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所有的河流终将汇入大海,所有的故事不可避免地走向结局。
晨星所能想到最好的结局就是守住电台。但是11年4月的一天下午,台长忽然给晨星打电话,让他到广播站开会。开会的内容是广播节目改版。这两年什么都在变,物价,受人喜欢的明星,甚至身边的同事——很多人因为待遇,主动选择了离开。再加上网络的迅猛发展,网上那些轻松有趣的广播节目压榨了传统广播节目的生存空间,因此需要绞尽脑汁,不断地翻新花样,才能勉强留住日渐稀少的听众。
而改革的重点,就在那些深夜电台。台长在会上打算把音乐之声节目换成相声轮播,主推这几年热门的精品相声。那样一来主播的作用就弱化了许多,只是在节目轮换时衔接一番,不像音乐节目有那么多的空档时间。
晨星少见地红了脖子,他说:“台长,您不是说我这样的节目存在很有必要么?”
“为了大局,我也没有办法。前一阵子有个生活百事汇换成了郭德纲相声,结果在线听众立马翻了三番。”
“可是......”
“没什么可是,对于这种事情上,你要相信我。抓不住潮流,很快就会被时代所淘汰,后浪会把前浪拍得一滴水都不剩。”
会议结束,晨星问台长什么时候音乐之声会改版,台长说:“13年前节目就会改版。”
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两年时间。晨星算了算,那个时候和父亲的二十五岁约定也差不多到期了。他不由得心烦气躁,当天晚上的情绪很低落。明月发短信问他怎么了,他对着话筒说:“亲爱的听众们,我今天听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的节目最快在2012年底就会改版,以后上fm88.8估计只能听到相声了,到那个时候,我估计就会离开,因为这个电台不需要我了,我已经习惯以帮你们解答困惑、聊天为乐,忽然让我去播相声,估计我做不到。”
那晚音乐之声的首页,短信和热线接二两三地涌来,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还有人只想留住主播,写下了:“只要是晨星做主播,不管什么节目我都会继续收听。”
晨星深感留下来的时间不多,只得更加拼命地做好每一天,同明月的约定还在,要在那之前再劝回五个人放弃自杀的念头,明月那姑娘就会从中看到希望,努力同抑郁症抗争。
或许是受了末日论的影响,那两年许多人变得悲观。这并非是他们愚昧,因为那两年的天灾人祸实在频繁,不由得不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在网上发帖子,列举末日来临的种种预兆,他们言之凿凿,好像都有预知能力。晨星收到最频繁的问题开始是:“如果世界都末日了,我还这么认真地活着干什么?”
他对此回答道:“人人都知道自己最后肯定要死,那为什么还要活呢?因为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像打电子游戏,肯定有通关的那一刻,但你享受的是探索的乐趣。让活着的每一天都有一次新的发现。别说这个末日不靠谱了,就算靠谱,万一你在末日之前发现了之前从未发现的呢?”
时间这种东西实在是有失公道。对于尚未意识到它的人来说,它太慢,对于意识到它的人来说,它又太快。11年就那样过去了,毫无痕迹,猝不及防的,晨星都不敢相信。他是12月底的生日,要不是母亲打电话提醒他,他还真忘了。
“都要12年了?”他在电话里惊慌地问母亲。
“孩子,你都过傻了?每天不看日历吗?”
生日他本想一个人过,然而明月非要约他去她家附近公园的湖边。那是一个不大的公园,许多运动器械都生了锈,但格外得明亮,他们坐在湖边,一人一杯热饮,什么话都不说,像那晚看月亮一样,缩在一起取暖。第二天他还收到一份礼物,是echo寄来的。这个echo,晨星好奇了很久,可从来不曾知道真实身份。
这一年,晨星又把三个人从生死摇摆不定的路口拉了回来。有了前面五个的经验,晨星逐渐摸清了轻生者放弃世界的理由:大抵都是为钱的,为情的,为病的。其实每一个都没有必须去死的理由,大多都是一时热血冲了脑门,真到那一刻就后悔了。所以叔本华的观点是:唯一可接受的自杀方式是自行饿死。其原因在于,只有饿死是个缓慢而持久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如果想明白了不想死了,随时可以停下来。这种情况下,身体与意志才是相统一的。
第六个求助者是个初中学生,在11年的儿童节发来信息。他因为每天受到欺凌而想离开世界。因为父母离异,成绩平平,没人过问他。晨星收到求助后,先问他学校所在地址,然后发往电台,有几个社会混混自发帮学生解决了这件事。音乐之声就像万事屋,用自己的方法解决着一件一件难题。
第七个求助者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作家,是十月打电话到电台的。他的长篇小说连续遭到三十六家出版社退稿,让他心灰意冷,想抱着作品,和海子一样卧轨。那晚小作家喝得大醉,泪水让他颤抖着,话都说不清楚。花了好久,他才说出自己的现状。然而听众里面没有人能帮助他。晨星就要了他的作品,反反复复读了五遍,告诉了他问题所在,他的作品是严肃文学,在当下这个浮躁的社会少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因为都是赔本的买卖。他劝他曲线救国,先尝试改变风格,于是他先写了童话,不久就发在少儿期刊上大获成功。最后他的长篇小说也终于有出版社有出版的意向,虽然只答应印五千册,但是他异常满足。他还说,将来一定要将和晨星的这段故事写成小说。
第八个求助者是个老人。他打电话来,说儿女不孝,晚年凄凉,还不如一死了之。可是从他的叙述里,他本身也存在诸多问题。晨星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十分直接地指了出来。老人年轻时是红卫兵,敢作敢为,一向顺耳话听多了,被他这么一说,直接生了一通气,把晨星骂了一顿。但是一星期后,他又主动打电话来,说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结果和儿子一坦白,儿子倒真的接纳了他。
只差两个人了。还有一年,时间看起来绰绰有余。他不止一次对明月得意地说:“说不定明天就凑够了十个人呢。”
“都是说不定的事。”
明月的话一语中的。那一年听众在大量减少。一年十二个月,听众以可以察觉的速度流失着。首先是音乐之声的主页留言越来越少,随后是短信和热线,有时候,他守在电台中间,像独守空岛。一种巨大的挫败感笼罩着他。到12年10月末,在线听众基本只剩下他个人的忠实粉丝。那时他也终于明白台长所说的:“抓不住潮流,就会被时代所淘汰。”
转眼离末日预言越来越近,音乐之声改版在即,已经从遥远慢慢逼到眼前。先是音乐之声的标志,已经悄无声息地撤了下来,正准备随时换上新的标志。然后是会议上,台长宣布新节目的开播时间,时间定在了12年圣诞节之后。
晨星开始沮丧,眼见还剩两个多月,他既守不住电台,也完成不了约定。一切好像马上就要功亏一篑了。
许久未曾有陌生人访问的电台在11月末有了转机。有一个少女给电台打电话,说话声音轻轻的,慢慢的。
“我喜欢一个人,快九年了,这让我很痛苦。”
“那他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
“能说得再具体一些吗?说不定能给你一些情感上的建议。”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晨星说:”我是这样想的,一万次撕心裂肺的暗恋,不如一次稀里糊涂的表白。九年对于你来说是日复一日的思念,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因此还不如大胆说出来。”
那边忽然苦笑了一下,“他有喜欢的人了。”
“这样啊。”晨星陷入了两难,“至少也要说出口吧,不然太不甘心了。”
“是嘛。那我就说喽,我喜欢你。”
她说完,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然后挂了电话。
晨星听完后发了很长一段时间呆,直到明月来了短信,才让他清醒了许多。
“看来你的风流债不少。”
“你别乱想。”晨星回复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九年,九年前我还在上高中呢......”
九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一心渴望考上心仪的大学,整日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哪有时间谈恋爱呢?
“那就是你高中同学吧?”
短信互相往来着。
“我压根想不起来。”
“末日那几天你有没有空?”她指的是12月21号前。因为这个姑娘偏执地认为那之后就是末日。
“大小姐,没空也挤出空给你,不过音乐之声快改版了,但是那约定......”
“忘掉那十个人的约定吧。你看,有你在,我不是好好的?”
然而他有点不甘心,毕竟是约定。
12月20号那天,晨星只睡了很短的时间,一醒来,发现茶几上留着字条,叔叔开车回天津了。他只得全副武装,戴上手套,圈好围巾,特地泡了一杯母亲给的茶叶带上。
那天,他和明月一起度过了轻松的一天,什么都不做,只是沿着街道往前走,看见有趣的地方就停下来躲风取暖。风很大,他把围巾展开,一人围一半,把她的手握住,塞进他的口袋。午饭和晚饭都吃了火锅,到了晚上十点,晨星说:“我要去上班了。”
“都快改版了,还去做什么。”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我要和你一起去。”
“这......”
“不要再拒绝了。我就是要和你一起去。今天过后,说不定地球就没了。”
“好吧。”晨星终于松了口,“反正待在电台的时间也不多了,就让你去见识见识我工作的地方。”
骑着自行车,他们想起了最初的相见。
她笑着说:“我还踢了你的自行车一脚呢。”
时间过得可真快。
快骑到电台,她说:“有没有想过节目改版之后做什么?”
“嗯......很有可能回家接老爸的班。”
“那时候,我也跟你走吧。”她冷静地说,“和你结婚的话,我拿九块钱,你拿九块钱,你要是没有,我就一起交。”
车子一晃,差点要倒。
“你真是!”晨星笑了起来,“我再穷,也不至于连九块钱都需要你拿。”
“我没爸没妈,没有负担。”
“好啦,知道啦。”
这天12点的钟一敲,正式到了2012年12月21日。晨星发现电台里有堆积了几条信息,其中一条有些古怪:“爸,妈。我是尾生。我现在很好。在一个大公司里很有前途。不过最近股票忽然套牢了,所以手头有点紧,你们可不可以汇点钱给我?”
明月看了悄悄在他耳边说,“这明显是骗子嘛。”
“不对。”晨星接着在电台里读了出来,并说:“这会不会可能是一个求救信息呢?电话号码我念一下,看哪位听众能帮忙核实一下。”
末日到来却什么也没发生。一点钟,忽然有一条热线打到电台。
打电话的是一个中年人,他说自己就在电台附近的便利店,要面见晨星。
“这么晚了,为什么要见我呢?”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一件东西非得交给你不可,然后,我这个没用的人,就该去死了。”
明月拉着晨星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让你别去,非要去的话,我陪你。”
“哪能啊。”他摸摸她的头,“说不定在今晚之前,能兑现约定呢。”
她站起来:“我说过了,那种约定不算什么......实在要去,我和你一起。”
“不用,外面天寒地冻的。”他说,“正好你今晚来了,先帮我照看一会儿听众吧,我很快就回来。那个人就在附近。”
骑着自行车,走了两个路口,就到了24小时便利店。靠近店门,看见一个戴着墨镜、左手夹着个纸盒子,右手拿根导盲杖的盲人站在门边。他正想盲人哪有大晚上出来的,盲人脚边忽然窜出一条小狗。盲人忽然开口了:“是主播晨星吗?”
“是我。”
“这个,务必收下。”他颤巍巍地把盒子递给晨星。
晨星接了,是个很精美的盒子。上面印着一串英语字母echo。
“是你?”晨星喜出望外,“难道你就是echo?”
“不是我。”盲人说,“她是我的徒弟......她不久前自杀了......”
晨星得知后摇了摇头,难过地叹了一口气,“请节哀。”
盲人说着,开始带着哭腔:“都怪我,都怪我是个老瞎子,没有用,什么忙都没帮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等等。”晨星盯着他,忽然有了更大的发现,“您还记得我吗?”
“你?”
“06年夏天,花园路天桥下边,有一个高考失利的高中生,和你足足呆了一个暑假,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06年......”那个盲人忽然恍然大悟,上去摸晨星,“是你,是你!”
他们二人都因为这相逢感动得眼眶泛红。
“有什么坎儿跨不过去呢?”晨星说,“大叔,当初这是你教我的,怎么换了你,你就想不明白了呢?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徒弟,肯定是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吧?”
他带他进了便利店,要了两杯热咖啡。从一点多足足劝到三点。他才慢慢好受了许多,然后晨星帮他用手机叫了车,送他回去。这时一看手机,二十多个未接来电。晨星来不及拆echo的盒子,就骑上车,全速往回赶。
走到一个交通路口,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一束光涌到他面前,好刺眼。
随后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不,感觉这种东西已经不存在了。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第九个,第九个......一定要凑齐第十个。”
一定要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