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请坐下来,”撒克说,“我告诉你。十二年前,他们丧失了一个小孩儿。不,他并没有死——虽然这里有许多人因为喝了淤水,害病死掉了。当时他只有八岁,可是顽皮得出格。大家都知道。有几个勘察金矿的美国人路过这里,同乌里盖先生打了交道,他们非常喜欢这个孩子。他们把许多有关美国的大话灌进了他的脑袋里;他们离开后一个月,这小家伙也失踪了。据人家揣测,他大概是躲在一条水果船的香蕉堆里,偷偷地到了新奥尔良。据说有人在得克萨斯见过他,此后就音讯杳然。老乌里盖花了几千块钱找他。夫人尤其伤心。这小家伙是她的命根子。她目前还穿着丧服。但大家说她从不放弃希望,认为孩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孩子的左手背上刺了一只抓枪的飞鹰。那是老乌里盖家族的纹章,或是他在西班牙继承下来的标记。”
小利亚诺慢慢抬起左手,好奇地瞅着它。
“正是,”撒克说着,伸手去拿藏在办公桌后面的一瓶走私运来的白兰地,“你脑筋不笨。我会刺花。我在山打根当了一任领事有什么好处?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星期之内我能把那只抓着小尖刀的老鹰刺在你手上,仿佛从小就有刺花似的。我这里备有一套刺花针和墨水,正因为我料到你有一天会来的,多尔顿先生。”
“喔,妈的。”小利亚诺说,“我不是把我的名字早告诉了你吗!”
“好吧,那么就叫你‘小利亚诺’。这个名字也不会长了。换成乌里盖少爷怎么样?”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从没有扮演过儿子的角色。”小利亚诺说,“假如我有父母的话,我第一次哇哇大叫时,他们就进了鬼门关。你的计划是怎么样的呀?”
撒克往后靠着墙,把酒杯对着亮光瞧瞧。
“现在的问题是,”他说,“你打算在这件小事里干多久。”
“我已经把我来这里的原因告诉你了。”小利亚诺简单地说。
“回答得好。”领事说,“不过你用不着待这么久。我的计划是这样的:等我在你手上刺好商标之后,我就通知老乌里盖。刺花期间,我把我收集到的有关那个家族的情况讲给你听,那你谈吐就不会露出破绽了。你的长相像西班牙人,你能说西班牙语,你了解情况,你又能谈谈得克萨斯州的见闻,你有刺花。当我通知他们说,真正的继承人已经回来,想知道他能不能得到收容和宽恕时,那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一准立刻赶到这里,抱住你的脖子,这场戏也就结束,可以到休息室去吃些茶点,舒散舒散了。”
“我准备好了。”小利亚诺说,“我在你营地里歇脚的时间还不长,老兄,以前也不认识你;但如果你的目的只限于父母的祝福,那我可看错人了。”
“多谢。”领事说,“我好久没有遇到像你这样条理分明的人了。以后的事情很简单。
只要他们接纳,哪怕是很短一个时期,事情就妥了。别让他们有机会查看你左肩膀上有没有一块红记。老乌里盖家的一个小保险箱里经常藏着五万到十万块钱,那个保险箱,你用一根铜丝都可以捅开。把钱搞来。我的刺花技术值其中的半数。我们把钱平分,搭一条不定期的轮船到里约热内卢去。如果美国政府由于少了我的服务而混不下去的话,那就让它垮台吧。
你觉得怎么样,先生?”
“很合我的口味!”小利亚诺说,“我干。”
“那好。”撤克说,“在我替你刺上老鹰之前,你得躲起来。你可以住这里的后房。我是自己做饭的,我一定在吝啬的政府给我的薪俸所许可的范围之内尽量款待你。”
撒克估计的时间是一星期,但是等他不厌其烦地在小利亚诺手上刺好那个花样,觉得满意时,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撒克找了一个小厮,把下面的便条送达他准备暗算的人:白屋堂桑托斯·乌里盖先生。
亲爱的先生:
请允许我奉告,数日前有一位年轻人从美国来到布埃纳斯蒂埃拉斯,目前暂住舍间。我不想引起可能落空的希望,但是我认为这人可能是您失踪多年的儿子。您最好亲自来看看他。如果他确实是您的儿子,据我看,他很想回自己家,可是到后不知道将会得到怎样的接待,不敢贸然前去。
汤普森·撒克谨启半小时以后——这在布埃纳斯蒂埃拉斯还算是快的——乌里盖先生的古色古香的四轮马车,由一个赤脚的马夫鞭打和吆喝着那几匹肥胖笨拙的马,来到了领事住处的门口。
一个白胡须的高个子下了车,然后搀扶着一个穿黑衣服、蒙黑面纱的太太下来。
两人急煎煎地走进来,撒克以最彬彬有礼的外交式的鞠躬迎接了他们。他桌旁站着一个瘦长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皮肤黧黑,乌黑的头发梳得光光的。
乌里盖夫人飞快地把厚面纱一揭。她已过中年,头发开始花白,但她那丰满漂亮的身段和浅橄榄色的皮肤还保存着巴斯克妇女所特有的妍丽。你一见到她的眼睛,发现它们的暗影和失望的表情中透露出极大的哀伤,你就知道这个女人只是依靠某种记忆才能生活。
她带着痛苦万分的询问神情,向那年轻人瞅了好久。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转到了他的左手。接着,她抽噎了一下,声音虽然不大,但仿佛震动了整幢房屋。她嚷道:“我的儿子!”紧接着便把小利亚诺搂在怀里。
过了一个月,小利亚诺接到撒克捎给他的信,来到领事馆。
他完全成了一位年轻的西班牙绅士。他的衣服都是进口货,珠宝商的狡黠并没有在他身上白费力气。他卷纸烟的时候,一枚大得异乎寻常的钻石戒指在他手上闪闪发光。
“怎么样啦?”撒克问道。
“没怎么样。”小利亚诺平静地说,“今天我第一次吃了蜥蜴肉排。就是那种大四脚蛇。你知道吗?我却认为咸肉煮豆子也配我的胃口。你喜欢吃蜥蜴吗,撒克?”
“不,别的爬虫也不吃。”撒克说。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再过一小时,他就要达到那种飘飘然的境界了。
“你该履行诺言了,老弟。”他接着说,他那张猪肝色的脸上露出一副狰狞相,“你对我太不公平。你已经当了四星期的宝贝儿子,你喜欢的话,每顿饭都可以用金盘子来盛小牛肉。喂,小利亚诺先生,你说应不应该让我老是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毛病在哪里?难道你这双孝顺儿子的眼睛在白屋里面没有见到任何像是现款的东西?别对我说你没有见到。谁都知道老乌里盖藏钱的地方。并且还是美国货币,别的钱他不要。你究竟怎么啦?这次别说‘没有’。”
“哎,当然,”小利亚诺欣赏着他的钻石戒指说,“那里的钱确实很多。至于证券之类的玩意儿我可不懂,但是我可以担保说,在我干爸爸叫做保险箱的铁皮盒子里,我一次就见到过五万元现款。有时候,他把保险箱的钥匙交给我,主要是让我知道他把我当做那个走失多年的真的小弗朗西斯科。”
“哎,那你还等什么呀?”撒克愤愤地问道,“别忘了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揭你的老底。如果老乌里盖知道你是骗子,你知道会出什么事?哦,得克萨斯的小利亚诺先生,你才不了解这个国家。这里的法律才叫辣呢。他们会把你绷得像一只被踩扁的蛤蟆,在广场的每一个角上揍你五十棍。棍子都要打断好几根。再把你身上剩下来的皮肉喂鳄鱼。”
“我现在不妨告诉你,伙计,”小利亚诺舒适地坐在帆布椅子里说,“事情就按照目前的样子维持下去。目前不很坏。”
“你这是什么意思?”撒克问道,把酒杯在桌子上碰得格格直响。
“计划吹啦。”小利亚诺说,“以后你同我说话,请称呼我堂弗朗西斯科·乌里盖。我保证答应。我们不去碰乌里盖上校的钱。就你我两人来说,他的小铁皮保险箱同拉雷多第一国民银行的定时保险库一样安全可靠。”
“那你是想出卖我了,是吗?”领事说。
“当然。”小利亚诺快活地说,“出卖你,说得对,现在我把原因告诉你。我到上校家的第一晚,他们领我到一间卧室里。不是在地板上铺一张床垫——而是一间真正的卧室,有床有家具。我入睡前,我那位假母亲走了进来,替我掖好被子。‘小宝贝,’她说,‘我的走失的小宝贝,天主把你送了回来。我永远赞美他的名。’她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废话。接着落了几点雨,滴在我的鼻子上。这情形我永远忘不了,撒克先生。那以后一直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我说这番话,别以为我为自己的好处打算。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生平没有跟女人多说过话,也没有母亲可谈,但是对于这位太太,我们却不得不继续瞒下去。她已经忍受了一次痛苦,第二次她可受不了。我像是一条卑贱的野狼,送我走上这条路的可能不是上帝,而是魔鬼,但是我要走到头。喂,你以后提起我的名字时,别忘了我是堂弗朗西斯科·乌里盖。”
“我今天就揭发你,你——你这个双料叛徒。”撒克结结巴巴地说。
小利亚诺站起来,并不粗暴地用他有力的手掐住撒克的脖子,慢慢地把他推到一个角落去。接着,他从左腋窝下抽出他那支珍珠贝柄的四五口径手枪,用冰冷的枪口戳着领事的嘴巴。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怎么会来到这里的。”他露出以前那种叫人心寒的微笑说,“如果我再离开这里,那将是由于你的缘故。千万别忘记,伙计。喂,我叫什么名字呀?”
“呃……堂弗朗西斯科·乌里盖。”撒克喘着气说。
外面传来车轮声、人的吆喝声和木鞭柄打在肥马背上的响亮的啪啪声。
小利亚诺收起手枪,向门口走去。但他又扭过头,回到哆嗦着的撒克面前,向领事扬起了左手。
“这种情况为什么要维持下去,”他慢慢地说,“还有一个原因。我在拉雷多杀掉的那个人,左手背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刺花。”
外面,堂桑托斯·乌里盖的古色古香的四轮马车咔嗒地驶到门口。马车夫停止了吆喝。乌里盖太太穿着一套缀着许多花边和缎带的漂亮衣服,一双柔和的大眼睛里露出幸福的神情,她向前探着身子。
“你在里面吗,亲爱的儿子?”她用银铃般的西班牙语喊道。
“妈妈,我来啦。”年轻的堂弗朗西斯科·乌里盖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