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什么都自成一门学问。而购物,也不例外。或许有人不以为然,认为买东西还不简单,即使在国外语言不通,只要手中捧着钱,没有说买不成东西的。本来,我也这么认为,但在美国住的越久,越困扰于自己到底有没有懂得其中的奥秘,以及所谓“游戏规则”。
在台湾时,我还没有独立持家,购物的段数也仅限于跟在妈妈后面提菜篮到旧市场买菜,倒也冷眼旁观看着老板偷斤减两,妈妈也手脚利落地于临走时抓根葱要块姜来两相扯平。抑或是看见卖肉的老朱,每次称肉时,大拇指不真正从秤上提起,来回总是少上个半两。其间,即使有诈,也是明作,大家心知肚明知道彼此在做什么。
来到美国后,我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一走进购物中心,这儿要送汽车、游艇、百万现金、夏威夷假期,那儿要让你省三十元;另一处买一送一,买乳液送香皂;前一摊可以免费试用,这一家要退我现金十九元;过街的愿意打个七五折,斜对面那间愿意用批发价卖,另一处愿意替顾客付买卖税。我不知道他们要从我口袋内“骗”走多少钱,表面是两厢情愿的交易,但就是复杂到使我不知买了多少东西,付了多少钱。
在美国,什么事行不通时都得去请教专家,而花不起请专家的咨询费时,就只有去书店找各种教人如何又如何之类的书来“自我了断”。在我弄不清自己所站的消费者角度是怎样的情况下,我在书店徘徊,发现了不少《如何购物》、《怎样买越多越省钱》、《如何减少生活费用》、《如何用批发价只买一个》等琳琅满目的书,还没有省到钱却先从皮包内掏出十九元九角买了一本《如何购物》,号称照书中指示读完一章,就能省下八十元,如果再看下去就可以省下百元千元以上。这么说,看完这本书,我不变成大富翁才怪。于是,我发愤图强仔细研读,下定决心要照书上的规则努力实行。
就依着这本《如何购物》,我开始了在美手握全家采购大权的生涯。
第一章里,书中指示:购物时,不能随兴所至,出发前得事先做研究——看看这星期哪家大拍卖,卖些什么;坚守原则只买拍卖的东西,或只到有拍卖的店中买。为此,我赶快找来报纸,洛杉矶时报厚厚的一叠里广告占了三分之二,不知是刚来时英文不灵光,抑或是什么地方不开窍,看了半天,就是弄不懂“替你存十元”、“替你存百元”之类的词藻,猜不透是什么美国逻辑去买东西还能存钱(Save)!如果我不买不都省了吗?但为了实践书中的“存钱哲学”,我还是试着不坐在家中存钱,而是逛百货公司去Save;看着原价三百元的东西,变成一百九十九就抢,再打八折就抱着不放,因为如此一来我就“存”下了一百二十元。
赶大拍卖成了日课,尤其那些只限拍卖二小时,从早上六点半开始到七点四十分,若买床单,可以参加抽奖去拿二角五分的优待券,而家中每张床都已有好几套床单,于是我得想着为五亲六戚们买各种东西来满足自己的购买欲。而每次逛街都带回来满心遗憾,买得起的不好看,买不起的又喜欢,而爱上的东西从来不减价,而广告上所谓的三十元以下,常常就是二十九元九角九地令人气结。从来不会是九元九角。也才发现书中的第一章并未替我省下八十元,而至少多花了好几个八十元。只因为我一直遵守书中的原则:拍卖什么就买什么,因此家中有许多非常便宜却又八辈子也用不上的玩意:有猫睡觉的小篮子,家中却没有猫;本来想去买烫熨斗的,后来因为咖啡壶拍卖而买回三只咖啡壶;赶大拍卖,我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仍不死心地翻阅第二章的“小心得”:认为购物要照着事先计划好的表格买,不能临时起意见异思迁,这点我最做不到,每次为了缺牛奶跑市场,但一进市场就被蛊惑住了,据说架上每样东西的包装设计都经过专家指点,无论颜色风格都是让人一看就像中邪一样,催眠式地往车上搬;再则,口里哼的是他们电视广告中的歌曲,即使没有知名度也要指名非要那家厂商出品的不买,满车堆的尽是原来压根儿也没想要的玩意儿,而且还忘了是来买牛奶的。美国主妇常衡量女人持家是否够水准有组织,就是以她一星期跑几次市场为准,我这方面最不及格,常缺东缺西地来回跑,每次跑总带回不少不知何时才会用到的东西。对那些能周全计划的女强人,我衷心佩服!
书上还教人吃饱了饭才能上市场,否则饿着肚皮总会觉得样样都好,而拖回一大堆没用的东西。每次为了要坚持这个原则,得先把自己喂饱,几次下来,却发现已有过胖的现象,不得不再花钱及时间去减肥运动,才发现这本书帮我的是倒忙,也发觉原先我讥笑老美的购物情况,都已一一发生在我身上!
最难受的,莫过于随时得承受广告的压力,必须对全家人的社交活动心理状况负责:女儿上学了,得知道孩子们现在都拿芭比午餐盒,得为她准备一个,否则会影响到她心理的健康发展;儿子班上每天都穿“蝙蝠侠”的T恤及球鞋,我这个做妈妈的,也得在他向我抱怨前为他买一双;为全家人买早餐麦片时,还不能忘现在流行什么附加小玩具;先生得喝哪种啤酒才会在社交场合受欢迎,自己得选伊丽莎白·泰勒的香水还是雪儿的味道;为了迎合不知那些在哪秘密主宰流行的家伙,我得努力看报看电视,不敢不让自己“正常”地配合这社会的运作,而“购物”变成我配合社会的具体表现,不能不加以努力研习。
书中还很周到地告诉我许多厂商都在制造“合法的陷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顾客资源奉上钱让他赚,为了对付这种方式,我们得善用“姑碰”(Coupon优惠券)及“瑞贝”(Rebate回扣),还举出了不少所谓“姑碰皇后”,能每次买东西只付三分之一的价格,能“瑞贝”退款数千元,真令人心动,于是我把每张报纸都开天窗,分门别类把这些优待券理好;但问题是,每次出去买东西都忘了带,也就得不到好处;不然就是一手拿减价券,一手找货品地响应多买多送的哲学,而抱回全家人都不敢吃的臭起司、没有养狗却买回狗食,只因为不买可惜。我最不能忍受见到便宜货不买。好几次,刚从市场回来,先生看着我全行李箱都是购物袋兴奋地问:“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我在一包包拿出来后,发现晚上只能吃“口香糖”加“生力面”,因为我善用优待券,结果买了没人敢吃的牛肝一磅九毛九,拿了买一送一的口香糖。
那本《如何购物》的书上还教我要眼尖脚快,如何从第一个窗口滑到第九个窗口去付账,但不瞒您说,此时“墨菲子定律”就在我身上起作用,我排哪一排哪一排就慢,如果再换一排就换成了那排更慢!前面的女人忘了带钱,开了支票没有驾驶执照;刚买的糖有个破洞一直漏,得去换;一包饼干没有贴价钱,得去查;而我此时更发现购物真是花去我不少时间,为了不使时间真正浪费,我又盯着出口处的口香糖、杂志、薯片看,结果东西越堆越多。有时也不免为自己的小民处境自怜,那些专家们就在这出口处放置了那么多杂志,什么《国家询问报》、《明星秘闻录》、……什么怪标题都有,就是要我看这些不要看店员打价钱,我能忍受不看某皇室公主与人偷情的内幕,而去看我的可乐每打多少吗?
至于上街购物,是要集体行动抑或是单独出发呢,这本《如何购物》也大加讨论;我喜欢大伙玩玩买买的乐趣,可是又常常发现买回来的都是别人喜欢而我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在众怒难犯大伙起哄下,我很少有敢不买的。尤其是衣服,不少是买回来后一次也没穿。当然,逛街买菜我最忌讳的还是不与人同行,而是“与子同行”:孩子在超级市场偷摘人家三颗樱桃吃;或硬要爬上购物车把我将买的一包葡萄坐成泥泞;或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罐头从最底层抽出来,让整摞的罐头哗啦地一声声倒地;或在我要试穿时突然要小便上大号,我得冲出来抱着他问厕所在哪儿,然后又频频向人家抱歉;又或在我手中抱着一大堆东西时,他偏偏睡着了!我得踩着高跟鞋一手抱着他一手提一大堆我采购的成果……再回想起当穷留学生时,一星期最紧张刺激与外界略有接触的,莫过于去市场拖回整个礼拜所需,或到哪去认识几个中国人,或看到东方人对孩子吼着:“不要乱跑!”就赶紧迎上前去:“你也是台湾来的中国人?”就算是又新交了一个朋友。
在百货公司、商店、市场间厮杀了十数年,我发现乐此不疲之外,也伤痕累累,像我有不少购物后遗症,一旦记得某次买不到某样东西,下次见到非买上一打不可,但手中有一打之后,往往是不再需要。另一种后遗症是,出去购物时,与人争停车位的痛苦经验,如今是一见到停车场有空位就想停进去,常忘了自己是要到哪个目的地,这倒是书上未提及的,看来这本书不适合我,它一直强调“购物理智”的学问,一点也无法对我起作用!下意识的,我以为买东西总要有那么一点疯狂,而家中无用的废物越堆越多,却也始终不悔。如果说逛街买东西对我的吸引力甚于看电视,我也不否认:周末下午,先生约我看部在电视上再播的长片,我一心却想着罗宾森百货公司的大拍卖!他问我什么时间回来,我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嚷回去说:“当皮包里还剩下五元时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