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北四岁了,早已过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我的姐夫为她上幼儿园的事费了很多脑筋,考虑到接送方便他走访了京果街附近的幼儿园,不是因为环境太差就是师资太落后,他担心委屈了苏莫北继而让苏小雨受委屈。但我们的苏家大小姐却对女儿上学的事视而不见。她的手指越来越苍白,还有更苍白的是她的脸色。生下莫北后,她脸上奇迹般长出了许多星星点点的斑斑,在她苍白的脸色衬托下,显得越发引人注目。她似乎不再在乎自己的容颜,她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但她总是将千辛万苦敲打出来的文字用稿纸打印出来后,又一次次将它们撕得粉碎。我觉得在她撕毁这些文字的时候,同时撕毁了她的梦想。她甚至不允许罗朝江,她曾经的文学导师走近她的电脑半步,更不允许罗朝江对她的文字说三道四。最后罗朝江不得不好心地劝告,你要记得,读者的目光永远是雪亮的。但苏小雨说,你就放狗屁吧,我女儿都生了,还要你教我下蛋?!
于是我的姐夫只好闭嘴。
牙科诊所经营不济,生意日渐惨淡,为了与时俱进,我姐夫将门外的招牌改成了“爱心门诊”,下面还神色暧昧地加了很多小字作为注脚:专医性病、前列腺、乙肝等奇难杂症。他从老家聘了来神医,据说身怀绝技,身上还带着几代的家传秘方,为城里人难以启齿的病症排忧解难。如是经营了半年,开始生意还不错,据说赚了点钱,后来那个老乡在离京果街不远的兴宁路租下了铺子另立门户,于是我姐夫的生意又回复到原来的惨淡,并日渐惨淡下去。我曾经建议罗朝江到我的公司帮忙,干脆把诊所关掉算了。他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是你也知道我是不能离开的,我走了谁照顾莫北,谁给你姐姐做饭。
我给莫北在全市最高级的幼儿园买了个学位,所谓最高级,就是师资最好,设备最好,环境最好,当然,学费也最贵。我姐夫说,那怎么好意思呀小棋,你辛苦赚来的钱,得为自己打算一下,而且她上学那么远,接送也不方便。我说,我有时间就我接,平时也有校车接送,你就放心好了。苏小雨说,苏小棋,你不要以为自己赚了两个臭钱就当自己是救世主,我家的莫北受不起。苏影兰说,这是她的心意,就由她去吧,你牙痛什么。苏小雨说,行,就她有本事,她能赚钱,真是世态炎凉呀,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她又指向苏影兰,你以为是她本事吗?还不是吃老太婆的老本,当初你把房契给她的时候问过我没有,你凭什么自作主张,难道我就不是你生的?苏影兰说,我一天还没死,我就有权支配这幢房子,我不高兴,明天就把它卖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再说了,房子她早赎回来了,连本带利还了,你要有这个本事,你也把它拿去抵押去。
苏小雨盯了我们一眼,目空一切地说,一群唯利是图的俗人。
开学第一天,我驾着我的“广州本田”把苏莫北送到学校,并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作为她和小朋友的见面礼。这样做,会让莫北在学校很有面子。莫北背着小书包坐在我身边,瞪着可爱的大眼睛问,小姨,你是不是很有钱?我笑道,小孩子懂什么钱。但是爸爸说了,小姨现在很有钱,小姨给我找了最好的学校,但妈妈说,小姨的钱是臭狗屎。小姨,臭狗屎很值钱吗?我苦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小脸颊。
我现在有钱了吗?我不知道,三年了,我为“美伦美唤”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使它从原来的一无所有,变成现在有五十多员工的广告公司。在这三年里,没错,因为钱,我的生活发生了质变。我身上的与生俱来的某些印记,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又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它们固执地生长在我的血液深处,日益根深蒂固。
我越来越喜欢回京果街,回到我父母的身边围着小桌子吃饭,看苏小雨怀才不遇的嘴脸,看我的姐夫忙碌却乐观的身影,还有苏莫北,在岁月的光阴里,一天天地绽放。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我需要现实生活的点点滴滴来承载我的心灵,只在这样,我才认清自己是谁。
阿伦的性格越来越偏执,画技却大有长进。他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停地画,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也好,只要他找到自己的寄托,也是他的福气吧。他从一开始的每周一次物理治疗,改成每月一次,到最近,去不去全由他的情绪决定。他说,能不能站起来已经不重要了,我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我和他之间的交流更是少之又少,各忙各的事,即使偶尔闲下来,两个人面对面,也无话可说。也许世上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的吧。但是,我相信我们不是这样的,每当想起来,我的心就隐隐作痛。到底什么时候,我和阿伦的关系能回到从前?只要我有时间,我还要尽力为他做点事,例如陪他物理治疗,陪他到野外去写生。但很多次,总是我失约,实在没办法,只好叫燕妮代我去了。
今天是周日,昨夜公司加班到很晚,从公司出来后,又被一客户喊到酒吧喝酒,今早醒来已经是十点多了。起来后不见了阿伦,书房也没有人,画具也不在。我婆婆在厨房准备午饭,她说阿伦一大早就出去写生了,是燕妮陪他去的。哦,我说,中午我不在家吃饭了,一会回我妈那里看看莫北。
苏小雨又像往常一样守着她的电脑,也许这部承载着她的梦想的机器实在老旧了,最近常死机,苏小雨又急得直骂娘。苏莫北在这个下午少有的安静,她坐在床上玩我买给她的洋娃娃,对于她妈妈的叫骂充耳不闻。苏小雨一气之下抢过她的玩具就向窗外扔了出去。苏莫北也不哭,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苏小雨,两个人对峙了半天,苏小雨打了莫北一巴掌,气急败坏地去找人来维修。
苏莫北撇了撇嘴,没有了玩具,觉得两手空空的很不习惯。她下了床,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突然对床底产生了兴趣。她想,要在这里玩捉迷藏,一定没有人发觉。她兴奋得脸都红了,把头伸出房门外看了看情况,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进去。
苏小雨没有把修电脑的师父请回来,只讨来了个杀毒的光盘,因为维修店那个小伙子说,大姐,你那台老古董修好也是白费劲啦,换机吧。苏小雨只好气鼓鼓地回来了。回到家里,继续弄她的电脑,累得她出了身汗,才想起半天没喝过一口水。她喊莫北,臭丫头,给妈倒杯水来。
莫北捂着嘴在床底偷着乐。苏小雨又喊了两声,还是没反应,她回过头,发现不见了莫北,又喊了两声,这下慌了,一边哭一边跑下楼喊罗朝江,快来呀莫北不见了。我回到家的时候,苏小雨正哭得死了老娘的样子,苏影兰鱼也不卖赶回家来,李广财坐在轮椅上,无助地叹息。罗朝江说,你怎么看她的嘛,我才出去买点菜那么一会,一个大活人就可以让你弄丢了,你是怎么当娘的。罗朝江说着就往门外冲,不行,我得去找找,如果她出去耍应该不会走太远。苏小雨说,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就当我没生过这个臭丫头好了。
苏影兰扯着苏小雨的头发,你才是臭丫头,如果我外孙女有什么不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我说大家先别紧张,我们分头找吧,家里找仔细了没有?苏影兰醒悟过来,奔上阁楼翻箱倒柜地找,好像莫北是蟑螂还是老鼠。我走进苏小雨的房间,仔细地看了一遍,还是不甘心,莫北,你在吗?不要玩了啊,小姨带你去吃肯德基,快出来吧。
果然,小家伙的声音马上就传出来了,小姨,莫北要吃肯德基,你等我啊。苏小雨和苏影兰闻讯赶来,我们看着苏莫北像只小狗一样从床底下爬出来,莫北的双手,竟然穿了一双绣花鞋。我的心一阵狂跳,苏影兰的脸色变了变。苏小雨把莫北拖出来,一把抢过那双鞋就往莫北的屁股狠命地打。我无法再呆下去,赶紧抱了莫北出门。
房间里就只剩下我的母亲和姐姐。苏小雨打完莫北,继而对这对绣花鞋产生了兴趣。苏小雨本着作家的敏感,对这双鞋子从里到外再从外到里的进行深刻的挖掘和解剖。这种深刻让苏小雨灵感一现,好像又一次找到写小说的突破口。但她很快就陷入了沉思。苏影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沉思让我们的母亲紧张得手心出汗。直到苏小雨的视线终于落到苏影兰身上,我的母亲吓得颤抖了一下。苏小雨脸色越发惨白了,她把那双鞋子扔在苏影兰的身上,尖叫一声:不要脸!发了疯似的跑了出去。
我可怜的母亲捧着那双鞋子跌坐在地上,再也不会思想了。
苏小雨离家出走了一天一夜,没有人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又是从什么地方回来。她回家后就开始收拾行李,我姐夫吓了一跳,他无助地说小雨你要干什么小雨,有话好好说嘛你这是干什么呀?苏小雨一把甩开罗朝江,滚,我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鬼地方,我要离开这里,我马上就要离开,今生今世,我不愿意再见你们任何人一面。我姐夫说,那怎么行呢这里是你的家呀,有什么事等妈妈回来再说吧,况且莫北还没放学,她怎么办?我不要了,你喜欢就送给你算啦。罗朝江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正和公司的设计师开会。我只好暂停了会议,接了莫北赶回京果街。我看到苏小雨还像当年那样拖个小皮箱戴着墨镜出远门的样子,罗朝江在后面拉拉扯扯,但苏小雨很轻易就把他甩开了。苏影兰跌坐在小红楼门前的石阶上,声泪俱下地说,作孽,作孽啊!
我抱了莫北追上去,教莫北喊妈妈别走。莫北却说,妈妈你要去哪?苏小雨说,去死!莫北抱紧了我说,哦,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苏小雨冷笑一声,盯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满是仇恨。然后,她又将同样仇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她说,苏小棋你很有钱是不是?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姐就给点钱我花,不给也没所谓,反正我也不会饿死。
我掏空了我的提包,也只有五千元现金,全塞进她手里了。我说,你无论到了哪里记得给我打电话,有什么需要随时通知我,不要太委屈自己。她拿了钱,头也不回地说,少在我面前装好人,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会感激你。
苏小雨又一次离我们而去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又在某个清晨回到我们的生活中,但这次,我想她是下了决心要走了,至于她能走多远,就只有交给上天来安排了。
早上起来,我给公司打了几个电话交待完工作就跟阿伦说,我今天休息,你好久没去医院做物理治疗了,我陪你去好吗?阿伦不冷不热地说,你有事就忙吧,要管理这么大的摊子不容易,不要特地为了陪我耽误了工作。我握紧他的手,说,阿伦,我知道这几年我没尽过做一个妻子的责任,对不起,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公司的运作稳定下来,我就把一切交给燕妮,多抽时间陪你好不好?再说吧,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是啊,明天的事谁知道呢,即使是今天,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也没人能预料。我和阿伦准备出门的时候,李广财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小棋你快回家,出事了出事了。我说什么事啊我今天要陪阿伦去医院。我爸说,你姐,你姐她出事了。阿伦说什么事?我说,是爸爸来的电话,说是我姐出了事。哦,那你回去看看什么事吧。我说不急,先陪你去医院,迟点再回。车走到半路,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罗朝江,他说小棋,出事了出大事了,你快回来啊,小雨突然回来,拿刀要砍人哪。
我的车子继续往医院的方向开,一边给燕妮打了个电话,叫她来医院陪阿伦。我在医院把阿伦交给燕妮,抱歉地看了阿伦一眼,他没有看我,视线飘散在窗外的某个地方。我拍了拍燕妮的手说,拜托了。
掐指算来,从苏小雨离家到今天,只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时间,本来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罗朝江说,她是空着手回来的,身上还穿着出门时那套衣服,只是好几处都破了。现在我看到的苏小雨,就和在街上看到的那些疯婆子一模一样。京果街上停着第三人民医院(也就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疯人院)的急救车,苏小雨抱着双手缩到楼梯口的墙角,颤抖着望着眼前两位穿制服的医护人员。京果街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罗朝江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我的母亲躺在诊所的病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广财在一边拉着我母亲的手。
我走近苏小雨,拨开她的头发说,姐,你怎么啦,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呀?苏小雨目光散乱地盯着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杀,杀了人了,我杀了人了。你为什么杀人啊,如果你是自卫杀人,警察不会抓你的。我杀了,我杀了苏影兰啦。她突然暴发出几声狂笑,我杀了苏影兰啦,哈哈,我终于杀了她啦,哈哈哈。
其中的一个医生说,小姐,把她交给我们吧。我退了出来,木然地看着我的姐姐顺从地被两个医生挟上车。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姐夫,莫北呢?她上学去了,幸好她没看见小雨这个样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让你受苦了。罗朝江说,你看,这该怎么办?我说放心吧,我会跟去医院,就交给我吧,你照顾好爸妈和莫北。
给苏小雨办好住院手续,前后已折腾了两小时,我不知道阿伦的物理治疗做完没有,想给燕妮打个电话,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只好驾着车子直奔中心医院去了。我走上三楼的物理治疗室,隔着玻璃正看见阿伦的双手松开双杠一步一步地走向燕妮。我止了步,屏住呼吸看着他像小孩学步一样艰难地前行,我的心一阵揪痛,继而是高兴。他终于站起来了,终于重新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我竟然不知道他的这一步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就像一个失职的母亲,百感交集地看着我这个可怜的孩子。
他的双腿在移动,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燕妮,我吃了一惊,多熟悉的眼神!但对于我来说,却早已遥远得无处捉摸了。就像我不知道他如何迈出这一步,我同样不知道这种眼神什么时候又回到阿伦身上。我的心随着阿伦向燕妮一步步靠近而一点点往下沉,他终于走到了终点,燕妮向他伸出双臂,他整个人扑上前去,两个人,像劫后重生的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