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雾色渐重。
白茫茫的雾气顺着敞开的房门，轻轻飘进灯火通明的屋内。
“哈欠！”
周昌猛地打了个寒颤，放下手里捧着的茶盏，起身来到寸许高的门槛前，微往外探出半边身子，迅速将被浓雾包裹着的两边房门紧闭起来。
这一刻，屋外隐隐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周昌搓揉着双手，刚要转身回到坐垫上去，“叮叮咚咚”的敲门声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谁呀？”周昌颇不耐烦地喝道，“本官不是说过，没什么要事别打扰我吗。”
“吱呀！”
雕刻着飞禽走兽的红色房门，迅速朝外往两边敞开了。
凉嗖嗖的冷空气狂乱地冲进屋内。周昌不由自主又起了一阵寒颤，刚想要大声喝斥时，抬头间忽又换出一脸笑容，道：“咦？你这么快就来了。”
这一刻，敞开的房门处正挺直站立着一位体魄雄奇的中年大汉。
他的头发显得蓬乱，脸上全是胡渣子，眼里尚还带着难以掩饰的睡意，整个一副在沉睡中匆匆被人叫起来的样子。然而他的身上却穿戴着非常整齐的军服，亮闪闪的环首刀悬挂在腰际，配合着他的特别雄壮威武的体魄，隐隐流露出一股足以使常人畏惧的霸气。
中年大汉一边用手揉两下眼睛，一边微微低着脑袋望向周昌，道：“不知大人急召王猛，有什么要事吩咐？”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靠在这么近的距离讲话，令周昌不由感到连耳鼓都禁不住嗡嗡作响起来。
周昌正色道：“废话就不多说了。本郡召你前来，是希望你将知道的与将军府有关的情况，向屋内的几位仙长详细说说。”说着向他点头示意，道：“先进来吧。”
“仙长？…”
王猛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道：“是。下官一定知无不言。”目光擦过周昌迅速望入屋内，待看清正捧着茶盏放入唇边轻啜的魏伯阳时，突然“呀！”地一声，脱口而出，道：“神医！您怎么在这里？”
魏伯阳放下茶盏，淡淡一笑，道：“王兄别来无恙。”
周昌微微一怔，道：“你们认识？”
王猛重重点头，快步走到魏伯阳跟前，深深鞠了一躬，道：“昨日家母病情恶化，幸得神医相助，才能化危为安…”说着正要再鞠一躬，忽觉一股软绵绵的力量托着身子，令他再也弯不下腰来。
魏伯阳含笑站了起来，望着这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来的中年大汉，道：“令母要明日午后才能醒转，王兄不用这么早就来感谢我。”
周昌缓步来到王猛身旁，道：“既然你与这位魏仙长相识，就快将你所知道的情况向仙长详说吧。”
王猛点了点头，急匆匆道：“不知神医想要了解一些什么？”
魏伯阳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王兄不用这么着急。”望了眼笑容满面的周昌，接着道：“不知昨夜遇害的死者，是否已经被掩埋？魏某还想再去看看。”
周昌不假思索，道：“因为此事关系重大，如今所有的尸体仍然停留在尸房内。”稍顿了顿，又道：“既然魏仙长想要看看，就由王猛带您去吧？”
王猛连忙点了点头，恭声道：“神医请跟我来。”
魏伯阳跟着他向屋外走去，临近到门槛时，突然回身望着尾随在身后的董月，笑道：“我很快会回来的，月儿就不用跟着去了。”
“这样也好。”董月迅速坐回到软垫上，毫不迟疑道，“反正我最讨厌到那些死尸堆里去了，我就在屋里等你吧。”
魏伯阳微微一笑，迅速走近正停步在院里等候着自己的王猛，道：“我们走吧。”
王猛应了一声，举着不知何时找来的火把，快步向院外行去。
白茫茫的晨雾，漫遍了长安城内所有的大街小巷。即使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在冷冷的雾色中亦显得低弱不堪，仅仅能照亮周围丈许远的距离。再远，便只有黯淡的光色了。
王猛举着火把穿梭在浓浓的雾色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道路前进。走了一段路后，便装作不经意间掉过头来，回望着魏伯阳，感叹道：“真想不到，您除了能够替人治病，居然还有收鬼降妖的本事。”
魏伯阳淡淡一笑，反问道：“王兄如何能知敝人有收鬼降妖的本事？”
“嗨！”
王猛拍了拍脑袋，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道：“在这座城里，谁都知道咱们大人最敬重有法力的高人。凡是能够被大人尊称成仙长，那肯定都得有几招收鬼降妖的本事。”突然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对了…您认为将军府的血案，真的是妖怪干的吗？”
魏伯阳不答反问，道：“王兄可知道近来将军府，有否什么反常的情况出现？”
王猛摇着头，道：“最近因为娘的病情，我都很少到那里去。”想了想，又道：“不过前几天，我倒是去过一趟，那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常的情况。”
魏伯阳叹了口气，道：“真的没有吗？王兄能否再仔细想想。”稍顿了顿，提醒道：“比如说，张家最近会不会忽然多出了什么客人？嗯，是在他家住下的那种…”
“客人？”
王猛思索片刻，仍然摇了摇头，道：“最近这段时间，倒是没有听说过。”欲言又止地看着魏伯阳，又道：“不过…”
魏伯阳微皱眉头，道：“不过什么？”
“不知道，这算不算…”王猛双眼射出回忆之色，缓缓叙道，“李老将军失踪近三个月的女儿，在两天前忽然回来了。这件事，长安城里人人都知道的。不过，她该不会是那种玩意儿吧？听说那玩意儿要晚上才能出来。”
魏伯阳哑然失笑，道：“这很难说。”顿了顿，又道：“王兄以前认识这位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吗？”
王猛点了点头，道：“当然认识。因为先父在世时曾是将军府里的管事，所以当李媛还是婴儿的时候，我便常偷偷抱着她玩耍。”
魏伯阳道：“那么王兄会不会觉得，重新回到将军府的李媛姑娘有些不妥的地方？”
王猛摇了摇头，单手挠着头皮，道：“这些我也不怎么清楚？因为李媛回来的两天里，我都没有去看过她。”
魏伯阳暗皱眉头，情知再问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得无奈地笑了笑，道：“走吧。一会儿到了尸房，还得烦请王兄辨认一下尸体。”
停尸房的大门呈红色，是最普通的两面开的铁门。
当王猛领着魏伯阳来到这里的时候，铁铸的大门仍然是紧紧锁着的。
一位满脸皱纹、矮小干瘦的老头儿，正背靠在近门旁的墙面打着盹儿。
王猛指着大门紧闭的停尸房，边走边向魏伯阳介绍，道：“因为最近两个月来，城里一直没有命案发生。所以里面的尸体，全是昨夜遇害身亡的将军府里的人。”又指了指仍然在门旁闭目打盹儿的干瘦老头，笑着道：“这是府里的忤作＿张大寿。他做这行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是附近几个郡里数一数二的好手。经他验过的尸体，从来没有出过错的。”
魏伯阳点点头，注意到在停尸房的大门上插着把铜制的大锁。
“老张醒醒，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在偷懒睡觉…”
王猛毫不客气地伸出双手，抓住老头儿瘦弱不堪的肩膀狠狠摇晃了几下。
“是谁呀？”
张大寿迷糊糊半睁开眼睛，嘴里尤自不清楚地嘀咕了两声。
王猛突然大喝一声，道：“是我！周大人来了。”
“谁？啊！周大…”张大寿慌忙用手撑着墙面，勉强驱除沉沉的睡意，枯黄的眼眸一下子全睁开了。
王猛目不瞬移对视着他怒睁的双眼，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瞧你这熊样…真是好笑。哈哈…”
“是你！小王八蛋，你想吓死我吗？”张大寿狠狠瞪他一眼，不悦地骂了一声，又重新将背脊傍靠着墙面，半眯着眼道：“说吧。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位仙长是咱们大人专门请回来处理昨夜那件血案的。”王猛指了指魏伯阳，故意抬高了音量，道，“我们现在要进去看看房里的尸体。”
“还看个屁呀！尸体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吸得干干净净，脑颅上更像被锋利的弯刀旋出个大洞，连脑浆都不知滚哪儿去了。”张大寿仍然闭着双眼靠住墙面，低声嘀咕道，“最可怕的是连尸体的脏器居然也不见了。你说说看，这究竟还算他娘的哪门子尸体？”
王猛骤然打了个寒颤，道：“真有这么可怕？”
张大寿道：“那是当然。难道我会编故事来蒙骗你吗？”
魏伯阳想起昨夜在将军府内目睹的情景，不由略皱眉头，道：“你会不会看错了。我记得那些尸体除了血液被抽干外，并没有你说的这么可怕？”
张大寿不悦道：“老夫干这行都快三十年了，还有可能看错吗？”略微思索，又道：“其实尸体刚刚送来时，确实没有那么可怕。我说的情况，都是在两个时辰后发生的…真不明白，凶手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不过如果真是那玩意儿干的，或许是最好的解释。”
“两个时辰后，尸体又发生了变化…”
魏伯阳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说话，一时间大感不解，低声嘀咕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我取走死者体内的魂魄，从而导致尸体发生了异变。”
“啊！”
这一刻，傍靠着墙面的张大寿突然惊叫一声，蓦地跳了起来，颇有些激动地指着魏伯阳，道：“你…你不会是专捉那玩意儿的吧？”
王猛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你知道得真是太慢了。”指了指紧闭着大铁门，又道：“还不快去开门！”
张大寿半信半疑地再多看魏伯阳两眼，嘴里不知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跟着便从衣袋里掏出钥匙，轻易移开了插在门上的铜制大锁。
“吱呀！”
张大寿一把推开大铁门，径自顺着房里一道十七八级的小石阶向下走去。
石梯下原本是一片宽大的空地，但此刻却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用白布遮掩的死尸。
张大寿向遍地的死尸看了一眼，掉头望着魏伯阳，道：“所有的尸体都在这儿了。”顿了顿，忍不住又道：“你看会不会真是那玩意儿干的？”
魏伯阳笑道：“你说是便是。”目光扫过地面的尸体，暗道：“这么多的死尸，也不知哪一具会是那位将军府的千金小姐？”
王猛好奇地蹲在最近石阶的一具尸体旁，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有那么可怕？”再也忍不住，猛然伸手将盖着尸身的白布一把拉开。
“嘭！”
王猛惊得往后急退，一屁股跌坐在地面，脸上神色变得难看至极。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见识过不少死状怪异的尸体。可是像这么可怕的死尸，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这具尸体的面部肌肉全往鼻梁中间挤兑，所有的肌肉将眼睛和嘴唇封得死死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打着疙瘩的肉袋，整张脸上再也看不到本应拥有的五官。
除此之外，尸体的全身肌肉还紧紧缩成一团，露在外面的上半身瘦骨嶙峋，手臂比刚生下来的婴儿还更细小。看起来，活像是一具包着不多肌肉的人皮骷髅。
“怎么样？吓着了吧。”
张大寿半蹲在尸体旁，迅速将被王猛拉开的白布重新盖在尸体上。
王猛长长呼出口冷气，心有余悸，道：“真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样可怕的尸体。”
魏伯阳笑道：“凡是被妖魔害死的人，往往死状都会非常可怕。”双眼射出回忆的目光，缓缓道：“其实王兄所见的尸体，还不算最可怕的。三年前，曾经有许多死尸比它们更要可怕十倍…”
“啊…”
“救命，救救…”
“……”
一瞬间，魏伯阳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那个不慎误闯入盘丝洞的夜晚。
蜘蛛姥姥爬在水火不侵的血淋淋的蛛网上，尖长的嘴里喷出能吞噬灵魂的黑雾，怪笑着向他步步逼近。
黑漆漆的山洞里，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积成山。活着的灵魂束缚在蛛网上苦受煎熬，凄厉的呼喊声与刺耳的惨叫相互交织，令人不忍耳闻。
“神医，神医…”
耳旁连续传来王猛的叫唤声。
魏伯阳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淡淡道：“我想先看看李媛姑娘的尸体。”
张大寿皱着眉头，道：“谁是李媛，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里倒有七具最晚送来的女尸。”迅速走到靠里面墙角边摆放整齐的七具尸体跟前，又道：“这七具死尸刚送来不久，听说好像是在城门外发现的。”
魏伯阳微微一怔，讶异道：“城门外发现的？”
“不错。听说已经确定是将军府的女眷了。”张大寿边说边踱步到最左面的女尸身旁，缓缓揭开遮住尸身的白布，叹道：“你们自己来看看吧。”
这具女尸的死状与早前王猛揭开过的那具男尸完全一样，五官扭曲变形得非常厉害，根本不可能凭此辩认出死者生前的身份。
魏伯阳大皱眉头，道：“这样子怎么能认？”
王猛硬着头皮来到他的身旁，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知道李媛的左胸上有一处血红色的梅花胎记。虽然不是很大，但还是非常容易辩认的。”
魏伯阳道：“你肯定不会认错吗？”
王猛更不好意思了，压低着声音，道：“前年我与几位兄弟一起到城外的清水河去钩鱼。没想到…嗯，竟意外地看见李媛小姐和另外几名女子在河水里洗澡，那时候她是光着身子…嘿，这个…我绝对不会看错的。”
魏伯阳见他满是胡渣子的方脸胀得通红，忍不住笑道：“这不过是意外罢了，王兄又何必介怀。”微微一顿，又道：“来。王兄请来看看，这具尸体是否将军府的那位千金小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