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时代或一个星球的诗歌在发生进步时,相信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人类总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遭遇或纠缠于某类处境,这时,发明便成为一种记录或抵抗的手段,一种创造和消费的方式。
这种发明和消费在某种程度上迫使着诗歌在努力向前走,向一个哪怕并不十分清晰与见效的方向迈进,并义无反顾。
因此,诗是在为这个世界和整个人类尝试着提供一种新鲜的思维模式。的确,有时人们会很容易发现这种新的模式正在改变或应验着某些事件的不断发生。而另一些时候,它又保有着那独特的晦涩感,令人难以亲近。
有一天,我在书房中发现老鼠的踪迹,事实上我并未亲眼看见它们。
它们的粪便结成细小的黯黑色颗粒,有时夹在一本书与一张电影光碟之间,有时会在青花的沙发罩上看见这些令人讨厌的脏东西。
那时我感到害怕极了,想要突然逃离开书房,一次也不想再用手去触摸那些可能被老鼠碰到过的任何事物。但那种紧张的感觉并没有坚持多久,我仍然不得不接着去面对与忍受。
我的父亲生肖属鼠,母亲属蛇,从小我就害怕这两类生物,然而对于我的父母亲,我从来都是充满无限的爱与敬意,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事实。
我身边另一个属鼠的亲人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天使,每天与我沉浸在甜蜜的恋爱中。我想,害怕鼠的原因并不因为别的,仅仅出于我那可怜的身体的洁癖与心灵的洁癖。但我依然厌恶着它们,与此同时,也依然热爱着我的亲人。
来自日常的体验与现实无疑在时刻诱发着我的想象,将我带进另一种感受与生存的寻找和对应中,这或许就是文明在进步的现象之亿分之一。在一首诗中,我这样写道:
但,这不是“被”,不是“迫切”
不是一切形而下的现象学
因此,谁还能再忍受那一群鼠辈
钻过幽暗的漏洞,爬向香蕉的黑色书架,
混淆着大地上涂满污迹的野餐。
——《野餐节选》
对我而言,我想我已经很清澈地表达出了想要说出的观念。现实在无数观念之上,表演、混淆与雷同着,而对于诗,它仅仅只是一种暗示和隐喻,一道自由和无形的屏障。
事情过去不久,我说的是那天老鼠在书房中出现。
科学使地球变冷,又使地球变暖。人类在为地球变暖而惶惑与心力交瘁时,却用非常迅捷的手段解决了身体变暖的问题。因此,我们常常不必因为面对世界时,因困惑而挠头搔痒,至大汗淋漓之境。
几个月前,我将书房搬至市内老中心城区的一座公园里。这里有一座小小池塘,水是绿色的,台风来袭时它会变成红黄色,像电视屏幕上的预警信号。
这池塘里的水未经过循环处理,只偶尔随风流动,气味并不好闻。水里常常游着一群红锦鲤,水面上不时有几只乌龟浮上来透气。乌龟是人们放生送到了这里,显然,一潭死水也足够能为它们带来生机。
乌龟是因为侥幸逃脱了人类的宰割,而锦鲤呢?我曾见过白天有人试探着用一根钢筋撑起来的简陋渔网,往池塘中打捞着什么,他们的目的也许隐藏于黑夜。
而我要说的,仍然是关于书房与老鼠的事。当然,它并非一段完整的故事,其间还夹杂着诗。就在几个月前,我将书房搬来了这里,有人因为这里那一潭臭水而不愿再光顾我读书与接待朋友的地方。它显得与现实如此格格不入,但我几乎每天在这里阅读,饮水,写诗,有时还瞌睡不醒。
搬来后不久,我为新的书房装上了一台立式空调机。的确,那时天气太热了,酷暑令人无法忍受。而在此前,在离新的市中心城区更近的旧书房中,我并没有安装那玩意儿。那时,我的生活比现在过得更加拮据。当然,也并非仅仅因为拮据,在处理生活的问题时,我从父母亲那里继承了一部分良好的习惯,并自愿和自觉地遵守着那优良的美德。
为我安装空调机的人是我的朋友。他在郊区经营一家二手空调店。
我们之间盛开着数十年的友谊之花。那芬芳流传至今,亦将延续至某一天,当我们彼此带着各自厌倦了的身体与灵魂离开这个世界时。这仿佛一首诗的发生。
那天,他用钻孔器,而不是红酒开瓶器,从墙壁的拐角处迅速钻通了一条连接外机的管道孔。而几个月后,老鼠正是从那漏洞中钻了进来。
这房子太老了,是一座危房,它的结构被曾经住过这里的人描述得仿佛随时都有倾塌的可能。他们几乎是仓皇逃脱,并堂而皇之地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国家写字楼。
老鼠的钻营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它进来后,一切又似在情理之中。
冷气使我的身体获得了片刻宁静与对自然的短暂信任,但那个向外的黑洞却使我惶惶不安。我多么害怕老鼠,是因为我那可怕的洁癖,老鼠从未咬过我的片甲。我完整的身体与生都向它敞开着。
我与天使般的女儿在恋爱的甜蜜中度过了现在的每一天。
但这世上以及我的书房中,老鼠依然如此地猖獗。黯黑色的颗粒越来越多,直至堆积成山,无情地压向我的畏惧。
我从公园里找来一名穿制服的保安,递给他一张废弃的气泡纸,请他用那一团气泡堵住老鼠钻身的狭窄之路,这条路也许是暗长的。但这依然太容易实现了,几乎没废掉我们多少光阴。
那时我暗自窃喜,仿佛水落石出。
然而,犹如风暴后的雷电,原谅我形容得过头了些,接下来的事确实曾一度令我晕厥。天知道,我堵住的不是它的来路,却是退路,除此之外,在这栋两层的楼上,几乎不可能再有一个能让它滚蛋的出口。也就是说,那些令人讨厌的畜生已经在我的书房里安上了它们可耻的家。
它们的家在哪里?这白吃白喝生来猥琐的异类。
我依然写诗,坚持着与不明事物的雄辩与搏斗!
任何现象都不可能成为科学的飞碟。飞碟的肌理在真理的上空盘旋着。
这要庆幸于我在夜晚与我的情人女儿的暂时分别。但心头又矛盾地渐生悲哀。
书房中,阅读仍在继续,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滚烫的流淌着番薯汁的冷暖之诗。
我一遍遍地往书架外扔书,就好像一场瘟疫正在逼近或已经来临。黯黑色粪便如爆炸的雨点一般密集地随着碟片砸向地板,反射着腥臭的光。书房乱作一团,空气越来越喧闹,不断有保安在敲着房门,有时他们穿着便衣,装作路过。
终于,这座沉寂中不安的房子倒塌了。一如模拟的地震。空调被劣质的水泥成品撕开了它薄如蚕丝的外壳。
一群老鼠裹着一群幼鼠在废墟中现出了它们的原形,旁边,那新鲜的诗的墨迹尚未干透,与更小颗粒的黑暗混为一片!
201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