫的房间后,夏瑞漫看见电脑屏幕上被暂停了的PeepShow又想起流行文化在社会中所起的作用,这又令她忍不住想,在英国这样世俗化的社会中,宗教或许不仅不再是凝聚一个国家的力量,反而是分割点所在。在夏瑞漫认识的英国人里,只有一个是虔诚的教徒,有一些对《圣经》的了解甚至比她还少。虽然大部分英国人都归属于英国国教,但对很多人来说那更多的是一个传统,不是宗教信仰。而思想前卫的人必定对宗教对改革所产生的阻力十分不满,这让宗教甚至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
在此后的好几个星期里,马彤还是照常去教堂,也没有切断与晴菲的关系,生活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过,虽然表面上保持着与以前相同的生活,马彤其实无法控制心中巨大的改变。她努力不去注意这些变化,以为这样便能压制住不必要的烦恼和抉择。她找不到可以继续去爱心中的上帝的同时又坚持自己的性取向的方法,但她既不愿意放弃上帝也不愿意离开晴菲。感受到上帝对她的爱的那一刻,她全身都被一股巨大的神圣力量包围。从那以后马彤的心被填得满满的,就像牧师说的,人间的爱跟上帝的爱比起来都微不足道,人们要先了解上帝,爱上帝,才能爱世上的人,因为上帝的爱是源源不绝不会枯竭的。感受到了上帝的爱以后,人们会发现他们有无尽的爱献给别人。马彤觉得真的是这么回事,回家后父母都说她好像变了个人。
但同时,修得与晴菲的爱情实属不易。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分离还是放不下的话,可能一辈子也都放不下了吧。马彤知道自己是度过怎样漫长与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才决定正视自己是同性恋这个事实,决定跟晴菲在一起,不再顾及世俗的眼光,更关键的是,不再顾及父母、家人的态度的。当她这么决定以后,竟然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就能抵抗全世界。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决定是这样正确过,也从来没觉得有哪个决定是这样的百分之百的属于她自己。小学毕业要读初中,初中毕业要读高中,8岁的时候开始学跳舞,10岁的时候上奥数,这些都感觉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了。就算是出国的决定也是出国潮已经兴起后才跟着别人的屁股后面做的毫不费劲的选择。从来没有哪个选择像决定跟晴菲在一起这样艰难,也没有哪个选择像这个这样容易,马彤其实一直都知道有一天她必须要面对自己的内心,可却又总裹足不前,宁愿把自己一层一层地缠绕起来。
马彤极力希望把自己扳直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则是父母的态度。哪个父母对女儿最终的期望不是找个好老公嫁了,然后养育下一代。与自己的同性发生跟异性一样的关系是想都不能想象的事情,更别提支持和真心祝福了。有一次,马彤在看王家卫的《春光乍泄》,马妈妈正好走进来看到张国荣和梁朝伟抱在一起跳舞的画面,恶心地说:“两个大男人做这么亲密的动作,也不觉得变态。”
马妈妈说完什么也没多想拿了东西就出去了,可马彤的心却被狠狠揪了好几下。如果马妈妈看到张国荣和梁朝伟在床上做爱的镜头,是不是得把电脑给砸了?所以,马彤还未把晴菲的事跟妈妈说。暑假时每次见晴菲都只是说见高中同学,而马妈妈听后总是很高兴,觉得这是找到男朋友最好的方法,同学里怎么也得有几个男的。但马彤已经做好了在不久的将来跟父母摊牌的准备,这会是一场漫长又血腥的战役,但总有一天父母会明白跟女人在一起才是她幸福的唯一途径,而爱她的父母会允许她选择让她幸福的道路的。
E.M.福斯特说他笔下的莫里斯拥有一个幸福的结局是必须与绝对的,马彤的结局也该如此。
可就在马彤的心态好不容易到达了与之前20年完全不同的理想状态时,马彤又一次被压得粉身碎骨,整个世俗世界她准备好面对了,但这次横在她前的却是上帝,万能的主,这该如何是好。
马彤表面不愿承认,但在教堂里时的心情已完全不同,她拿起《圣经》阅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好几次都只是拿了起来就马上放回原处。她祷告的次数也渐渐变少,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她有时候甚至连一句发自内心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叫“上帝”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凭什么要把他看得高于一切,凭什么要爱他听他的指令,他给了我们什么?什么?
而每次跟晴菲打电话的时候呢,嘴上虽然还是说着甜言蜜语,心里却无法不时地闪过“这是一种罪,这是一种罪”的旁白。最后,在无助的深渊徘徊的马彤决定跟牧师聊一聊。
“Walters先生,我最近因为一些事情很困惑,不知道如何是好。”
“彤,有什么事就说吧。我和主都定会帮你解答疑惑的。”
虽然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好多次要对Walters说的话,但话到嘴边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在牧师又一次鼓励马彤把烦恼说出来后,马彤才说:“那个,就是,我是同性恋。可是上帝说这是一种罪。”
马彤以最快的速度说出了演练多遍的两句话,如此含糊不清,她都不确定Walters是否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Walters听得很清楚,但对此似乎并不惊讶,又或许他将对马彤的不满掩藏得非常好。可Walters之后的话却让马彤先是对他以及他代表的一切感到气愤,然后是轻蔑,接着是不在乎。再接着她无比释怀,她挣脱了枷锁,被解放了。
牧师先是表示对马彤的问题表示理解,并说这个问题并不少见,然后又道:“每个人生下来都有罪,只要你自己知道自己犯的错误和努力改正就行,上帝和耶稣是爱你的。”
“可是你真的觉得同性恋是一种罪吗?如果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如此呢?”马彤此时的口气与往日的虔诚和谦卑已差了十万八千里。她还是尽量保持对牧师的尊重,努力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压住不耐烦的情绪,却不管用。
“有罪的人总说这是人天生的秉性,但这不能成为对它置之不理的理由,而应该努力克制不该有的想法。婚姻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事,而不是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之间的事。男人和男人或者女人和女人之间无法生儿育女,而繁衍下一代是人类生存延续的唯一方法。上帝把人类创造成如今的模样必有他的原因。同性相恋则是不正常的行为。”Walters顿了顿又说,“当然,这并不代表你不能成为基督徒。”
“嗯。”马彤表面镇静,内心里却波涛汹涌,卷起千层浪。她对上帝已经失望透顶甚至无心再跟牧师多争论一句。而且她很快明白这不是什么辩论,她不可能说服Walters改变想法,多说无益,只是自找耳光,何必呢。
牧师以为马彤听得很认真,又继续讲起课来。用时虽然无比的长,但说来说去还是翻来覆去地在讲同样的内容罢了,而牧师自己却骄傲地认为自己字字如金,句句是真理。
马彤装成无比虔诚的样子,还不断地点头,只为能早点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地方。如果表现得对Walters传达的信息已全然接受,Walters应该会早点放她离开。但Walters见马彤倾听得如此全神贯注,更不愿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得意地想,又一个堕落的灵魂被自己拯救了,死后他不上天堂,谁上天堂。
45分钟后马彤终于得以离开,此后在Woodlands学习的日子里她再没踏进教堂的门。一个人的内心竟然可以变化得如此之快,马彤心想。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基督教给征服了,又如此之快地将其抛弃。在相信上帝的时候她无法想象没有上帝的那些年是怎么过的,而现在,跟上帝有关的一切听上去都如此荒唐。现在她觉得,将她生命点燃的不是上帝,而是勇敢认识自我后的自己。
四十
论文的写作正在缓慢进行,很多时候夏瑞漫都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读的大部分材料都不会写进论文里,但不读却又不行。夏瑞漫的论文导师在业内大有名气,夏瑞漫提前好几个月就找到他,这才拿到一个名额。名师教导确实与别人有所不同,每次与Robertson教授见面,都有一句顶一万句的效果。但这所谓的“每次”其实加起来只有三次,每次时长都不超过10分钟。Robertson的时间表安排得如此之满,以至于每次见面都要通过秘书预约,每次预约到的时间都是三个星期以后的。见教授这么忙,夏瑞漫也就不好意思总不停地发邮件打扰。所以,总的来说,写论文这事就是她一个人在战斗。
如果说其他考试让人只在某一小段时间精神高度紧张的话,那论文则直到按下‘打印’二字的那一刻,头顶上方30厘米处都悬着一把剑。它离你不近,但它一直都在那里,时不时垂下来在你头顶扎那么一下,告诉你说,记得啊,论文还没写完呢。
除了论文,这段时间夏瑞漫头顶上方又多悬了一把剑。刚开学的那阵子夏瑞漫跟Sean的感情格外好。一整个暑假没见,性生活也特别丰富,所谓小别胜新婚。但渐渐的,Sean的情绪起伏变得异常频繁。有时候Sean突然像变了个人,过几天又会好些,然后又低沉下去。随着圣诞假的临近,有好几个晚上夏瑞漫半夜醒来时都发现Sean已经起来了,或者翻来覆去地还没睡着。夏瑞漫试图问他是否有什么烦心事,Sean却坚持说一切正常。有好几次夏瑞漫都想大叫说你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说,我是你女朋友,告诉我有什么关系,但看到Sean黑得发紫的眼袋还是忍住了。
接着有一天夏瑞漫在Sean的书桌的抽屉里无意中看到一封来自牛津的信,打开一看竟是通知Sean两周后去St.Antony’s学院面试的信。
“你报了牛津?”见到从客厅走进来的Sean,夏瑞漫问道,语气平静。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因为Sean什么都没告诉自己而生气。
“你怎么知道的?!”然后一看桌上的信便明白了,“你为什么翻我东西?”
“你自己叫我帮你从抽屉里拿剪刀出来的!”
“噢,对。所以你就能看我的信?”
“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你报了牛津,这又没什么。”
“这你还不懂吗,因为我怕考不上。你们知道我报了之后肯定会觉得我一定能考上,那我要是没考上呢?所以,还不如真的考上的时候再跟你们说,如果没考上就当没这回事发生。”
“你这段时间这么紧张就因为这事?”
“可能吧,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