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缭此番话说的格外耐心,绯纤也乖乖听着,没有打断一句。
两个人原因其实是一样的,他们都被现在的杜夫人和杜寻微的情谊打动,也都为杜染漪小姑娘难过。她年纪尚小,许多事情越是解释,她就越有可能自以为是地坚持自己错误的想法。小孩子正是最倔强的人,因为他们善于幻想,更善于体会人情冷暖,当这二者叠加,他们的世界即使已经被自己一时的想法扭曲到外人一眼可以看出谬误的地步,她也会一心一意地坚持下去,甚至把有关无关的事情都拉过来解释。普通人都觉得孩童最是天真健忘,却不知当纯真的孩子一时心中被伤极深,就会伪装着天真,实则心思一点点阴沉下去,这种微妙的变化,就算当事人的父母或者他自己都不一定说清是什么时候发生。而一旦心思沉下去,外人又一时难以发现,这孩子的发展,就有一大半掌握在她自己手中。一念成善,一念成恶,若是身边人的言行可以使孩子早日顿悟自己执着的事其中真味,无异于将这个孩子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可惜天下大多数大人是看不出孩子心思,更不知如何去做。是以大半的恶人,仍是由于童年的阴影将他们一步步引入深渊。
岳云缭和绯纤却都不幸是幼年因事早熟的人,所以他们和同样懂得此理而且心思甚细的杜寻微一样,情不自禁地关心着杜染漪。他们都是自己经历过难忍的痛苦就不愿看见别人再遭受的人。杜染漪的不幸其实与他们几个正是相关,但是遇见这几个哥哥姐姐又何尝不是杜染漪的幸事呢。
岳云缭讲完,两个人就都沉默了,各自想着事,不知是在想着杜染漪还是想自己童年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绯纤长身而起,叹气道:“希望那孩子早日明白她哥哥的心意,只要她知道天下还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宠爱着她,就会多些温和少些偏激了。”
岳云缭点头,又微笑道,“不想拿点什么走么?”
染漪的事,彼此既会于心,无须多言。
绯纤也笑了,“你当我真是贪心你东西啊,何况你的刀剑太锐利,我真的不喜欢。”
她已经转身离开,岳云缭在她旁边相送。
岳云缭反唇相讥,“后院劈柴的斧头倒是已经钝了,你不喜欢玄鱼子亲手锻造的神兵,我倒是可以割爱把那斧头送给你玩玩。”
“这种好东西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倒想看看你运斤成风的样子。”绯纤毫不客气地回话,脸上却是轻松的笑容。
出府门时,她顺手拔出了侍卫的剑。王爷陪她,侍卫自然不敢拦她。绯纤只是轻蔑的撇嘴,“天下的剑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嘛,没一个讨喜的。”却是留意,剑上丝毫没有寒气。那么她看到的寒气难道是剑气么,她很少见到剑,居然可以看出剑气,这是因为自己拥有灵力的关系么。
岳云缭将绯纤送回了云月坊。
阁楼上一抹红色的身影,妖娆的腰身一扭便没入了夕阳之中。
绯纤回到云月坊,仍是在独自时努力练习凝气,只是改而练习控制茶杯中的水流,别人看来只是喝茶而已。生活一下子忙碌,居然没有意识到再也没有头晕过。
即使是忙,绯纤也没有放下时常到街道上逛逛的习惯,有时拉着羽衣,有时独行。这倒不全是为了使自己看来正常,掩饰夜氏的秘密,而是她自小孤独太久,如今在人群中穿行时,总会感到一种真实而又仿佛虚幻的不可言说的快乐。身边的每个人都和她是平行的,也许终生都是对方的一个观众,但是只要彼此愿意,立刻变为朋友也有可能。这种奇妙的感觉,从绯纤第一次踏入人群中就被深深吸引,时间久了反而更加乐不可支。除了她这种寂寞惯了的人,大概不会有谁喜欢单纯的欣赏人群了吧。
却不是这样,运生桥头就偏偏站着一个小公子,背倚栏杆,也在出神的注视桥上来往的人群。他身后几人虽是换着平常衣服,但也可一眼看出他们皆是跟着小公子出行的下人。
绯纤抬头看见他时,真是惊了一惊。小公子的衣服面料极佳,一看就是出身于富庶之家,再看后面几人,更知他从小定是养尊处优。这种人看见寻常百姓,往往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总是自认高人一等,即使长大些有了贵族的教养,会对所有人彬彬有礼,但心里也是明知自己的高贵才肯如此的。
这个小公子,精致的面容上带着笑容,眼睛却溢着淡淡的寂寞,和羡慕。寂寞容易理解,高处不胜寒,越是聪明的人越能从别人的簇拥中看到无情的真面。可是他怎么会羡慕这些劳苦的百姓呢?
绯纤不自觉地走近了去,路边正有人卖糖人,她买了一个哈哈笑的娃娃,径直走去小公子旁边。举起糖人,塞入了他的手中。
小公子果然狠狠地瞪过来,脾气一点也不小,眼睛似在轻蔑的说,我才不要你的破玩意,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绯纤温柔地笑了,抚了抚小公子的头发,他随即躲开,一个陪着他的小丫头抢到前面来,狠狠道:“我家公子最不喜你这种奉承的人了,最开离开远一点。”而那公子已经扭头到另一边,仍是在呆呆看着人群,手中虽拿着糖人,却始终没有看一眼。脚下碧落泉哗哗冲击着两岸,竟使这一切染上了更多的落寞。仿佛小公子本人就在一幅极幽怨的画中,谁也拉不出来了。
此时其他下人也自动走过来,拦住了绯纤。
绯纤只得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你可懂么?”
少年像吃了一惊,扭头望过来。
绯纤仍是笑道:“你多想想,就一定懂得。”转身离开。她知道自己说的越是玄妙,他就会越忍不住琢磨。而自己悟透,比别人说千言万语都有效的。
绯纤本已经离开,但是越想到那小公子的眼神,越是不忍。她几乎想要推开那些下人,把他搂在怀里,就像搂着当年的自己。所以她没有去更远的地方,只是到了附近一家茶馆,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那小公子。
小公子居然向这边看过来,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绯纤。但是他突然低下头看那个糖人了,居然还张开嘴咬了一口。绯纤远远看着,脸上漾出了笑。
远方他的家人似也骑马寻来,小公子向远方招手,可是手挥了一半居然落了下去。绯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看见远方白衣的男子几乎让马飞奔起来,飞快的掠起小公子,又急急地骑走。在他弯腰的一刻,绯纤终于认出,那个人岂非是杜寻微。而小公子,大概就是杜染漪。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疯了一般离开?
那个方向,不是杜府。杜寻微来的方向才是杜府。他为什么不往回走?去哪里?
三个字突然从脑海中蹦出来,绯纤将银子扔在桌子上,也急忙跑了出去。
她只想去趣草阁看看。路上花银子买了匹马,仍是恨不得马蹄生八翼,最好飞了去。心里却是愈加不安。
她赶去的时候,在趣草阁果然看到了他们。杜染漪的嘴唇已经变成了紫色,苍白的小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额上的汗珠更是让人心疼。墨痕还在仔细思量方子,难道竟是她没见过的毒吗?
绯纤轻轻一瞥,就看见杜寻微手中紧握的糖人。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早就猜到了,几乎连她自己都要立刻怀疑自己是有意接近杜染漪并下毒了。
呆站了好久,墨痕正在和一个丫鬟紧张地拿药煮药,半点不敢马虎。杜寻微则是用空着的手始终牢牢握着杜染漪的手。
那几个之前陪着杜染漪的下人和那个小丫头也已经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