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的张望
检票口压缩机一般把每一个旅客压成一张张车票，安放在车厢的某个角落。拥挤的车站，汹涌的人海，是进入压缩机的一堆堆原料，散乱地漂浮在车站的四周。洪水过后，泡沫和碎屑总是显得疲惫和无助，我是其中的一分子或是一截烂木头，旋转着，准备着被吞吐后，制成一张车票，开始这轨道上的运行。
时间和空间同时展开，我是第三者，乘着时间和空间，时间流逝之后，空间便随之转移。比如，一小时前在北京，一小时后已过八达岭，一天前在西安，一天后就在广州，我的时间推进速度是每小时百公里左右，我没有“打飞的”时尚；我时空转移的感觉是从火车上得来的，随着咣当咣当的铁轨铁轮的撞击声，我知道时间正一寸寸碎去，打飞的感受就不同了，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之间千把公里，两三个小时就能从北方的餐桌旁到城市的南方的茶座前，没有任何感受，大家挤在一起，像子弹一样被射了出去，然后击中目标，飞机降落，大家如颗粒从这颗大子弹里出来，如同魔术师手中的玩物，很短暂，一种偌大的空间中一群面善但心中相互提防的乘机人，或从一个考场上下来的一群人，陌生且短暂。有一年的两周之内，我在这种子弹里被射来射去了九次，我感觉每次自己都是一个试验品，我被有次序地释放绕幸离开。这不是旅途，我没有张望的可能，我被蒙上眼睛和心灵。
火车在双轨上前移，身体无所事事，双眼却始终张望着窗内或窗外，洼洼桃花开在沙尘中并且一闪即逝，让人伤感且担心，一群羊在山坡上乱窜，我无法摸清它们的表情是否安祥，一棵孤姿绝状的树，离我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好像是等了我很久很久，我希望它幻化成人形，坐在这趟车上和我一起远行。一条清澈的河流不离不弃地陪我几个时段，若隐若现地显露一下腰身。但我始终说不出它的名字；跨过一条大江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我像是鸟长了翅膀一样超低空俯冲而过，河面在我翅膀的振动声中起了皱纹；最可怜的是一朵云，飘也不走，死呆呆地吊挂在天边，直到夜幕降临，消失得无牵无挂。还有把我始终搂在怀里不放的大山，我在飞翔中熟睡又醒来，山犹如父亲宽大的袍袖，我梦想发芽的地方，都是这种感受。
在轨道上远行，我看见另一群充满希望的眼睛，铺盖卷行李，老老少少，小心地呵护着家人家什，谨慎提防的眼神，投给对视者一种笑容，本能地避闪着他人的触碰，简单紧张地随着车轮的节奏向着远方，一个陌生的工地工棚就是时空另一端的归宿。还有藏隐其间准备伺机下手的鼠窃狗偷，他们的衣饰与眼神是不太协调的，狡黠而贼光流转，像农家大仓库中那些窜来跑去的鼠辈们。在这种硬座车厢里，这些农工和伺机下手的贼们都为一个目标远行着，那就是生计和活路。
另一道情景发生在硬软卧车厢里，这里没有争争吵吵，多的是谦让，是道貌岸然，衣冠楚楚，一个个仿佛是高人一等，维持着固有的体面或尊严，秩序井然而相互隔膜，冷冷地想着各自的心事，而不像硬座车厢那样哄哄闹闹，谈笑声一片；农民工可以肆意地喝着啤酒吃着花生，而他们则是小口小口地吸着汽水、可乐，绝不张扬，生怕遭遇到高手的算计；而在检票之前的这一群落总是分不出一个类别来，车厢里所营造出来的等级社会，从起点到终点，保持着直到解散，各奔东西；这也如同高考前的类别，走在各自的轨道上，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维持着固有的姿态。可在工作着的地方，无论乘车或走路，你总脱不开这种熟稔空气的包裹，熟人熟事熟路，自然地展开身心，开展工作和学习，活着快乐着，奔波着为了生机和未来。而途中的张望却总是逼近血液里潜伏的某些东西。比如说爱与忧愁，伤感与快乐。
五台雪
大地之上歌声在飘荡，我在三晋大地上行走；破碎的记忆，一些生动的细节，还有深藏在大地深处的花蕾，那些忽而闪现，忽尔消失的宗堂庙宇，共同在我心中构成一幅对山西的记忆。
我们是在傍晚时分进入五台山地界的，高耸的山峰将一切包裹了，晚春的风还继续将绿意放大，此时的绿色正朝灿烂的方向挺进。怀揣久违了的虔诚，进入五台地界，山色青黛，绿意浅醉，怀台小镇在暮色时分，越发地肃穆。漫步而上，相逢形形色色的善男信女，悠扬的诵经声在街巷里飘荡，这是路边小店里播放的光碟，一曲《青藏高原》走红的李娜在这里出家修行；芸芸众生由不同的个性构成，李娜也只是其中的一微尘，后来就来了陈晓旭，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出家？滚滚红尘有这样或那样的缘起缘落。五台山标志性的白塔在黄昏的夕辉中，浸染着几分世俗的灯光，浑浊且微微红晕。进入寺庙群包围的怀台便处在五台山的中心了。晚课是否结束？我在迷迷惑惑中沉在五台山的内心了，此时暮色深黑把一切理没了。
一生有几次这样的缘分。第二天睁眼时分，五台已经落雪了，马上立夏了，五台山的雪竟也如此地恣肆张扬；山和寺庙群落轮廓清晰，褐红色的墙体、雪后的瓦棱；古典的意象一一浮现在眼前，这是上苍的恩赐。我从三千里处而来，相逢这一场雪，我等待了许久的心，用另一种方式释怀。
雪后的五台山，一千种意境向你扑来；高大的古树被雪覆压着，寥寥数笔、古寺、怪木、廓阁、草坡、行走的僧人、打伞而过的女郎、钟楼、鼓楼、落上雪的大钟、庙宇，还有诵经的声音都在身边，难得的静与清心寡欲，就在五台后的清晨。寺院之内，香火很旺，烟雾袅袅，满院的梅树伸展着花朵，被雪晶莹相伴着，香气似乎没有走远，晶莹剔透的意境来临，那粉粉的衣袖，那小妹鲜艳润洁的唇，纯得令人心痛，纯得令人忘了尘世的一切不如意。佛前无色一切成空，到了太阳出来这种意境将会一闪而逝，你再也无法相逢，像是永诀，而那一瞬间，我在此时此景中；细碎的片断，串缀起我对五台沉暮与清晨雪后的各种印象，这些印象落在我心中，是我的五台了。
大雪封住了五台的北出口，我们只好原路折返，昨日的山峰已被云汽缠绕得变化多端，云在旋转升腾飘动，我正在游移，远离了五台的视野，把一种心愿和虔诚的祈祷留下了。
这是山西五台，更是所有华人的五台，存在了千百年的寺庙殿堂，把一些精神供养着。在旅行中我看见了雁门关，平型关大战遗址等等，这些让华夏儿女记忆深远的地名，沉实而且雄厚，我路遇又远离用想象把一切升华，升华成生命的一种成分。
风来风去
我在写一篇不可贪婪不要纵欲的文章时有朋友自远方来造访，我要安排于酒店以显示隆重和尊敬，并还邀一群高朋相陪，远方的朋友大呼“不可不可，我来去自如犹如风，那样会很难堪的，一切随缘又随意，太夸张了我会绕道远去。”听了他的话，我只好作罢，他来时就一小饭馆安坐，花生米、小牛肉、几盏酒，说文学事文坛事，轻松自如，品我当地羔羊肉，朋友大呼美味耳，西北奇绝，酒酣耳热之际，坦诚相见，推心置腹，多年不见，依然亲切异常，下次再见，即便隔上十年，也不会生疏。
才子的造访突显了我这一地的灵光，我独坐故乡，宁静中读书做事，安身立命，每年出去一趟，二十余日，风来风去一般，明显的指向没有，急促的行程也无，更无旅伴，简行陋车，随行随停，风一样起伏。一切刻意的安排，流水线一样地进程，我是断然拒绝，特别是我在路上的日子里。
风来风去，带来了好坏不一的消息，远在海边的同学想看看大漠和长河，我说随你意，我陪；银川诗友文朋呼啸而来，不打招呼，直奔农家小院，直奔大热炕，老酸菜而去，随后他们的笔头照样有锦绣文章。风走后，一夜的寂静落下尘埃碎片，昨日的欢乐也无影无踪了。一个人的脸谱、笑脸、言谈，举止以及气质就定格在我的心上了。还有走走停停的时光，有时候却特别地悠长，有时却忽然又闪电般而逝，像是风停了，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忽然吹起，酒旗也随之飘扬。
写一篇文章，笔和纸在相互抚摸，直抵我的内心，像是把近日里一些想说的全部勾了出来，那时就由不得笔了，这种感觉很是爽快，风来了吹着了我汗津津的后背，风去了我一身清爽，呷着酒，听奇闻轶事，还有真真假假的现实生态。
风来风去，决然的自由和滑翔，随意的翔而不是跃动，是翔飞，一种动感，是风中的飘，我们的身世都是一样，自在缥缈。
太原散记
太原的晋祠被一片重绿所围，平民在这里进进出出，历史的荣光在这里异常灿烂，敬慕的眼神越过岁月，终要抵达。英雄的足迹从这里踏起，唐王的志在必得，一组雕像，让平民有了直接的对话方式，我看见游人，聚首在雕像下，追忆历史，似懂非懂，眼神里尽是些宠辱不惊的成分，这些讲解会在有一天慢慢地被消化，成为念想或一切均变得无影无踪。
在太原随便一个现代建筑的夹中，你都能忽然相逢一处古迹，比如说文庙，那些构件和石坊、垂花门楼、牌坊，还有文治功武，应有尽有，难得的静在闹市的某处边缘或核心。往前走不远就是已坍塌的皇庙，正在落架维修，青砖、琉璃瓦摆放得头头是道，脚手架依壁而设，很快皇庙就要与游人见面了。
晋祠、文庙、皇庙我都无意间相遇，晋祠浓郁的绿意抢占我的记忆。丁香花开的季节我畅游在晋祠的氛围中，浓香而又陌生，梁衡先生已把《晋祠》唱尽，剩下的我只能啃食晋祠的只言片语，以一个寻访者不遇的状态来了又去了。宽阔的草地，情侣们低垂着秀发，耳鬓厮磨，无所顾忌，远处有喜鹊的喳喳声，山上林木已把一切遮掩，密密实实的样子，防备着窥视。一座殿宇气宇轩昂地站在半山腰，俯瞰着三晋大地，晋祠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是寻找一种精神的去处。王侯将相、平民百姓、枭雄混蛋也都曾在这里许愿，依托祖先精神的护佑。一些东西便可以无限制地扩大了，触角伸向神州的某一处版图。李家王朝太原蓄势，在群雄逐鹿的年代伺机成就了天下，也就有了盛唐的风流。太原历史文化的根系，庞大而深厚，我目睹的只是一些历史的浮尘而已。太原的人文浓郁，处处都飘荡着人文的酒香，杏花村、汾酒，酒香延绵古今，强壮着晋人的身板，也浪着他们的才情。文庙皇庙的一砖一瓦，泛着古典的光芒，幽深而暗淡，无法推测的年轮及长相，黄天厚土，亲情汾河水养育了晋人，连绵的大山又将这里庇护，普天之下，哪里还有这么好的风水。太原的古树都有编号，这些庞然大物都是百岁以上，老态龙钟，牛鬼蛇神的模样，粗大的树干用生铁圈圈起，栅栏或铁筋固定，像是扶不直的腰身，树顶或树干偶尔冒出的一枝新绿在证明它们还活着。有庙有古树有威仪的晋祠。太原的浓郁远远地就能嗅到，像是牧童遥指的杏花村。不需枉费的脚力和才情暂且卸下，饮一盏千古佳酿，再踏上行程，看太原历史的碎花正开在那个巷口。
窗外迷人的芬芳
从古城往南，沿国道109线向银川，五月的大地已把一切生机张显，一排排树木整齐地分割着大地上的绿色，麦田绿意浓浓。清晨阴雨的天气中，我望见了大地柔情的模样，看着田野和生机，心中有一种喜悦，这种默然无声的观望，在我内心持续多年，我找不到更好的词语表现内心想法，只是让这又湿又绿的原野肆意地铺张，其实我这时诞生的只有伤感。
这种伤感的气息在我的胸中冲撞着，我极力地放松自己，让伤感向纵深发展，极力地释放，我放纵着自己的情绪，这车窗的景色是那样地宁静无尘，暗绿色裸露着。长久追逐着美丽的东西，我的内心应该是与其一致，我内心压抑着的情感，我未曾体验过的深情厚谊，我内心的花朵还有飞翔的渴望，是不是都一起涌动了？这种宁静能让我致远吗？我的伤感跟随着原野一同扩大。我细细品味这感觉，竟是如此的美妙。我的遗憾丢弃在什么地方？我等待的人在茫茫人海中走散了吗？我携手的是空荡荡的风吗？我在追忆着怎样的知己？我的伤感究竟是从哪一处泉眼中涌出的，汩汩地流动着迷人的芬芳。
银川以北的平原得黄河水灌溉而呈现丰衣足食、五谷丰登。田野上的富裕，田野上的收获，让一切与众不同，这是塞上江南，鱼米之乡。我的乡亲将梦想根植其中，挥洒汗水，这些都让我看得痴迷。我的伤感来自何方，我依旧不清，是这湿软的田野气息唤回我远逝了的青春，还是这诗意沛然的景象留存得太短暂？我厌倦了的尘沙总是扯不断，我期待的意境，往往很短暂。在今天的窗外，呈现诸多美好。还有一次在乡下调研时，大风忽然停下，雨意来临，悬而不下，一切都静了下来，没有灿烂阳光的雨意天空，周围是大片的绿麦地和树木，我的心也陡然增添了伤感。诸多美好的感觉一瞬间就来了。
窗外是迷人的芬芳总也望不够的天空，大地、绿树和变着色彩的庄稼，而内心涌动的伤感又是那么急急地逝去，我对一切的深情和我形只影单的尘世漂浮，总是矛盾地存放在我心，路上是相逢的无奈和相随时的言不由衷，都是些硬硬的内伤，我的治愈方式只有文字这一味良药了。我的伤口久久地不曾愈合，一遇到这种意境，我不由自主地伤感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