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似火,延绵山丘。
寒风中,年少的孩童在放肆地撒野。无忧无虑只属于眼下,时光必将拂去他们的童真,带来各式各样的烦恼。
“山子哥,让我做一回水伢姐的男人吧?”那个流着鼻涕,光着屁股蛋的小男孩眼巴巴地恳求着。他实在不甘心老在这“过家家”的游戏中充当一个旁观者或跟班的角色。
没等另一个小男孩开口,旁边那个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小女孩转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奶声奶气地说道:“不可以哟,山子哥已经是我的男人了,男人只能有一个,我不能再要你做我的男人了。”
这拒绝太残酷了,光屁股蛋的小男孩霎时哇哇大哭,眼泪和着鼻涕往下淌。
“别哭,别哭,我让你当。”另一个小男孩比他和小女孩大几岁,这时发扬了风格。
“不可以!”小女孩异常坚持,伸出手打了一下自己的“男人”,那小模样里竟有些成年人才有的嗔怪与幽怨。
从地上正在搓揉的泥巴团里捡起了一个,递给了光屁股蛋的小男孩。小女孩天真地哄着他:“乖,别哭了毛伢子,给你个团子吃。”
对方居然就这么破涕为笑,配合着她将“团子”捧到嘴边,呜呀呜呀地大口“咀嚼”起来。
孩子的世界如此简单,烦恼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一笔勾销。
温暖的阳光终于爬出厚厚的云层,穿过林中的枝叶,铺洒在那三张灿烂的小脸上,那首童谣随之轻轻飘荡。
人总是后知后觉。童年的时光是美好的,可小时候的我们却总想摆脱童年,想着能快快长大,能像个大人般的生活。等我们明白大人的世界只是看起来很美的时候,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而童年也只剩下怀念。
时光荏苒,满山的枫叶将这片山头一次次地染红,炫耀了十数个秋。
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山伢子在十七岁娶了十四岁的水伢子。
那一夜,几乎全村的人都听到了村外的山丘上,隐隐传来狼崽子的凄厉嗥叫,搞的人心惶惶。只有村里那间破旧房子里的一男一女知道这是有人在哭,伴着这哭声他们对着红烛一夜未眠,直至天边浮现那片红如枫叶的朝霞。
也就在这一年,十三岁的毛伢子开始随着自己的大,到处帮人看风水。“大”也就是爸的意思,毛伢子的大原本是他的房下叔叔,是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周边这些乡镇谁要看个家宅凶吉,卜个名,算个卦或是择个坟地之类都会找他,但由于他一直没有子嗣,所以毛伢子的生父就将他过继给了对方。
对于毛伢子,这个大待他视如己出,非常疼爱,加之毛伢子本身也是相当聪明。一个悉心传授,一个用心学习,几年的光阴在风水这块,毛伢子已尽得他大的真传可以独当一面了。
在那个年头,相比一般人家,风水先生的收入还是不错的。每次从外面回到村子,毛伢子都会去山伢子家呆上一会儿,跟他们唠唠家常,逗逗他们的孩子,临走时还会偷偷放上几个小钱。不过后来,这些钱都被水伢子积在一块又还给了他。自此之后,毛伢子也就没再给过他们钱,可他也不再空手而来,大到猪肉小到食盐,每次都会捎来些东西。这次无论山伢子和水伢子怎么说,他都横竖不改,对方最终也只得作罢。
时间就在平淡和劳累的生活中悄悄地流逝着。
又是数个寒秋飘过,那一年抗日战争爆发了。山伢子积极响应号召,要去参加新四军,毛伢子劝他留在家里,可水伢子很是支撑山伢子。
“哥,你去吧!家里你不用担心,多打几个鬼子,把他们赶出我们国家!”
临走前,山伢子与母子仨人依依惜别,又特意抓起毛伢子的手托付着:“毛伢子,他们母子三个就拜托你多照应了!”
“放心吧山子哥,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们的!”
山伢子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带着眷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水伢子喊着。
已走出很远的山伢子转过身大声回道:“等抗战胜利了我就回来!”
等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两颗晶莹的泪珠才顺着水伢子的脸颊滑落。
据说那也是毛伢子印象里唯一一次看到水伢子流泪。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毛伢子后来站在山丘上无数次地呢喃。
自此一别,水伢子就再也没有见过山伢子。
两年后,当她再次听到山伢子的消息是从毛伢子的嘴里。
毛伢子从别处意外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即放下手头的生意,急匆匆地赶回村子,将这个噩耗告之了她。
“不,不可能,山子哥不可能牺牲的!”水伢子打断了他。
“是真的,水伢姐……”
“我说了不可能……毛伢子,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可你别想用这种方式骗我,我是不会跟你的!我这辈子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山子哥!”
“不是的水伢姐……”
“你死心吧!”
“我……”毛伢子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可转瞬他也不再坚持,“那好吧!”
从此后,他再也没有在水伢子的面前提过山伢子的事。
从此后,水伢子经常坐在家门口看着村口的方向,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战争的阴影最终还是扩散到了这个宁静的小村庄。
秋风吹过满山的红叶,寒意中似又透着热情。
不过毛伢子的心里只感到了寒,诛心的寒。那天,他是被自己大强行拉去相亲的,在回家的山路上,他闷声不响,只听到身后的大在不停地数落着他相亲时的态度。
蓦地,从村子方向升起的浓烟远远地飘了过来。
大惊之下,毛伢子回身嘱咐两句,让大留在山上。没等大拉住他,他已狂奔而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回到村里,日本人已经走了。
整个村庄都在燃烧,烧热了那冰冷的风,烧红了毛伢子的眼。
空荡荡的村道上静静地躺着三五具尸体。那些曾经熟悉的人,被如牲口般地宰杀过后已让他完全陌生,不忍窥视。
脑子一片空白,脚步却固执地向着某个地点移动,不过不祥的预感让他离心中的地点愈近,脚步也就愈沉重。
终于,那个身影还是显现在眼前。她衣不遮体地躺在地上,倒在门口,倒在她一直痴痴等候的地方。
这瞬间,毛伢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怔愣了半晌,胸口如窒息般难受,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却又似发疯一般地爬过去将人紧紧抱起。
“水伢姐!”声声如泣,声声带血。
这一刻,他已永失心中所爱。爱一个人得不到没什么,只要她一切都好,让自己能够陪着她,看着她幸福,这样自己也会很快乐,可现在毛伢子什么都没了。
水伢子死了,毛伢子实际也死了。
出殡的日子,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
走在最前头的是水伢子的两个儿子,他们钻到菜窖躲了起来,等毛伢子发现他们,把他们从菜窖里叫出来的时候,他们已成了孤儿。
村里大部分人都来送了水伢子最后一程。后来才知道,由于最近一直有传言日本人要来,所以村民们这段日子都是早上躲进山里,直到晚上才回来。刚开始几天水伢子也去了,可后来她看小鬼子一直没来,又怕山伢子万一回家找不到自己,所以就没再去。
村民中有人在哀叹的同时,也把这称之为命数。
水伢子的墓地是毛伢子亲自给选的,就在山丘的那片枫林里。那儿是他们童年和泥巴,过家家的地方,也是他哭过整整一夜的地方。那是一块风水宝地,据说还是正龙穴。
有村里人找来块木头给立了个简易的墓碑,原本是想找几件山伢子的衣服跟水伢子合葬,再在墓碑上写上山伢子和水伢子的名字,算是夫妻合葬墓,可毛伢子没让。
他说:“山子哥没死!水伢姐一直在等着他,她坚信山子哥还活着……我也信!”
其后他站在人群中,不住地喃喃自语:“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此后发生的事,众说纷纭,出了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在给水伢子出完殡后的第三天,毛伢子突然暴病身亡,而原因据说就是因为他给水伢子找的那块正龙穴的墓地。
村里人都传“正龙穴”的墓地是风水宝地中的极品,而被葬在这种地方的人必定会福荫子孙。不过这种墓穴下葬时极为讲究,一般人不能直接埋在正龙穴上,只能埋在正龙穴的边上一点,让其慢慢吸收“龙气”。如果直接埋在正龙穴上,那就要求下葬之人必须压得住这股龙气,如若不然,反而会祸及子孙。当然也有下葬之人压不住龙气,又能使后代享有荣华富贵的方法,那就是有人代为受过,而如何做到代为受过据传只有风水先生知道。
按村里人煞有介事的推断,为了使水伢子的后代子孙能够尽早地得享福泽,毛伢子直接将她埋在了正龙穴上,而后又使用秘术代为受过,所以这才出现了暴病身亡一事。
当然这只是第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毛伢子将水伢子的两个儿子交托给自己的大来照顾,跟着就去参加了新四军,替水伢子报仇杀鬼子去了。
这两种说法孰真孰假,由于年月太久已无法查证。
时光带走了太多东西,包括记忆。唯有那枫叶依然红艳似火,延绵山丘。
当阳光再次穿过林中枝叶,洒下斑斑点点的时候,那里仿佛还有三个小脸蛋,在开心地唱着那首童谣。
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