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恍如走上一世也到不了尽头。十八皇子亦步亦趋跟在掌灯少年的身后,脖子上洞开的血肉鲜血直流,半片衣襟粘在胸口,散发出温热的血腥味。
他感觉自己跟不上那灯火下的少年了,脚步沉得再也拖不动。
终于,他靠着洞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望着沈修依旧坚定前行的步伐微微喘了口气,艰难开口说道:“沈修,我走不动了。”
掌灯的少年闻言停下了脚步,然后默不着声走了回来。接着他又一声不响背对着十八皇子蹲下,这才用他那万年难得有点波动的声音说:“来,我背你。”
地道蜿蜒而下,深不知几许。掌灯少年背着十八皇子艰难前行,空洞的脚步声和少年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在昏昏欲睡的十八皇子耳边回响了很久,直到一阵忽然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在脸上,十八皇子才听沈修淡淡说了句:“到了。”
“到哪儿了?”他张眼四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入眼只是无边的黑暗。他甚至连沈修手里的灯火也看不见了。于是,他不由惶惶不安问道:“你把我带到了哪里?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沈修不答他话,默默把他从肩上放下,然后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十八皇子感觉沈修好像是站了起来,于是慌忙伸手去抓他,不料捞了个空。
“沈修,这是哪儿?”骄傲荡然无存了,他忽然想起沈修面无表情将匕首一寸寸刺进他喉咙的模样。于是,身处这无尽的黑暗中,此时的他只有孩童年纪的人应有的恐惧与不安。
沈修的脚步声越去越远,慢慢的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十八皇子开始焦躁,他伸手四处乱摸,跌跌撞撞向着沈修脚步声消失的方向追去。但是,他的双腿却不听使唤的混乱无章,总是莫名就跌倒。然后,他就跌着跌着没了方向。
“害怕吗?”不知过了多久,沈修平静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那声音是从四面八方而来,飘浮无定。
“嗯。”他跌坐在黑暗里,拼命点头,眼泪断线般往下滚落。
“看你这窝囊样,我其实蛮想弄死你。”沈修语气淡定,说话的风格却像变了个人。
“别杀我,今天的事我谁也不说。”十八皇子慌了,小声乞求着,声音开始哽咽。
沈修没了声,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些失望,他又是久久未语。
直到过了几乎快把十八皇子冻死在黑暗里那么久的时间,他才发出一声孩子嘴里不可能有的叹息,说:“南祁第一位皇帝初临此地,可不是你这样的。哎……”
四方世界应着这声叹息变得光亮了起来,十八皇子眼里出现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画面。
他看见一片柔和的淡蓝幽光如水雾般在眼前流动着,头顶有一颗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枝叶充满了整个天地,而那如水雾般的淡蓝幽光正是从那巨树的枝叶间流淌出的。
沈修就长身站在那颗树下,面对十八皇子负手而立,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失望。
十八皇子注意到,沈修的身旁有无数幽灵般的生物忽隐忽现,一个个或张牙舞爪或乖巧温顺,皆围在沈修身边讨好献媚。
那是什么东西?这是哪儿?十八皇子半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沈修。
“这里是六道轮回外的一个大世界――龙族诞生的地方。欢迎你来,我选中的人皇、未来的人间君上。”
沈修话语落闭,再不看是八皇子一眼。他若无其事一抬手,十八皇子脖颈间的伤口霎时痊愈。然后,他淡淡对着十八皇子招了招手,转身进了巨树粗大的树干上洞开的一方小门中。
“你来。”沈修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十八皇子闻言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接着就不由自主走向了那方闪闪发光的小门。
天上仙.清河星君
恍惚已去多少年?洪荒时代那无名的山涧早已沧桑巨变,当年山涧所在的千里荒山已是平原,人类在此筑造了一座极繁华的城池,名谓春城,是南祁帝城陪都,宫阙十里,朱门万户。
苏清河转世那日正值年初开春,第一声春雷响罢,春城忽就乌云盖顶,接着连降了三日豪雨。
于是,无声无息间,春城郊外一处荒废不知多少年岁的墓园深处,一座野草丛生的枯坟悄悄裂开,坟中涌出潺潺清流,蜿蜒而过尚无新绿的草地,淌成了一条数里长的小溪。
接着,近郊的人家都隐隐听到墓园方向传来声势不小的诸佛蝉唱声。众人以为这二月豪雨降得蹊跷,荒冢野园又现诡异佛音,皆当为不详,一个个都龟缩不出。
但也有胆大的村民决定冒雨前往墓园一探究竟。不过,这胆大的村民临近墓园却惊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只见原本荒废的墓园里不知何时生出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玉树琼花,九尊满身祥瑞的西方神佛围坐在一座裂开的无名枯坟旁唱经,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时洋洋洒洒而下无数赤红色的曼陀罗花。这些曼陀罗花触地即变成一朵朵洁白的神莲。
那村民不知自己所见乃是西方诸佛在接引神界仙君转世。他只当自己福缘深厚,无意得见渡苦渡难诸佛,便恭身跪在雨里聆听起了佛音。这一听就是三日,直到他见地涌神泉,诸佛消失,荒野恢复原样,这才三拜九叩而去。
村民自以为其所见之事玄异不可言说,至村中数日也未与人语及。家人问其数日去向,他也只云去会山中老友,遇大雨相隔,阻了几日归程。
次月,村民独子进京赶考,一举进士及第。
年末,春城候幼女下嫁新科状元,这村民一家成了春城新贵。
直到此时,村民才想起年初荒野里所见的一幕,便福至心灵,斥金于此荒坟地修筑状元别府一座,又重整无名孤坟,围以成泉,筑溪堤数里。泉侧建祠,请万钧铜鼎一尊,常供香火,经年不绝。
后,状元闻此轶事,竖碑一方,亲镌“清河祠”三字,供于鼎下。
一春一秋,岁月斗转星移间悄悄流走了近百年。当年状元刻下的“清河祠”三个字也被时光模糊了痕迹,状元一家经历几代人的经营早已飞黄腾达,成了京中门庭显赫的一方巨擎。那故去村民的子孙后代也早都开枝散叶,遍布四海,但状元别府里的清河祠却早已无人祭扫,只余下了一方锈迹斑斑的巨鼎和一口日渐干枯的清泉。
这日,妖君转世附身到穆湮身上的时候,那口清泉彻底停止了流淌。
是夜星河寂静,玉盘无光。空无一人的状元别府起了一阵阴风,状元祠中洞开一座黑漆漆的门户,连通着幽冥地府那条阴气森森的黄泉路。
“当。”一声闷沉的打更声从黄泉路尽头传来,一个毫无人气的声音低声念道:“夜半子时,阴兵借道,凡人退避。”
“当,当,当。”
更声越来越近,两列黑雾笼罩的白骨阴兵缓缓行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抬着一顶幽冥地府生长的集阴寒檀打造的古怪大轿走出了黄泉路,来到了人间。
“清河星君,百年已到,我来接你走了。”集阴寒檀大轿在干枯的泉眼边落下,一个容貌被黑雾笼罩的高大身影出了大轿,对着那依稀还能看出些当年模样的坟冢轻声唤道。
霎时,一缕白烟闻声从干枯的泉眼里飘出,围着那高大的身影绕了一圈,渐渐凝聚成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来。
这女子赫然便是当年镇守天河的清河星君,只是她一身仙气尽去,目光呆滞。此时站在那地府来的神秘人面前的,已然是一团无灵无智飘忽不定的魂影了。
“你随我去吧。”高大的身影随手一招,领着清河星君的魂影上了大轿。
“当。”更声又起,白骨阴兵抬起集阴寒檀大轿,一步步走向了黄泉路。
“我……我好像有种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人的感觉,心里忽然好痛哦。”即将踏上黄泉路,大轿中那无灵无智的魂影双眼里忽然滚出了成串的魂泪。
她伸手接住那些冰凉的泪珠,有一瞬间的怔怔出神。
“前尘往事,缘起缘灭。你所挂念那人命数已改,星君该安下心来才是。”地府来者低声安慰,伸手拿出一颗定魂珠在清河星君额前滚了滚。
她恢复了清明,眼里没了泪珠滚落。
“哦,他过得好么?”魂影下意识地问道,脑子里却想不出这个他是谁,又是什么模样。
“好,过得很好。”
“哦,那就好。”又下意识回了一句,便再没了声。
阴兵迈步上了黄泉路,鬼门慢慢合拢。
随后,那座不知何人立于何年又是为谁而已的坟冢轰然倒塌,飞扬的尘土溅落在浅浅的水洼里,盖住了所有的过往前尘。
假如时光倒流,梦回洪荒,妖界那位上君是否能忆起那古老的往事,能忆起无名山涧里那刚刚化形而出的小妖?
她被他拉着漫山遍野乱跑,他对他说,我叫苏狸,你以后跟着我,就叫清河,同我一起姓苏。
她窃窃欢喜说,好。
他说,苏狸的被窝以后归你暖。
她窃窃欢喜说,好。
可后来怎么就没再见你了?你又找过我吗?甚或,你还记得那被你赐名的小妖么?
前尘往事断肠诗,终究我为君痴君不知。
(未完待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