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初名流，曲识甚高，作手独异。造曲腔之名目，不下数百；定曲板之高下，不淆二三。乍见宁不骇疑，习久自当遵服。所谓规矩设矣，方圆因之。数其人，有大家、名家之别；按其帙，有极老、半旧之分。故赏其绝技，则描画世情，或悲或笑；存其古风，则凑泊常语，易晓易闻。有意驾虚，不必与实事合；有意近俗，不必作绮丽观。不寻宫数调，而自解其弢；不就拍选声，而自鸣其籁。极质朴而不以为俚，极肤浅而不以为疏。商彝、周鼎，古色照人；玄酒、太羹，真味沁齿。先辈巨公，多能讽咏；吴下俳优，尤喜搬串。予虽不尊古而卑今，然必须溯源而得委。仿之《画史》，略加诠次，作《旧传奇品》。
博观传奇，近时为盛。大江左右，骚雅沸腾；吴浙之间，风流掩映。第当行之手不多遇，本色之义未讲明。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当行不在组织饾饤学问，此中自有关节局段，一毫增损不得；若组织，正以蠹当行。本色不在摹剿家常语言，此中别有机神情趣，一毫妆点不来；若摹剿，正以蚀本色。今人不能融会此旨，传奇之派，遂判而为二：一则工藻缋以拟当行，一则袭朴澹以充本色。甲鄙乙为寡文，此嗤彼为丧质。而不知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矣；果具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矣。今之人窃其似而相敌也，而吾则两收之。即不当行，其华可撷；即不本色，其质可风。
进而有宫调之学。类似相从，声中缓急之节；纷以错出，词多礉戾之音。难欺师旷之听，莫招公瑾之顾。按谱取给，故自无难；逐套注明，方为有绪，又进而有音韵平仄之学。句必一韵而始叶，声必迭置而后谐。响落梁尘，歌翻扇底。昧者不少，解者渐多。又进而有八声阴阳之学。吹以天籁，协乎元声。律吕所以相宣，神人用以允翕。抑扬高下，发调俱圆；清浊宫商，辨音最眇。此韵学之缺典，曲部之秘传，柳城启其端，方诸阐其教。必究斯义，厥道乃精；考之今人，裦如充耳。《广陵散》已落人间，《霓裳曲》重翻天上。后有作者，不易吾言矣。
嗟乎！才豪如雨，持论不得太苛；佳曲如林，抡收何忍过隘？僭分九等，开列左方。入吾品者，可诩流传；轶吾品者，自惭腐秽。作《新传奇品》。
沈光禄金张世裔，王谢家风，生长三吴歌舞之乡，沈酣胜国管弦之籍。妙解音律，兄妹每共登场；雅好词章，僧妓时招佐酒。束发入朝而忠鲠，壮年解组而孤高。卜业郊居，遁名“词隐”。嗟曲流之泛滥，表音韵以立防；痛词法之蓁芜，订全谱以辟路。红牙馆内，誊套数者百十章；属玉堂中，演传奇者十七种。顾盼而烟云满座，咳唾而珠玉在毫。运斤成风，乐府之匠石；挥刃馀地，词部之庖丁。此道赖以中兴，吾党甘居北面。
汤奉常绝代奇才，冠世博学。周旋狂社，坎坷宦途。雷阳之谪初还，彭泽之腰乍折。情痴一种，故属天生；才思万端，似挟灵气。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艳六朝，句叠花翻之韵。红泉秘馆，春风檀板敲金；玉茗华堂，夜月湘帘飘馥。丽藻凭巧肠而浚发，幽情逐彩笔以纷飞，蘧然破噩梦于仙禅，皭矣销尘情于酒色。熟拈元剧，故琢调之妍俏赏心；妙选佳题，故赋景之新奇触目。不事刁斗，飞将军之用兵；乱坠天花；老生公之说法。信非学力所及，自是天资不凡。
此二公者，懒作一代之诗豪，竟成千秋之词匠。盖震泽所涵秀，而彭蠡所毓精者也。吾友方诸生曰：“松陵具词法而让词致，临川妙词情而越词检。”善夫，可谓定评矣！乃光禄尝曰：“宁协律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奉常闻而非之，曰：“彼乌知曲意哉！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于此可以睹两贤之志趣矣。予谓：二公譬如狂狷，天壤间应有此两项人物。不有光禄，词硎弗新；不有奉常，词髓孰抉？倘能守词隐先生之矩矱，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双美者乎？而吾犹未见其人。东南风雅蔚然，予且旦暮遇之矣。予之首沈而次汤者，挽时之念方殷，悦耳之教宁缓也。略具后先，初无轩轾。允为上之上。
传奇品定，颇费筹量，逐帙置评，不无褒贬。盖总出一人之手，时有工拙；统观一帙之中，间有短长。故律以一法，则吐弃者多；收以岐途，则阑入者杂。其难其慎，此道亦然。我舅祖孙司马公谓予曰：凡南剧，第一要事佳，第二要关目好，第三要搬出来好，第四要按宫调、协音律，第五要使人易晓，第六要词采好，第七要善敷衍——淡处作得浓、闲处作得热闹，第八要各脚色派得匀妥，第九要脱套，第十要合世情、关风化。持此十要以衡传奇，靡不当矣。第今作者辈起，无能集乎大成，十得六七者，便为玑璧；十得三四者，亦称翘楚；十得一二者，即非石武石夫。具只眼者，试共评之。括其门类，大约有六：一曰忠孝，一曰节义，一曰仙佛，一曰功名，一曰豪侠，一曰风情。元剧之门类甚多，而南戏止此矣。
——《曲品》（选录）
［注释］
自解其弢——意为解除束缚。弢：装弓的袋子。
《画史》——北宋米芾所着中国画评鉴着作。一名《米海陆画史》。
《旧传奇品》——《曲品》评论明代嘉靖以前的作家、作品，分为神、妙、能、具四等，称为《旧传奇品》。
礉戾之音——声调乖张而不平和。礉：峻刻。
师旷——春秋时代晋国乐师，字子野。生而目盲，善辨乐音。
响落梁尘——古书中有善于歌唱，以至“歌动梁尘”的记载。后因以“落尘”指善歌。见汉刘向《别录》等。
歌翻扇底——指歌舞。古时歌舞时常用扇子，称为歌扇。
八声阴阳之学——指音韵学。汉语某些方言字分八声，即平上去入四声各分阴阳，得八声。
协乎元声——意为与音律相协和。元声：古代律制，以黄钟管发出的音为十二律所依据的基准音，故称元声。
神人用以允翕——神与人因以协调和谐，《尚书·尧典》：“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清浊宫商——清浊：音韵学上指清音和浊音这两类辅音。宫商：我国传统乐学中的两个音级。这里泛指字音字调之类音律。
柳城启其端——吕天成舅父孙如法，晚年居柳城别墅。如法与伯父孙矿精于声律，沈璟、王骥德、吕天成都曾向他们学习过音韵知识。《曲律·杂论下》：“（如法）先生自谪归，人士罕见其面，独时召予及郁蓝生，把酒商榷词学，娓娓不倦。……予于阴、阳二字之旨，实大司马（按，指孙矿）暨先生指授为多。”
方诸阐其教——指王骥德撰《曲律》阐明音律知识。
裦如充耳——意为塞耳不闻。裒：服饰美盛的样子。《诗·邶风·旄丘》：“叔兮伯兮，裦如充耳。”郑《笺》：“充耳，塞耳也。言卫之诸臣颜色裦然，如见塞耳，无闻知也。”
《广陵散》——琴曲名。《三国志·魏志·王粲传》载：嵇康善鼓琴，临刑时，索琴奏《广陵散》，曲终，叹曰：“袁孝尼（准）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固之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据《神奇秘谱》题解称：所录《广陵散》谱原为隋宫所收，后流传民间。后称人事雕零或事成绝响为《广陵散》。
《霓裳曲》——唐乐曲名。小说家附会称，唐玄宗与方士游月宫，闻仙乐，归而记之，是为《霓裳羽衣曲》。
《新传奇品》——《曲品》评论明代隆庆以来的作家、作品，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等，称为《新传奇品》。
沈光禄——沈璟曾任光录寺丞，故或称之为“沈光禄”。
金张世裔（二句）——汉代金日家，自武帝至平帝，七世为内侍；张汤后世自宣帝、元帝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者十余人。后因以“金张”代称功臣世族。王谢指六朝时代的望族王氏、谢氏。《南史·侯景传》：“景请婚于王、谢，帝曰：‘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求之。’”后因以“王谢”代称高门世族。
束发入朝而忠鲠——指沈璟年少即入朝做官，品格忠诚鲠直。束发，古代男孩成童（十五岁）时束发为髻，因以代称为童。
壮年解组而孤高——指沈璟壮年时辞官还乡，表现出孤高的品性。解组：解下印绶，指辞去官职。
运斤成风（二句）——匠石：名石的匠人。《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斤：斧头。
挥刃余地（二句）——《庄子·养生主》：“庖丁（厨师）为文惠君解牛，与文惠君曰：‘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牛数千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汤奉常——奉常：官名，汉代改称太常。汤显祖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故或称之为“汤奉常”。
雷阳之谪——汤显祖于万历十九年（1591）被贬谪为广东徐闻县典史。雷阳，指雷州府，明代时，徐闻县属雷州府。汤显祖《玉茗堂诗》卷十七：“辛卯夏谪尉雷阳。”
彭泽之腰乍折——指汤显祖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自徐闻量移浙江遂昌知县。晋陶潜作彭泽令，郡遣督邮至，吏告当束带迎谒，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见《晋书·陶潜传》。
八索——相传为古代书名。《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八索所含内容，各说不一，或以为是八卦之说，或以为是八王之法，或以为即《周礼》的八议，等等。
丽藻凭巧肠而浚发（四句）——隐括《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四剧。
不事刁斗（二句）——西汉名将李广，匈奴称之为“汉飞将军”。他用兵简化文牍，不拘一格，因而屡以寡敌众，横行匈奴。见《汉书·李广苏建传》。刁斗：古代行军用具。《史记·李将军传》载李广用兵时曾“不击刁斗以自卫”。
乱坠天花——佛教传说，佛祖说法，感动天神，诸天撒落各色香花，于虚空中缤纷乱坠。
老生公之说法——晋末高僧竺道生，世称生公。竺道生解说佛法，能使顽石点头。语出《莲社高贤传》：“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盘经》，群石皆为点头。”
震泽所涵秀——指沈璟生活的地理环境。震泽，指太湖。
彭蠡所毓精——指汤显祖生活的地理环境。彭蠡，指鄱阳湖。
松陵——江苏吴江县的别称。这里代称沈璟。
临川——汤显祖，江西临川人。这里代称汤显祖。
宁协律而词不工（数句）——语亦见《曲律·杂论下》。
彼乌知曲意哉（三句）——此处三句录自《曲律·杂论下》。原文见汤显祖《答孙俟居（如法）》：“曲谱诸刻，其论良快。久玩之，要非大了者。《庄子》云‘彼乌知礼意’，此亦安知曲意哉。……弟在此自谓知曲意者，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兄达者，能信此乎？”
狂狷——激进与拘谨保守。语本《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矩矱——规则法度。
首沈而次汤——《曲品·新传奇品》把沈璟与汤显祖都尊为“上之上”等，只是把沈摆在汤的前面。
孙司马公——孙矿，字文融，号月峰，曾任南兵部尚书，故时人称孙大司马。
石武石夫——似玉的美石。也作“武夫”。
元剧之门类甚多——《太和正音谱》把元杂剧分为“神仙道化”、“隐居乐道”等十二科。
曲品——吕天成《曲品》二卷，上卷评论戏曲、散曲作家，下卷评论戏曲作品，为戏剧史研究提供了丰富而珍贵的资料。
明·凌蒙初
凌蒙初（1580-1644）——明代戏曲家、文学家，字玄房，号初成，别署即空观主人，乌程（今浙江吴兴）人。所着以短篇小说集初刻、二刻《拍案惊奇》最为知名。剧作有杂剧《北红拂》、《虬髯翁》、《宋公明闹元霄》等九种，传奇《雪荷记》等三种。曲学着作有《谭曲杂札》及散曲、戏曲选集《南音三籁》。
曲始于胡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盖自有此一番材料，其修饰词章，填塞学问，了无干涉也；故“荆、刘、拜、杀”为四大家，而长材如《琵琶》犹不得与。以《琵琶》间有刻意求工之境，亦开琢句修词之端，虽曲家本色故饶，而诗馀弩末亦不少耳。国朝如汤菊庄、冯海浮、陈秋碧辈，直闯其藩，虽无专本戏曲，而制作亦富，元派不绝也。自梁伯龙出而始为工丽之滥觞，一时词名赫然。盖其生嘉、隆间，正七子雄长之会，崇尚华靡，弇州公以维桑之谊，盛为吹嘘；且其实于此道不深，以为词如是，观止矣，而不知其非当行也。吴音一派，兢为剿袭靡词，如绣阁罗帏、铜壶银箭，以故黄莺紫燕、浪蝶狂蜂之类，启口即是，千篇一律。甚者使僻事、绘隐语，词须累诠，意如商谜。不惟曲家一种本色语抹尽无馀，即人间一种真情话，埋没不露已！至今胡元之窍塞而未开，间以语人，如锢疾不解，亦此道之一大劫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