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1966-），1966年重阳出生，河北秦皇岛人。1985年开始写作。2006年4月开始上网。2007年4月，诗歌作品《梦中的黄河》《南墙下》等20首入选谯达摩、朱赤、亦言主编的《穿旅游鞋的舞神们：第三条道路代表诗人作品集》。现居秦皇岛。
寺儿山
寺儿山的双峰浑圆，饱满。
双峰之间的乳沟
弯出舒畅的曲线
我喝过它的乳汁。但从不把它喊作：母亲
我的母亲年老体衰。
寺儿山背阴的山坡没有树木。
寺儿山将荒草上的天空让给了大风。
大风吹过——我的母亲
心中生出无用的仇恨。
蓝天下挺立的寺儿山
向阳的山坡树木茂盛。
我甚至听到松涛——树木的清香
洒在风中。
我知道背阴的山坡，长满了青草。
吹过青草的风冲上了天空
我的母亲就在青草的轮回中。
牙齿稀松、掉落我身上的灰尘
她再也拍打不动。
寺儿山的寺庙只剩下废墟。
这世上还有谁，想我想到哭泣？
我已经接受人类的命运
但我想永远拥有母亲。
随时可以躺在母亲的怀里
哭泣！
我和母亲之间是寺儿山
寺儿山郁郁葱葱
这一次一路南去
母亲再也无力到村口送行
这一次我频频回头
感到空荡和疼痛。
风沙引出泪水
寺儿山在我的眼中模糊
终于走到这一天：不忍看——寺儿山！
下洼地丘陵所见
很多人走完一生，也没有走遍下洼地的丘陵
在这些停下来的波涛上面，我随着羊群疾跑、慢行
可以从容思考一生的事情
看着家的时候，我爱我的家
看着整座村庄的时候，我爱我的村庄
散漫的村庄围绕着一个中心聚拢
我忽略了细节、纠纷和仇恨
那些仇恨记得最深，成为爱的一部分
那些圆润、舒缓的丘陵就像一座座乳房
它的乳汁是树木、青草和山泉
停下来的波涛上面，少有人烟
我记得流火的七月，青草和风，这一对姐妹
风在奔跑，青草在生长
羊群洗净了身子
真如白云浮在青草上
我记得一个人在青草中，安甜的睡眠
阳光洒满她的脸
我记得高高的蓝天下面的空旷
村庄给我带来的温暖
现在想来，这样的景色难得一见
如同在人世的一场偷欢
下洼地
在下洼地流水中的石头
我想是在沉睡。许多年都没有挪移
“抛弃浮力；比水重一些；呼吸流水”
我就可以和石头在一起
呼吸的石头打开自己
里面全是流水
圆润的石头，睡得甜美
从水中出来，如同再一次出生
无数次生出自己
这一次，借着幻想，我领略到
脱胎换骨之美
在下洼地我不知道是否存在
干渴的流水干渴的流水是否喝下自己
我习惯给自己斟个满杯：
有时骄傲有时羞愧
在下洼地有时是石头
有时是流水
有时是夜色，覆盖了一切
在下洼地锄草
我提前进入坟墓，当我一个人
当万亩的庄稼高过我的头颅，而四野又没有风——
突然就老了，心上爬满了皱纹
黑夜之一
黄昏的大地在下沉山峰矮下来
半山上，向下移动着雪白的羊群
水汽浮出了水面
爱人有着湿润的嘴唇
夜色摇曳在青草间
阔大的水面最先变暗
在淡淡的光中波动的水面
充满了动感
在半空柔和的光线和夜色
彼此相安
星光微弱，黑夜到达天空
天空上星星仿佛穿过了重重黑暗
艰难地发出光明
当黑夜遮住了星辰
在无边的黑夜里
我的眼睛失去了光明
我试图用身体去看
张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在混沌中。大风吹动的黑夜
波涛滚滚，涌入我的心中
黑夜之二
星光中的下洼地，有些陌生，有些神秘
千百个夜晚，我都感到，它向深海滑去
身上藏有令人绝望的孤寂
没有人能把白天带进夜里
万物在黑夜里潜水
萤火虫使夜晚拥有一个暗淡、光明的子宫
在下洼地，我常常人鬼不分
我喜欢这样的错觉：
在夜里看到万物的灵魂
这样的错觉让我惊恐：
在夜里，死去的人全都复活
他们的爱
让我喘不过气来
黑夜之三
黑夜堵住了天空
不存在漏下星光的裂缝
浓稠的夜，难以搅动
它们汹涌，滚进喉咙
再也不能闭上嘴唇和鼻孔
忘掉头发、手指、小腿
这之前凹处的湖水
门楣后面鲜活的脸
身体被黑夜替换
没有蝴蝶的美
只有凶险
远山的磷火暗淡
也许有鬼
一同流进身体里面
我忘记了一切
我的膈肌痉挛
黑夜之四
远方的灯火，在山脊上弯成淡淡的彩虹
萤火虫，身体的灯，伴着自己出行
目光上升，我看到黑夜稀薄，如果我看得足够远
我就会看到黑夜尽处，退走的白天
我还能把自己看清
热血沸腾，黑夜带上，我的体温
我的眼眶里，泊着黑夜的明灯
我走动，我破坏黑夜的完整
我还能保持清醒
身体的边缘模糊
眼睛在眼眶里——适合自省
黑夜，它要进驻我的心中
这推不开的夜啊，仿佛我的心中，拥有它的神明！
有时候，我会忘掉自己是个行人，缓慢地行走、思索、漫游
我想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白天，看到储存了一天的光线
但是我总是一个人仿佛所有的人
都在大地上走散
肉体
这一具肉体，没有翅膀
我不再想着飞翔——只需要这一路，顺畅、健康
如今到了，重视它的关口，如同一个病孩子
需要更多的爱抚
通过漫长的岁月，我爱上了它
虽然它黑，矮小，有些偏胖
它想睡眠的时候，我就把一切放下
放弃虐待
不再通宵达旦地堕落，和狂欢
其实我已经模糊，堕落和狂欢的界限
崇高总含着虚假，卑鄙总含着无奈
当我想起，早晚都要离开的肉体
还有什么值得放在心里
人世总会走到这一刻：
一再力图推迟的疼痛和死亡
使我无力拿起笔，无力言说
灰烬
多么浅陋的表达，当我说出灰烬
出生就已老去的香椿树，又从苍老返回青春
这是春天鹅黄的鸡雏蹒跚的孩子
嫩在当院我遭遇中年的尴尬我要慢
而心中的小人要奔跑
但是我不抱怨
梳妆的人
还没有出现
在灰烬中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
看不到春天
绿色的，死
我的坟是绿色的
青草的根须抓住了，我的身体
一生中泥土被我踩在脚下
如今要报答这情谊，进入死亡
加入这坚实、沉默的一群
嫩绿的青草在风中摇晃
它避免误入者的惊恐
摇开了深厚的寂寞
千百次的死去活来
这一次真的死去
这一次终于如我所愿：
在下洼地，我知道每条回家的路
甚至那荒废的，绝了人迹
酿蜜
在这个世界，我想作蜜蜂
酿出的全是蜜，落在花朵上
我不知道怎样和蜜蜂，建立友好关系
也许我的微笑，在它们的眼里就是一次攻击
我不想中断它们甜蜜的事业，在和平中，英勇地死去
我只好躲在一边观察：从一朵飞向另一朵
它们的翅膀扇动得太快了，就像心中装着小小的马达
对于一只蜜蜂来说，我的块头太大。我可以另类一些：
卸掉毒腺和螫针，不单用花粉酿蜜，甚至可以落在胆汁上
盛景
我们是高粱、玉米和棉花
趁着冬天，在下洼地的田野生长
大风刮过来，刮过去，要把我们刮走
仿佛这里是它的家
而我们是陌生的闯入者
我们暂且，还能和大风抵抗
想象灌溉、拔节和灌浆
我们的果实火红、洁白和金黄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愿意站在这里
不知道还需要多少人，才能驱走田野的荒凉
和大风制造出
一场盛景，不再让远远的人群
慌乱、不安和担心
悼念春天的死者
一个人的春天不可能反复来临
就像磁铁消了磁，挫骨扬灰绝了根
最后的一点雪，要多黑就有多黑
一个人在绝望中，断了呼吸，被春天包围
确
太阳照常升起，遵从古老的秩序
多少个日子，它用光芒隐藏自己
光芒变成利剑
我们只要抬头，就遭到迎头痛击
浓烈、酷热的光芒，如果再猛烈
我会从沉思走向沉睡，我的一生将如荒草
蔓延，毫无目的
已经绵软、无力，我看到
石头高于流水，村庄低于树冠
蝉声稠过树叶，四野的庄稼萎靡
浓烈、酷热的光芒，如果再猛烈
我就会听到阳光的喧嚣而我
已经沉默
转向参天古木，躲进浓荫。村庄中唯一的树
树冠形成了广场。阴暗石壁中幽亮的青苔带来一丝清凉
树叶间漏下斑驳的阳光，每年，苍老的银杏树都会展示
它体内的青春
在恍惚中，我的眼前闪过千年的人群
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孔，人生同样重复
在沉寂、阴凉、古意中
我陷入太阳、草木的孤独
我们一同遵从散漫世界的精确秩序
而不是别的
只是在盲从妄动中
一生变得无用飘忽
悲
在丘陵上，我看到燕山的尽头
蔚蓝的大海，金黄的麦子铺满峡谷
这样金黄，仿佛是献给天空的礼物
连同青草，青草上的孩子
这孩子幼小得，只穿着红肚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