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使人卑微,使人灵魂清空,只为留一个位置,不论结局如何,那个位置始终存在,从某种意义来说,那个人在心中是一本史书,是不朽的全部意义。
对肖冉来说正是如此。她下定主意不再改嫁,决定一个人过一辈子。这辈子遇见了丈夫,让她无法再爱上别人。
和秋期相处的一个月,她发现秋期已经完全进入一种酗酒模式,每天必然是醉醺醺的,也不去上班。清醒的时候很少,说胡话的时候很多。她有一次实在忍不住,趁他吐的时候说:“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等你吐完了,我有话说。”
他吐完洗了洗脸,就要回房间。她去拉住他。
她说:“你不能这样。”
“松手。”他说,“你管我怎样。”
“你不是还要上课吗?”她说,“你还要为人师表呢!”
“早辞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呢?你不要一直这样作践自己!”
“帮我?”他看着她,“怎么帮?你用什么帮,又凭什么帮?你以为你是谁?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她怔了征,然后悲伤地说:“你是丈夫最好的朋友,如果他看到你这样,还能安心吗?他到死还在想着你!”
秋期听完这话,甩开她,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了门,把里面的啤酒都拿出来,然后全部都丢到垃圾桶。
可不到一个星期,他又会醉醺醺地倒在地板上,房间里,或者睡在马桶上。肖冉怀疑他得了酒精依赖症,每次上完班,她都悄悄地查资料,心想是不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带他去医院。
医院,医院。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去第二次。那消毒水气味已经深深地埋在她的嗅觉里。丈夫就是在医院惨白的床上闭上了眼睛。可是人活一辈子,太多情况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丈夫那句“照顾好秋期”犹在耳边,他信任她,她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哪怕丈夫不嘱咐,仅仅以秋期在他们困难时刻伸出的援手,她也不能不报恩。
但是秋期这个人脾气太古怪,他到时候肯去吗?他总是一点儿也不听人劝。甚至让做过五年幼师的肖冉觉得,他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个孩子只长了年龄,可脾气,行为全都是孩子的。怪不得丈夫对他总是很包容,因为他太了解他了吧。
肖冉在幼儿园照顾孩子不会唱歌,不会讲好听的故事,她唯一有的就是耐心。也就是丈夫所说的认真。现在,她打算用耐心去对付这个大孩子。每次看到他房间有酒瓶,总是悄无声息地把酒藏到柜子里,用旧衣服盖住。
他没了酒,像毒瘾发作的瘾君子,狂躁地找,冲她叫:“我的东西呢?我的东西呢?”
要不回来酒,他就要下楼去买或者去酒吧,而她那时候肯定堵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
“让我出去。”
“我不会让你出去的。”
他就要砸东西,掀桌子。
“我可以给你一罐啤酒,前提是你不能扰民!”
她早就想好了。戒酒是一个过程,不可能朝夕之间就能断酒瘾。于是她用对付小朋友的方法对付他,靠哄,每次最多给他一罐啤酒,慢慢用这点甜头操纵他。这种方法多少有些效果:她在家时,他虽仍然喝酒,但是少有酗酒的状态。但是她毕竟有工作,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喝酒,或者一个人跑到远远的hell酒吧。
白天被一群小朋友折腾得够累了,晚上还要被这个大朋友折腾。没过多久,肖冉有些崩溃,她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痛,总是头痛欲裂。每次扶他回家,她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都要捂着脑袋。她疼得有时候浑身发冷汗,甚至想,到处都在传说2012,什么时候来呢?毁灭了也好。至少不用受这份罪。
十月的一晚,她见他不在家,先打他电话。可电话响着,没人接。她打车去hell吧,问那个总是照顾秋期的服务员,服务员说:“我见他回去了啊。”
肖冉就沿路往回走,一路边走边喊:“秋期!秋期!”
街边儿尽是醉鬼,颤颤巍巍就要凑上来,像是外国丧尸片里的丧尸。她对他们避而远之,找自己的人。但是沿路到处找遍了,也没人,电话仍是打不通。她发了一串又一串信息。
到凌晨,她觉得秋期是回家了,没准儿在房间睡觉,所以听不见手机响。于是她又赶紧赶回家,一开门就往秋期卧室里冲。可是那里没有人。她急得不行,又困又累,头痛一时发作,天旋地转。她就连忙坐到沙发上,身体向后靠,喘了几口气,这才好受了一点儿。
第二天五点,秋期回来了。他没有醉,脸上多了一些伤痕,他的眼睛直直的,像在看她,又像没看她,总之有一些失魂落魄。
“你怎么了?”她问,“打架了?”
“你别管。”
“我昨晚等了你一夜,电话也打不通!”
他不说话。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管太多了,就先去厨房,准备早饭,今天要搭地铁去照顾小孩子。他在浴室放水,在洗澡。她做好早饭等他出来,想叮嘱她两句就走。
他出来了,不过脸上仍然是那种恐惧的神情。
“过来吃饭吧。吃完早饭再去睡。”
他套着睡衣,一排扣子扣错了半排,格外听话地坐过来,端起碗,她发现他的手在发颤。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
她用手去探他的额头,他不躲。
“也没有烧啊。”她用手回探自己的额头,“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他反常地盯着她微笑,“肖冉?”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她名字。
她有些惊讶,“怎么了?”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秋期啊,你别吓我,是不是磕着哪儿了?”
“诗经里有一篇《氓》,你知道吗?”随后他放下饭碗,一句一句念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她借机说:“秋以为期,意境多好,多浪漫,等下去,就会有好事发生,所以你不要折腾自己了。”
“你的语气跟以前那个电台那么像。可是我叫吴秋期。”他苦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等不到秋以为期。我等到的都是‘老使我怨。’”
“不要这么悲观。”
“我爱了一个人十三年,可最后的结局是,除了痛苦,我什么也没等到。要是在那年死了就好了,一切痛苦都不用我担,死了就好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十三年......?”
他傻傻地笑了笑,“前十年我都是幸福的,后三年,我一年比一年痛苦。”
“你怎么知道不会出现转机呢?”
“不会的。那人已经死了。”
肖冉动了动嘴,好久才说,“节哀。”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吗?你就不会用你的脑袋想一想?”
“可是我都没见过,你跟我说我也不认识。”
“好,那个人的名字叫韩-子-远。”
肖冉听到了,但她以为自己没听到,于是又问了一遍:“谁?”
“你口口声声的丈夫,韩子远。”
“不要开死人的玩笑。”她有点慌,仿佛心中一直隐隐担忧的某样东西成为了现实。
“我像开玩笑吗?”
“我不信,我不信。”她说,“你喜欢是你的事......但是......”
一股更大的绝望在电光火石间闪到她的大脑:丈夫也喜欢他!她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很想哭,但找不到哭的理由。
“那我算什么?”她小声地问,“第三者?”
“也许这样说我更适合吧。”
“我不信。”肖冉站起来,空气中好闷,闷得呛喉咙,她喝水。看看表,快六点半了。再不走上班就迟到了。但是她的脚就是挪不动一步。“秋期,你告诉我,你说这话都是在气我是吧?我承认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干涉你太多了,我以后改,行吗?你说我丑,说我笨,我都可以接受,但这一点的玩笑开不得。”
“你要证据吗?”他要进房间拿东西。
“那个,我该去上班了,再不走就迟了。”她忽然先一步起身,也不知道拿了什么,没拿什么,就把门一开,往外冲。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她忘拿伞了。早晨云层阴沉沉地往下压。她竭尽全力使自己不想秋期的话。
“他一定是疯了。对,要带他去医院。”她这样想,可是眼泪仍旧止不住地流。人是欺骗不了自己的心的,为了欺骗找的一切理由都是欲盖弥彰。她心里清清楚楚,从丈夫要娶她开始,她就要意识到,他那样优秀的人,怎么会爱上这样普通的自己?
他的眼神很温暖,语气很温暖,做的一切都很温暖,可那温暖是太阳的,照射每一个靠近它的人。那份温暖不是专属于她的呀。那么自己究竟算什么?一个靶子?一个挡箭牌?为他们惊世骇俗的感情做幕布?对她未免太不公平。
令肖冉最崩溃的是,她这辈子只爱上了一个人,像一个丧心病狂的赌徒,把一切赌注压在赌桌上,最后却得知一切只是个骗局。她本来就什么都不剩了,现在连心都碎了。恍惚之间,走到地铁站,地铁还没来。
“等地铁来的时候,我就跳下去吧。”她想。“我活着真是一个笑话。”
她悄悄往车头走,地铁这时候来了。她准备迈步的一瞬间,一个人把她拉了回来,把她狠狠地按在自己的胸口。那股洗衣粉味儿哪来的?怎么那么熟悉,哦,原来是自己洗的啊。衬衫上沾了洗衣粉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还有一点淡淡柠檬的味道。
她哽咽着这么一句话,“让我去死。”
地铁带着风,把排长队的人们打散。地铁站光是人群就足够混乱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你知道子远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吗?”
她只是哭。
“他说啊,要照顾好肖冉,不能再让她受到委屈了。”
如出一辙的遗言。丈夫实在太狠心了,让他们互相照顾,还不如捅她一刀。
“我不想谈这件事了。”她挣开他,“如果你真念我一点儿好,把我的东西打包,今天晚上我带走。”
他从牙根里挤出一点残忍的笑,“你恨不恨韩子远?”
她回答:“恨。”
“那你的恨有我的多吗?”
秋期把袖子缓缓挽上去,手臂是一样的手臂,可再往上看,内侧划满了恐怖的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