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竹馆，只见林之月的房门大开，有谈笑声从房内传来。毋庸置疑，此刻唐之月正清清爽爽地在林之月房里坐着，林之月在他面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场面是温暖加温馨。再看我们，浑身上下滴滴答答没一个干处，好似落水的瘟鸡，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林之月。我怒从心中起，朝林之月的房里冲去，方言和叶波紧随而上，三人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房内林之月、李烟和唐之月三人见我们此状先是讶异，继而哈哈大笑。我怒目相向，狠狠拉过他们的房门，把他们的嬉笑声关在了房内，而后扭头回房，啪的一下重重把门关上。
竹馆早已备好了热水在澡桶中，而且还撒着玫瑰花瓣。我浸入水中，感觉脑子清醒了一些，玫瑰的清香开始变得明显，出游后的一幕幕也水泡似的一个个冒上来。其中最大的一个水泡便是和林之月在湖边的那夜，猝不及防，还来不及品味，就破了，以至于怀疑是场梦。倒是最该被捅破的水泡，偏偏变得华彩而真实，那个唐之月，从太姥山上就开始扰人心神，在滕王阁上更是现出原形，那神情，目空一切，那气质，玉树临风，那相貌，潘安再世，那文采，飞瀑下石，我们与之相比虽还没到乞丐与龙王斗宝的地步，但怎么也是贫农和大财主比富，高下立判，优劣立分，我若是林之月，只怕立马委身相许了也不一定。
窗外的雨仍然下着，滴答的雨声清晰可闻，我从澡桶里出来披衣来到窗前，帘外雨潺潺，悲苦让我诗情涌动，便挥毫写下了《雨夜感怀》：“秋风秋雨正愁人，忆及林妹更断魂。”本来此处的“林妹”改呼“之月”更亲切，但唐之月的妈太狠，居然给他起了个和林之月一样的名，以至于我每念及这个名字时，脑袋里不单出现林之月的倩影，也同时出现唐之月神气活现的鸟样，严重破坏美感。才写了两句就听到轻扣的门声，我心里一紧，但迅速判断应该不是马如月，因为这敲门声还带着某种韵律，一听便是个诗意女子敲出来的。我心里怦怦乱跳，略有些手抖地打开门，先是一条缝，慢慢地那缝隙越来越大，一袭华衣，林之月无限容光地站在我面前，我不能呼吸了。虽然这么多年了，我应该早已习惯她的美貌，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仍然时时被她的美貌所震撼，所屈服，让我在她面前始终挺不起腰杆来做男人。
林之月看着我没有言语，那神情不笑不怒，让我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我侧身让开，林之月走进我房里，径直在书桌边坐下。她瞟了一眼我写的诗，然后又看着我，依然不笑不怒不言语。我有些不好意思，虽说我的爱没少向她表白，但如今被撞个正着，还是有种自慰被人撞见的尴尬。我讪讪一笑，问道：“他走了？”
“不走难道还一晚待我房里？吃醋啦？”
“就算是吧，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你和别的男人。”
“你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后别这样行吗？答应我。”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让我陌生，我不喜欢这样。”林之月看着我，眼里竟然流露出一丝伤感。
我心里一痛，没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伤着她了，再想想自己，也是可怜至极，吃了醋，反刍上来，还不能吐出口，得像牛似的品味一下再咽回去，酸上加酸。但看着林之月湖蓝眼里的那一丝阴影，实在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哪怕再痛也得承受，便叹了一口气：“行，我答应你。就算你和唐之月好上了，我也笑脸相迎。”顿了一顿，我心有不甘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妈的，这家伙什么名字不好起，偏和你一样，害得我一想到你的名字就别扭。”
林之月一下笑了出来：“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而且千里之外还碰上了。”
“真打算和他好了？”我一下黯淡了下去。
“你说呢？”林之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还用问吗？人家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对你又主动，傻瓜也会答应。”
林之月摇头笑道：“这么说我连傻瓜都不如了。我不会和他好的，有的人你认识了就好，就这么远远看着，欣赏他的美，不见得就一定要走近。”
我一听大喜，看来林之月此时登门造访是要消除我的误会，说明她还是在乎我的。于是有些自负地问道：“真的？没骗我？不会是因为我吧？”
林之月见我一下从阉鸡变成了斗鸡，笑容更盛：“呸，要想和你好，还用等到现在？”
“那是因为谁？嵇子岳？”我的心一颤，声音也随之颤抖。
林之月听到嵇子岳三字竟然一脸的幸福甜蜜，朝我点了点头：“嗯，有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其实我们已经……已经私订终身了。”当林之月说出这话，娇羞地低下了头。
这样轻柔的言语在我耳里却是秋夜的一声炸雷和闪电，我不能控制自己，无边的悲哀没头没脑地袭来，我犹如坠进无边的深渊，万劫不复。我非常麻木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无尽的雨势和整片整片随风倾倒的竹林，这瞬间是如此的黑暗，即便点亮火把也透不过哪怕是一丝一毫。我是如此幼稚，在太姥山上还同情过那位小嵇先生，没想到这不露面的狗最能咬人，而且一口下去连骨头都不留，竟然远远地烧一把火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饭，手段之高真是让人叹服。就连唐之月这种角色居然在嵇子岳面前也走不上一个回合，他如果爱林之月也像我爱得这么深，那他比我还惨，我为自己可怜的同时也为他可怜。
林之月默默地走在我身边，轻匀的呼吸即便在这样的风里雨里也清晰可闻，我想是因为我对她的一切都特别敏感的缘故吧。“在想什么？又生气了？”林之月问。
“不是生气，是悲哀。我一直都心存幻想，直到今晚，仅有的一点幻想也破灭了。你能理解这种幻灭的感觉吗？就像天塌了下来，无处藏身，没有任何的奔头了。”
林之月叹了口气：“干吗这么死心眼？其实李烟挺喜欢你的，只是你的心不在她身上，你不说，她便也不应，你们挺适合的，而我，不适合你。”
我对李烟的感觉其实是颇为复杂的，如果没有林之月，我一定会找她，而有了林之月，便掩盖了我对她的真实感受，而我也不想细细去品。我说：“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吗？眼里看的全是她，心里念的全是她，哪怕偶尔会有刹那的偏离，都觉得很不应该。就像你，即便遇上唐之月，可心里还是嵇子岳。”
林之月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悠悠地问了我一句：“那我们，在湖边的那晚算什么？我是不是太对不起嵇子岳？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湖边的那晚我以为林之月再不会提起，我也一直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但今晚，林之月在给我致命一击的同时又旧梦重提，不能不让我回想起那夜的缱绻缠绵。我转过头，林之月的眼在暗中依然晶莹剔透，她的唇微微地翘着，让我有重温旧梦的冲动。我说：“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那一晚，是另一个你，只是这另一个自己是不常出现的，她只出现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我把在王小嘴那学到的两我论给用上了。
“两个自己？但哪一个又是真正的自己？那个不常出现的自己是不是藏得更深的自己？”林之月像在问我又像在问自己。
我被林之月这么一问也糊涂了，是啊，哪个林之月才是真正的林之月？我当然希望那晚的林之月是真正的她，但就算那晚是真的，如果换一个男人，比如唐之月，她是否也会有同样的举动？如果有，那么这个真正的林之月又会是怎样的一个林之月，难道是水性杨花？我越想越混乱，以至于不敢再深究。林之月离开我的房间时也带着深深的困惑，显然她无法对那晚主动吻我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也就闹不清那个隐藏得更深的自己是个怎样的自己。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我一夜无眠，满脑子全是林之月，想她和别人私订终身，想她那夜的吻，然后就是心痛、无奈、灰暗……最后，一切的一切随着天亮的到来雨势的渐止也终于停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