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可以望到百望山了。
是极卑微矮小的一座山,只二百余米,伏卧在京郊平原的沃野之上,形如老人后背隆起的一条脊骨,背顶着风华正茂的颐和园。那时节北京雨水正多,整个夏季都被湿漉漉的水汽涨了满。山脚下曲曲弯弯绕行的京密水渠的波影,泊在水墨点染的湿雾中,也分明浓稠了几分。一切都是这样凝重而私密。百望山苍老的眼神在沉霭流窜中隐含着一点寂寥,它有些惊异地俯瞰着怀中这个叫做西北旺的村庄,一如北宋当年登上这山顶的佘氏老人,不安地等着山下忠良迂腐的六子与辽兵战罢早早归还。
脚下是西北旺苍黄细碎的泥土。它们以一种疏松的方式宽广地展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古老的回民公墓,就在这黄绿错糅的泥草之间,镇守着一个民族深藏不露的气宇。缓缓穿行的走坟人,本是来探望故亲的,因光阴隔久了,倒显得突兀和生分。草丛间不知所措的脚步,搅动了这些泥土沉睡久远的心事,纷纷溢撒出怀旧的气味,连同植物被水汽浸泡过的鲜味,紧贴着大地的胸脯弥散升起。这混淆的气息忽然叫人有些惊恐,像是把人引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途径。
墓场深处,门类芜杂的草叶明显多了起来。领路的老石阿訇,渐渐缓下步子。我们找到王大哥外祖父母隐在东墙边的一尊老坟,立定了,抄起手来。浓郁、忧伤的诵经声响起来了。这来自天方圣域的声韵跌宕的语言,从一位中国老人衰竭的喉结里喷发而出,在蓬勃的水汽中有一些羞怯和悲怆。千年以前,它是先人的母语,现在竟全然像是诵给土下的异域人了。
老石阿訇却正陶醉。
他微合的双目,翕动的干裂的嘴唇和坚不可摧的佝偻背影,使人相信这时即便是坟场满盈的喜鹊全落在他一个人的肩头,仍不能使他中止发声,甚至挪动半步。
一只漆黑盖子的爬虫不知从哪里爬出,蠕行在风化剥蚀的砖石表面,慎重地点着头。听经人见了,并不去踩它或有驱逐之念。在墓场,生存与死亡相比,更容易唤起人的敬畏与悲怜。老阿訇诵完该有的章节,缓了片刻,望着仍沉浸在肃穆中的我们,温情地说:“我给你们讲讲。”
谜底渐渐明晰过来,我接近了参悟的彼岸。回回家出来的人,自幼听的经都不会少,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拾起每一句经文的重量!老阿訇乃是我见过的念经后以汉语作解的第一位。
这是我见他的第一面。
知晓是并不多的,我却暗以为他的胸膛里深埋着一些不大一样的气质。
王大哥讲,西北旺这地界,旧时坟是极多的,风波来时都被铲平了,碑石与骨殖全乱了,就荒僻下来。落实政策以后,许埋了,却限埋有背景的人,要有些名望或局级干部才可,处级还须说说情的。一个小民族,何来那么多的局级呢,这坟院就总是静。平头百姓当年丢了的老坟,其实骨骸很可能还在土里,后人却不再来了。人心已凉了。我们所走的坟,实则竟是一座空冢,亡人早找不见了,王家人循着原址找回来,立了碑,只当存一个念想罢了。如此要念想的人家,大抵也仅此几户。这老坟便成了西北旺极不和谐的草根,与稀稀疏疏的达官显贵幸而为聚了。
如今是连干部都不让埋了,一年顶天送一两个亡人来。西北旺空寂寂的了。先前的回民坟地,多半划予汉民,中间隔起一座砖墙。归真的回民统去了卢井,一日就抬去三四个,加上往来走坟的,就忙坏了阿訇。十二位阿訇开着轿车来回奔忙,仍显得紧张。这家念几章,便急着去下一户赶场子。勿说解经,闲话也是无暇拉的。那西北旺,却像被遗弃的空巢老人,成为百望山下一处幽僻的怀念。没有新埋体,走坟的又少,自然没什么经礼,清汤寡水的。没有阿訇愿来。可回民的坟地,无人守是不行的,便要从卢井去请。一载十二月,一位来守一个月,俨然是轮岗支边来了。
却是守不住的。
阿訇们合议:太苦了,找一个人吧。
老石阿訇就来了,到今春已有五个年头了。
我与老石阿訇同姓,老家同在河北。只是从谱迹上看,大概并无什么亲缘:这是多少有些怅然的。却一想,那些谱上的亲承关联清晰如刻的,晤了面,又有几句话可以谈?人骨里藏下的气场是不同的。我先前不曾来看望他时,听王哥激动着眼睛讲过。这倔老人在京郊西贯市掌教时,就是一贫如洗的。四壁干净得像是体面的寡妇。张承志到西贯市去了,别家不走,单要去他的穷家坐坐,拉拉话。我自然知道,那硬邦邦的作家交往人,是要看骨头的;我因此慕了老人的名,竟觉得偌大的北京,在那百望山脚的西北旺,还隐居着一位未相谋面的老亲人。
去年夏天,借陪王大哥走坟的口唤,终于去西北旺见了老阿訇第一面。匆匆一别,转年就开了春。在繁缛的社交中,我愈发不喜欢和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见面了,却莫名地想念那清苦的老人,便举意再去看他。这次我仿了王大哥从前的做法,先去超市采些米面油奶之类,做乜帖散了去——钱是散不得的,倔强的老人已习惯左手接钱,右手散出;唯有吃食,大抵能实实在在进到他的肚腹里。
那日天气偏有一些怪。
北京扬尘了。
漫天黄泥污浊,每一口呼进的空气中都似乎含着滞重的分量,花枝上覆着黄色的尘,堵着那本该探出的春花的气孔。心绪是有些异样的。我们到了百望山脚的时候,山体也变了几分颜色,裸露着大块的斑驳的山石。墓园门外的残雪,还没有全化干净:这里的春天显然比城关里来得要迟一些的。
但老石阿訇迎出来了。我看见了一双井水般的眼,那么清澈而有神采,闪动着一种沉静而卓异的光。那眼光穿越了空气中粗拉的颗粒,搅动了我沉郁的心。
走过一方庭院,几间矮平的屋舍现在眼前了。我们进了居北的一间小屋,逼仄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两张桌柜。老人招呼我们坐下,自己搬来小凳子。粗布门帘在晨风中不安分地动荡着,缺口处落进一道并不明亮的暖光。墙壁上,尽是老人平素写下的阿拉伯文书法,字很多,笔锋是顿挫有致的,那些花体文字使人想到春天怒放的花丛。
“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不寂寞么?”我问他。
老阿訇望了一眼迷离的窗外,满园的老坟似乎都在期待他的回答。“并不是一个人的。”他的神态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满足,“我的老师们都在这里,马坚先生、达浦生先生……我陪护着他们,这是多好的事。”
他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一些字条出来,让我们看。
是清真言,他手写的。
“你看,来这里走坟的,多是回族的干部家属。教门上的事情,有懂的,也有清真言还不会念的。我就把这个送给他们,教他们念。这个民族出几个出人头地的人是不容易的,他们应该从教门上回来,应该多做一些事情。”他沉吟片刻,最后一字一顿地说:“为了这个,我得在这里守着。哪怕……仅仅为了等待劝化一个人。”
他随后讲起年轻时的一桩老事。“文革”时,师娘偷偷在家里教几个孩子学清真言。那正是紧张的时候,时境所迫,石阿訇阻止了妻子的这一举动。他每每想起这事,心头的负重累得他喘不过气来,觉着是一桩顶大的罪过,真主要责罚的。他说着,两行清泪在枯深的眼窝里打了打转,倾斜如注了。都说老泪是浑浊的,我却看到了两行清亮的泪,那泪斑上的光芒是由骨髓里迸发出来的虔诚与真实。或许正是这一桩心结,他即使每月只有四百元薪俸,基本没有什么经礼,老两口生计窘迫,却仍要在这里守下去。
干涩的空气也仿佛顷刻间湿润了。墙上的书法开出了春天的第一缕鲜花。我第一次觉得清贫的心,竟是这样柔美和高贵。在信士的精神里,困难是那样容易,艰苦是那样幸福,春天总是要比别人来得更早。
吃过师娘做的肉面,我们便要告辞了。
我摊开老人的一本老簿子,随手写道:“趋之若鹜之所往往是小世界,一个人的西北旺,却是大世界。”老人一字字艰难地读完,珍惜地合上簿子,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久以后,我随同一群年轻的同伴,在一次踏青中爬上百望山,满山的桃花正开得热烈动人。我站在山顶,遥望山下的西北旺,想念着一个人的世界。
一个人的马坚。
一个人的张承志。
一个人的,我们的老石阿訇。
寂寥中的一个人,他的世界究竟有多大?
原载《中国穆斯林》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