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时,有火凤、玄龙、山神、木客、金女,聚阴阳混沌之气而成,合称五灵。
——《神魔志》搜神篇
“吱呀!”
雕花木门的开合声,打破了县府内短暂的宁静。
韩蓉快步从厅堂里走出,早前直披到肩后的发丝,此刻却盘成一个发髻,令她看起来比刚才更清爽了许多,便像从艳光四射的玫瑰突然变成了一朵赏心悦目的水荷。
东方隐表情呆怔,直盯着这位从厅堂内走出来的美丽女子,满脸皆是不解之色。
悟天和尚则果断地垂下光头,执着念珠的手指不停捻动着,嘴里一个劲儿低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好啊!果然又是你们。”
韩蓉静立在厅堂外的石阶上,迷人的目光飘过院落,嘴角露出动人的浅笑。
东方隐竭力躲闪着她的目光,表情僵硬地干笑两声,道:“是啊…哈,真巧…”
“是啊。真巧啊。”韩蓉笑靥如花,步履轻盈地行下石阶,缓缓走近直念“阿弥陀佛”的悟天和尚。
悟天将头垂得更低了,执着念珠的手指似也捻动得加快不少。
“和尚真没礼貌,碰到故人也不懂招呼一声。”韩蓉“噗哧”一笑,螓首再往前凑拢他的胖脸。
“小僧四大皆空,哪里来的故人。”悟天匆忙闭紧双眼,一口气又念了十七八个“阿弥陀佛”。
“和尚真的四大皆空吗?”
韩蓉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念珠,愠怒的目光狠瞪眼俨然在旁偷笑的东方隐。
“嘿,这个…和尚!韩姑娘问你话呢。”东方隐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避过她的目光。
韩蓉微摇螓首,将念珠套到白皙的左腕上,叹道:“既然你们没有信义,当初就不该答应我…唉,算了。反正我没有耐心再耗下去了,最好把你们赌输给我的东西交出来。从此咱们一撇两清,本姑娘也懒得再来管你们的闲事。”美眸移往东方隐背上的御雷仙剑,冷笑道:“这把黑溜溜的破剑,刚好给附近的农夫作劈柴用。和尚舍不得穿的那块破布,倒也可以用来抹干净县府里的灰尘。”
悟天低叹口气,道:“女施主此言差矣。小僧那件袈衣绝非破布,而是我佛传承了数千年的如来袈裟。”
东方隐低声附和道:“不错。”拍拍背上的御雷仙剑,憋足气道:“此剑斩妖灭魔无数,将来也定是天下第一的仙兵圣器。”
韩蓉“嗤”地一笑,道:“谁会管它们是什么破烂宝贝。反正我今后爱怎么使唤它们,跟你们可半分关系也没有。”顿了顿,又道:“怎么?莫非你们如今又不舍得自己的破烂宝贝,想要跟本姑娘耍赖皮了。”
悟天闻言微震,终於重新挺胸抬头,叹道:“小僧那日确将袈裟输给了施主,不过女施主也确曾应允过,可以不收取小僧的如来袈裟。”
“我后悔了。”
悟天脸色微变,道:“女施主怎么能说话不算?”
“本姑娘就是后悔了。”韩蓉不屑一顾,道,“当然你们完全可以耍赖,不将东西交给我。反正我一介弱女子,也斗不过你们两位法力高深的仙人。”
东方隐两步跨到韩蓉跟前,傲然道:“笑话。本人纵横四海,何曾对人耍过这般赖皮。”机锋一转,又道:“不过韩姑娘好像也说过,只要咱俩能应允你三件事情,那次的赌约便一笔勾销。”
韩蓉冷笑道:“你们做到了吗?”指尖轻抚过腕上的念珠,又道:“那日也不知是谁指天发誓,今后再不会利用驱魔伏妖的名头来骗人钱财。怎么好像没几天,便立刻又忘记了。”
“阿弥陀佛!”悟天低喧声佛号,充满庄严肃穆的表情,道:“其实金银财物在和尚的眼里俱是粪土。贫僧取财只为能广兴佛刹,相助众生积德修善,来生得以免堕轮回。”
韩蓉冷哼道:“本姑娘没兴趣听你们唠叨废话。你们到底交是不交?”
东方隐跟悟天和尚面面相觑,瞬间均不知应如何作答,只得堆起满脸的苦笑。
魏伯阳初时尚有些微兴趣,想知道两人到底跟韩蓉赌什么,以致於居然输掉自身最得意的法宝。然而一想到此番离山前往长安的大事,便又觉眼前一切索然无味,再也没心思久待下去,以传心术对肩头的小思思,道:“走吧。别等他俩人稍喘过气,又来寻咱们的麻烦。”寥寥数步便跨到敞开的县府门外。
“施主请留步…”
“停下,快停下…”
“……”
魏伯阳懒得再往后看,哈哈笑道:“悟天和尚、东方道友,咱们就此别过吧。”脚步加快,转瞬便消失到县府所处的长街尽头。
卯时末刻,朝阳终於移出云层,投下能够凿穿夜幕的暖和光芒。
这一刻,褒中县的百姓们大都离开床沿,奔走於城里的大街小巷,各自忙碌起来。
县城里再不复那股死般的寂静,到处乱哄哄的,到处是男人们匆忙的步履声、妇人们吆儿叱女的叫喊声、孩童们的嬉笑玩闹声……所有的声音搅混到一块儿,吵杂不堪地响起。
魏伯阳跟着外出办事的百姓走出县城。不到片刻,便离城十数里,荡步到一条较为宽敞的山道上。
道面的行人较多,有牵儿抱女的妇人,有携包背娄的老人,有乘着华丽座驾的商贾…
道路的右边是一路连绵陡峭的山壁,左侧则有一片稍嫌倾斜的密林。枝繁叶茂的绿树密集地生於林内,延绵有数百丈远,形成赏心悦目的树海。
小思思刚近山道,便跃离魏伯阳肩头,跳到密林内的树枝上翻腾窜跃,其欢喜高兴的劲儿,便好像回到久违了的故乡。
“知道吗?我们那里也有很多这样的绿杉树。每到春秋季节,它们总会布满整座狐岐山。”小思思透着缅怀往事的目光,以回忆般的语气,缓缓道,“很久以前,娘最爱哄我们到生满绿杉树的林中玩耍。直到我的二十岁生辰之后,因为要修炼族里的法术,族老们便再也不准我到绿树林去了。”
魏伯阳微微一怔,刚想要笑话它两句,忽又想到自己往时的经历。
二十岁那年,他仍然为考场失意而浪迹天涯,准备周游天下后便结庐而居,从此青山相伴、终老此生。没想一年之后,他游荡至青州的观阳县,却遇到险些改变他终生命运的人。那位名唤紫芸的女子,令他一生人初次生出心动的感觉。然而当他终於又重拾信心,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之时,紫芸却为权势所迫,嫁於观阳县令之子。
唉。天道无常,莫以此为最。如非那日亲睹紫芸的离去,使他悲愤欲极,终日买醉於观县酒肆,又怎得幸逢恩师,致有今日的造化。
魏伯阳暗叹口气,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小思思灵活的身影,早没入到旁侧幽绿的树海之内。
这一刻,阳光更猛烈地照射到地面。道间急行赶路的行人,俱都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息。多数人早奔过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道,消失在前方悬崖般的拐弯口。
魏伯阳悠然踱步在路人渐稀的山道上。虽然步行缓慢,此刻倒也相距尽头处的拐弯口仅有百步之遥,早便将左侧那片幽绿的树海抛到身后。
“咦?”
魏伯阳再走过一段路,停下脚步来,双眼环顾四周,半晌也没有发现小思思的踪影,不禁暗自嘀咕,心想:“早知道它这么难伺候,当初就不该答应它跟来。”再等过片刻,心中微生愠怒,又想:“他娘的!看来它真是没完没了,又想跟我玩捉迷藏吗…”
“小道士,想什么呢?”
四周突然响过悦耳的女子嗓音。
魏伯阳闻声微震,情不自禁倏然转身,双眼直看往前方。
“怎么样?没想到这么快又会跟我相见吧。”
数丈之外飘然站立的身影,赫然是丹阳城外那位神秘的董夫人。此刻,她虽然作素服装扮,然而面含微笑,令魏伯阳感到较上次相会,更多了股优雅、平易近人的气息。
小思思半蹲到董夫人脚旁,盘蜷着狐尾巴,全神贯注地梳理着周身的狐毛。
魏伯阳只往它瞟了一眼,目光又移往董夫人,想到自己仍欠这位神秘的前辈高人一件差事,不禁微微躬身,正容道:“夫人荒山相候,不知有何吩咐?”
董夫人微笑道:“小道士,别在我面前行这些虚礼。”稍顿,轻声道:“令师妹还好吗?”
“师妹她…”
魏伯阳摇头苦笑,想到刚返师门不久,便又受命匆匆离山,多看小师妹一眼的机会也没有。直到如今,他都不清楚小师妹是否用那支独兽血角来治愈体内的寒毒了。
董夫人见他欲言又止,略感讶异,道:“怎么了?那妖兽的血角没用吗。”
“没有。”魏伯阳深吸口气,道,“只是魏某数日前便离山外出,如今也不清楚小师妹的治愈情况。”
董夫人沉吟片刻,道:“据我所知,如果那支血角也不能跟令师妹体内的寒毒相抗,只怕唯有寻到传说中的灵兽——金女,才能化解万载寒蚕的寒毒。”顿了顿,又道:“不过金女乃是秉承最早的天地灵气而生。古往今来,天下也不过三现其踪。如果真的要走这步,反倒不如抽取令师妹的灵神,助她重换肉身来得方便。”
魏伯阳暗自摇头,心想:“小师妹的肉体经师父用仙灵之气反复洗涤,早就变成千年罕见的道身。即使剩下最后一线希望,只怕师父也不会冒然给师妹另换肉身。”深吸口气,道:“不管小师妹是否能够痊愈,夫人那日的赠药之恩,魏某始终铭感於心。夫人如有需用魏某之处,请尽管吩咐吧。”
董夫人道:“最近确有些事情,令我必须前往海外一趟。”顿了顿,缓缓道,“只是小女性情较为急躁,如果没有人从旁照看,我委实难以对她放心。”
魏伯阳道:“夫人想魏某来替您照看令媛?”
“不错。”董夫人微点颔首,笑道,“你只需替我看住她半个月便行。到时候,我自会依照当日的约定,传授你三气服食的内丹玄术。”
魏伯阳闻言心动,旋又想到自身的处境,暗叹口气,心想:“先不谈我如今的处境,根本没精力替她照看女儿。单是双神宫对我的怨恨,冰魂仙子没准便不会遵守跟师父的约定,期限不到便又来追杀我。如果只有我一人,要从那疯婆娘的跟前溜掉或有几分机会,但是带多个人便很麻烦了。”
“目前你的情况,我倒也知道一些。”董夫人像猜中他的心思般,淡淡道,“你只管放心吧。月儿自幼跟我修习法术,绝不会变为你的负累。”
魏伯阳老脸微红,大感尴尬,道:“夫人误会了,魏某哪敢嫌弃令嫒是累赘。只是此行或会危机重重,如果令嫒稍有损伤…好吧。既然夫人放心将令嫒交予我手,魏某纵有不测也绝不会使令嫒受到半分损伤。”
董夫人露出赞许的目光,微笑道:“你能答应就好。只是月儿生性调皮,偶尔或会耍些小脾气,还望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优美的身躯忽像嵌到空气里似的,瞬即消失在原处。不到片刻,忽然再现身到魏伯阳近前,食指捏块晶莹透明的冰片,电闪般拍入魏伯阳的额头。
魏伯阳全身剧震,顷刻感到一股凉意从额头处直达全身,令他泛起一股冰凉至极的感觉。
“不用怕。”董夫人淡淡道,“刚才只是生於万寒之地的冰魂,对你的身体没有半分害处。”
魏伯阳微怔道:“冰魂是冰中之魂吗?没想到天下间,居然会有此稀罕之物。”
董夫人道:“冰魂乃是万寒之地的冰中灵物,天下只有寥寥数处有其生存的痕迹。小道士,你未曾听过也绝不稀奇。月儿善施火术,也只有将冰魂植入你体内,我才放心将她交给你来照看。”擦过魏伯阳身旁,忽往左飘进数步,侧目看入那片幽绿的树海,低唤道:“月儿,你仍要躲到里面,来惹为娘生气吗?”
一阵暖风吹过,树海微微荡漾起来,数不尽的枝叶摇晃得“嘶嘶”作响。
董夫人再唤过两声,轻微低叹口气,不见脚步分毫移动,整个人即如鬼魅般没入林内。
不到一会儿,董夫人便牵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从密林内缓步而出。
少女生得异常艳丽:黑亮的秀发束作一股,斜披到肩后;薄薄的青衫从粉颈处笼到脚拐;脸庞稍嫌削瘦,眼瞳放烁着动人的异彩,晶莹剔透的肌肤,更令人叹为观止。
她的美应是天生的,是那类天生便惊世绝俗的娇艳。
董夫人轻抚着少女的秀发,目光落往魏伯阳,道:“她便是小女——董月。”放开牵住少女的手,又道:“月儿。这位便是娘跟你提到的魏真人。以后的半个月内,你凡事都得听魏真人的,千万不要再任性自为。否则娘从昆仑回来后,一定饶不了你。”
董月娇躯微震,往前移近几步,美眸好奇地看着魏伯阳,道:“你就是娘最近提到那个道士吗?看你的样子,也不是很厉害嘛。”
魏伯阳微微一怔,心道:“跟你娘相比,我自然不算厉害。”只觉给她看得心里发毛,不禁干咳一声,道:“嘿。这个…月儿姑娘尽管放心。今后半个月,我会代夫人好生照看你的。”
董月嫣然一笑,道:“谁要你照看?”给董夫人狠瞪一眼后,旋又往前移近数步,柳腰微躬,柔声道:“月儿见过魏大哥。”
“月儿不用多礼。”魏伯阳老脸微红,想要抢前扶过她,又怕会给这丫头伺机作弄,到时候便不好下台了。
“谁跟你多礼了?”董月“嗤”地一笑,道:“如非娘定要我这么做,鬼才会跟你多礼呢。”
董夫人低喝道:“月儿。你又不记得娘跟你怎么讲的吗?”微摇螓首,道:“如果给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又到处惹事,看娘不罚你到河里去泡上半天。”
董月娇躯微颤,瞬即敛尽游嬉的表情,道:“娘就放心吧。月儿不会随便生事的。”
魏伯阳心中微愣,暗道:“到河里泡个半天的水,也能算惩罚吗?不过看起来,她倒是挺害怕的样子。”
董夫人望了眼天色,再抚mo下董月的秀发,道:“娘要走了。今后这段时间,你最好安安生生的,不要给魏真人添麻烦。”脚底忽燃起一股炫目耀眼的火光,带着她流星般破空而去。
董月微仰螓首,看往遁光消失的方向。片刻后,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俯身抱过脚旁的小思思,背向着魏伯阳,道:“喂。道士,现在我们要上哪儿?”
魏伯阳微微一怔,愕然盯着她的背影,心中想到的却是今后一段时间,怎么来跟这位性格莫测的少女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