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四爷的少年双手插着口袋，吊儿郎当地走在黄土铺成的街道上，此时街上冷冷清清，莫说摆摊的商贩，就连行人也未见几个，很是萧条。
西域当下正处于阴气鼎盛，猛鬼出笼的时节，几乎所有商队都偃旗息鼓。那坡镇作为进入胡地的重要枢纽，没了商队的进驻，自然不复盛季时的车水马龙，繁华热闹。
那少年似乎看够了这萧条景象，收回目光，快步前行，穿过斑驳不堪的城墙，在镇门护卫的谄媚声中接过马缰，翻身而上，然后双腿一夹，马鞭一抽，只听见啪的一声，胯下骏马应声冲出。转眼间，一人一马便到了百米之外。
“这小子的骑术竟还不错。”站在城墙上的黑衣客眼前一亮，喃喃自语。原来从四爷走出酒肆，他便一路尾随至此。
当四爷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天际之时，黑衣客身形一动，直接从五米高墙飞跃而下，方一落地，便如离弦箭般激射而出，眨眼间已在十丈开外，看速度竟比对方还要快上几分。
四爷俯身疾驰，虽不知身后有人跟踪，却仍显得小心异常，到了视野开阔的平原则加速前冲，一骑绝尘，进入地势复杂的坡地则放缓马速，频频张望，有的时候甚至还故意绕圈子，等再三确认身后无人，才继续赶路。
半个时辰过去，又转过一处山坳后，一个依山傍水的人族村落豁然出现，看样子应该就是少年的目的地。少年将马匹隐藏在村外的林间，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风沙，便缓步朝这个村落走去。
“难道老巢就在这里？”黑衣客从山背转出，脸上露出疑惑。眼前这个阡陌交通，炊烟袅袅的村落，怎么看都不像是沙匪的大本营。因为纵观四周，根本无险可守，换了谁都不会选这么个易攻难守的位置来安营扎寨。
自称四爷的少年一进入村子，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佝偻着背，变得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与之前的不可一世可谓天差地别。他沿着畦田边的小道，低头向村子里走去。
巨变之后，本来风沙地貌的西域因祸得福，出现了一块又一块可供耕种的沃土，肥沃程度竟与蜀州境内最好的田地不相上下。这使得大量在关内走投无路的移民纷纷涌入西域，十几代人开枝散叶，到了今日，已然不知当初顾里何处，于是只能落叶生根，以西域人自居，而又因与胡人杂居，混血后代并不在少数。
一名中年村民见少年路过，从田里站直了身，冷脸喊道：“我说胡卡儿，虽然你刚来，村长还没给你分配田地，但你一天到晚瞎晃悠也不是个事，不如来帮我搭个手，我一天给你三个大钱。”
“三个大钱？”四爷，也就是胡卡儿顿时摆出了副惊喜的表情，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没问题，我现在就帮你干，你晚上可记得付我三个大钱啊。”说着便捋起袖子和裤脚，朝田里走去。
“不，不，现在已经过晌午，一天已经去了大半，我只能付给你一个大钱最多了。”中年村民赶紧摆手说道。三个铜币换一天的劳作已然廉价之极，他竟还在时辰上斤斤计较，丝毫不愿吃亏。
胡卡儿一愣，露出思索的表情，道：“你这么说也很有道理，那就听你的。”竟是答应了对方的条件，有模有样地干起了农活。
周围村民看到这一幕，纷纷对中年村民露出鄙夷之色，而心里却又都在估摸着，明天是不是用四个铜币把那蠢小子抢过来帮忙。
中年村民对众人目光视而不见，得意之极了笑了一会，忽然压低声音对胡卡儿道：“最近不要乱走，不然惹了祸事，可别怪老叔没提醒过你。”
“为什么？”
“少废话，要不是看在你人还不错的份上，我才懒得提醒你。”中年村民骂道。
胡卡儿漫不经心地“哦”了声，中年村民见其识相，当即更为得意，又干了一会后，索性停下自己手中活计，双手叉着腰，指挥胡卡儿自己一个人把剩下的活干完。
“装模作样，居心叵测。”藏身远处的黑衣客将胡卡儿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胡卡儿明显不愿意把亏吃下去，只听见他忽的叫道：“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正沉浸在颐指气使中的中年村民没好气地骂道。
“哦，是这样，村长让我今天去找他。不过不要紧，明天一早我再过去跟他解释，就说是帮你干活，所以……”
不等胡卡儿振振有词地把话讲完，中年村民脸色登时一变，一把抢过胡卡儿手中锄头，催道：“你快走，快走，我可没让你帮干活，见了村长不要乱说话。”
“不对啊，是你让我干活的，而且你还没给我工钱，我还得继续干。”说着便要要抢回锄头。
“给你，给你，你拿了钱快去见村长。”中年村民掏出一枚铜子，迅速塞进胡卡儿手中，并推搡着让他赶紧离开。
“可是，活还没干完呀。”胡卡儿一脸无辜地道。
“不用你干了，你快滚。”中年村民急得快要冒出火来，谁都知道村长心眼狭小，又最在意自己的权威，如果误以为自己是故意跟他对着干，那以后日子可就难过了。
好在胡卡儿这次’哦’了一声后，便不再多言，快步向村里行去。
黑衣客当即绕过田地，紧随其后。只见胡卡儿进了村子，便放缓步子靠着路边行走，偶尔碰到几个村民，连招呼都没打，就相互擦肩而过，而那些村民也不以为怪，看样子似乎也不愿意多搭理人。
仔细看去，每一个村民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表情，根本没人在街上相互交谈，就算熟人见面也只是眼神交流一下便算打过了招呼。而每家每户的门窗紧紧关闭，似乎都很怕别人窥视其中。
整个村子仿佛笼罩在一股看不见的压抑氛围中，显得很是古怪诡异。
黑衣客带着疑惑随胡卡儿一路行至村尾。
村尾连接着一处宽阔的黄土空地，空地上零星建有几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大多数已经丢空，然而此时正中间的破屋门前，居然驻守有两名衣衫破旧，手执钢叉的村民。每当有村民路过，想往里看上几眼时，总会被那两名守卫大声驱离，竟不让任何人靠近破屋分毫。
胡卡儿自然未曾靠近，他将身子藏在一颗枯木的阴影中，表情凝重地眺望着破屋。忽然，一阵低泣声从屋内传来，听到哭声，胡卡儿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朝村里走去。
另外一边，黑衣人皱着眉头看了破屋一眼，面露犹豫之色。胡卡儿的叹息声他听见了，屋内若有若无的低泣声，他也听见了。然而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决定等到晚上，再潜入破屋一探究竟。
随即又跟踪胡卡儿而去，这一次，终于让他瞧见了对方的狐狸尾巴。
村中建筑多以土墙茅顶的单层房屋为主，但在村子中部，一座明显带有中土特色的四方宅邸，与周遭破败的村屋很是格格不入，想来这里便是村长的家。
只见胡卡儿绕进村长府邸一旁小巷，确定四周无人后，纵身一跃，单手一撑，便悄无声息地翻过两米院墙，进到了内里，而落点恰恰在院中一处视觉死角。如此看来，他绝不是第一次潜入村长家中。
果不其然，胡卡儿一入院里，便轻车熟路地避过人多地方，然后目标明确地潜进了后院书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胡卡儿脸带笑意地从房中窗户一跃而出，翻墙离去。
黑衣客冷哼了一声，自是跟了上去。
胡卡儿和黑衣客前脚刚走，后脚便传来一阵声响，只见一名身着锦缎华服的老者和一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朝书房走来。
“父亲，听说那小子前些天跑去镇里告状了。”中年男子轻声道。
“这些个穷鬼果然愚蠢透顶，镇长哪是想见就能见的。”老者不屑道。
中年男子当即点头道：“父亲说得没错，听说这小子连问路费都拿不出，当场被那门卫赏了好几大耳刮，然后就被轰走了。”
“哼，算他命好，倘若让他见了镇长大人，别说告状，我看他不死也得扒层皮，真以为我们年年的孝敬都是白给的吗？”老者冷道。
“话是没错，可是父亲，对于镇长我们也不能不防，一旦落下口实，我们可又得大出血了。”中年男子轻声劝道。
老者停下脚步，沉吟半响后，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不等了，通知下去，今晚动手，我倒要让这帮穷鬼知道，谁才是这村子的主人。“
“我这就去办。”中年男子脸上闪过残忍的笑意，转身离去。
没出一顿饭的功夫，村长的谕令就传遍全村，而胡卡儿自也有人通知到了。
月升日降，很快到了晚上，不同于白天，西域的夜依如千年前那般纯净，仿佛伸手便可摘星取月。
到了月上枝头，寒气弥漫的亥时，往时早已入睡的村民纷纷从家中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地往村尾行去，一贯麻木不仁的脸上竟都带上了莫名的狂热，仿佛此行是去参加一场节日盛会。
没过多久，村尾空地上便人头涌涌，但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等在原地，也有一些村民跃跃欲试地盯着空地中央，那里堆着的一地干柴，而他们手中都举着火把。
寒风自河面吹来，冷得众人瑟瑟发抖，直打喷嚏，然而没有人敢发出丝毫抱怨。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有人叫道：“村长大人来了。”
众人齐齐转头望去，果见一行人从村中缓步行来。
为首的正是众人翘首以盼的村长，而那名八字胡中年男子紧随其后，两人身后还跟着四名健壮的随从，这些随从两两一组，各挟一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对惶恐不安的村民夫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