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觉读过《心经》、《金刚经》,为替自己辩解,便借机给二人大讲开来。说是人生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其中就有淫。出家人为去掉这些烦恼,所以脖子上的佛珠是一百零八颗,佛寺敲钟打鼓要击一百零八下,诵经念咒要够一百零八遍……连寺庙、古刹、陵宫的台阶都是一百零八磴,拨一颗珠,就少一种烦恼……
“我看你们是自寻烦恼!”王尿打断说。
“是呀是呀!”施六借机应和,“你身上的玩意儿一样不少,信佛弄个鸟!”
“阿弥陀佛!”慧觉听施六口吐脏言,忙双手合十道,“信佛为的是消灾免难,逢凶化吉!”施六大笑道:“逢凶化吉个屁!你眼下连个铺盖都没有,佛怎不赐予你!听我的话,眼下兵荒马乱,不如还俗了!”
王尿也趁机劝说:“是呀!看你是个本分人,俺真不想再让你受这份罪了!镇东袁家,老两口一个闺女,开个小酒店,日子还富裕,干脆去入个赘做上门女婿吧?”
施六笑道:“若我们两个年轻,哪会轮到你小子!”
慧觉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王尿见慧觉动了心,拍胸打赌说:“就你这模样儿,保能成!”
慧觉再也入睡不得,睁了半夜眼睛,将明时刻,才打了个盹儿——盹儿里又做了个美梦……
六
白家酒馆的“清宫玉容葆春酒”是一种淡色浓味儿酒,内里是否有春药之类,不得而知。据传白玉龙为弄到此酒配方曾奔波了几年之久,花钱不说,路途辛苦是不言而喻的。
“清宫玉容葆春酒”夺魁之后,白家酒馆开始大批量酿造。前来订货的客商络绎不绝,一时间,竟有供不应求的趋势。白玉龙为保这王牌,在酒质上一刻不敢放松,深得用户赞誉。
白家酒馆在东街财神阁左边,连年外扩,场地已赶上了赵家酒馆。酿酒的作坊是大筒子房,一拉溜儿几十个大泥池,用于发酵酒料。这泥池垒得讲究,是用红土、黑土、黄土等多色杂土掺和而成。未成泥之前,这土要晒上一年二年方用,为的是充分吸收阳光,把阴土变阳土。筒子房往北的墙角处,是几个大蓄水池。池底池帮全用黄胶泥捶打而成,终年不漏水。
上面有油布制作的大罩子,每逢晴天,有专人晒水,并用一根长竹竿搅翻,目的和晒土一样。白玉龙不信颍河水是什么仙水神液,他只认是水质好。为更好利用这一点,他把颍河水汲上来之后,还要暴晒。一般说,酒以水为贵。圈晒过的水酿出的酒味儿浓烈,因而,他从不用新水,多用晒过圈过的熟水。
白玉龙想拿下赵家酒馆是蓄谋已久了。初开张的时候,他三年不卖酒,统统圈够三年方放市。那三年里,他派出大批的人去外地宣扬“醉中原”,而且专攻“萧相醉”的畅销处。为挤倒“萧相醉”,可算费尽了心机。他到处派人偷换“萧相醉”的招牌,挂上“醉中原”,然后洋洋洒洒去县衙告大状,说是酒家偷梁换柱,拉大旗扯虎皮,诋毁了“醉中原”的声誉。他搜罗说书唱小戏的,编出一些关于“醉中原”的奇闻,遍天下地唱,引起人们的好奇心。
时而还造出惊人的天下奇闻:某年某月某日,一窝土匪绑了白家酒馆的票,不要金不要银,专要陈放三年的“醉中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醉中原”还未放市,就造成了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尽管众人谁也没见过没喝过“醉中原”,但说起“醉中原”来,已有馋涎欲滴之状。一时间,人心所向“醉中原”。
三年后,白家酒馆开张卖酒,销路力盖群雄,连“萧相醉”亦望尘莫及了。而且此酒专销外地人,可谓“墙内开花墙外红”!但在颍河镇里,白玉龙经营十年的“醉中原”,却始终未能敌过赵家的“萧相醉”,真真令他憋气!这并非“醉中原”徒有虚名,而是“醉中原”初次参加比赛时第一印象未使众人一震,于是一直屈居第二。常言说:酒头茶尾末袋烟。这第一口酒往往能决定一种酒的命运。为此,白玉龙困惑了许久。几年前的一天,他听一个过路人说起慈禧太后喝过“清宫玉容葆春酒”,便紧追不放,从宁陵到商丘,从商丘到林河,终于从一位九十多岁的老酒公口里讨到了秘方。他如获至宝,两个月未出作坊终于酿出了第一坛酒。圈了三年之久,他烧了大把香,才打开坛口。顿时,一股异香撩人心肺。他喝了一口,不一时便浑身发热,筋骨膨胀,目射异彩,心猿意马,禁不住高叫:“妙酒!”从那时起,他就晓得今年战胜“萧相醉”定而不移了。但想起“醉中原”的教训,未敢莽撞。他深知若拿“清宫玉容葆春酒”过燃酒一关,定然捞不到第一。于是,他便先上“醉中原”,然后推出“清宫玉容葆春酒”,一俊遮百丑,终于获胜。
白家酒达到预期效果之后,他心情略略舒畅了一些,但精神上时刻不敢放松。尤其酒会结束时赵复兴的那一眼,似要把他看穿似的,一直在他脑际闪现。别小瞧赵复兴表面和颜悦色,但办事老奸巨猾。当年首次赛酒,他赵家的“萧相醉”上场,抽签儿为倒数第一。没想最后轮到品尝赵家酒时,赵复兴却换了酒,上的还是“萧相醉”。同是一样的酒,他为何要换一换,白玉龙为此疑惑许久不得其解。有一次赵家请客,众人喝得酩酊大醉。临了,赵老板又让人端出一杯酒来,让白玉龙品尝。白玉龙喝了,一股清香直沁肺腑,禁不住大叫:“好酒!”赵复兴笑了,好一时才说:“这是窖存的冰水!”白玉龙不解地望了赵复兴一眼,摇头否认。赵复兴燃了烟,对他说:“就知你不信,实言对你讲,你老弟喝了那么多酒,到了这会儿,一肚子全是酒!嘴已麻木,连喝水也有酒香!这好似十二道菜过后的那碗汤,不搁盐也感到咸是一样的道理!”白玉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好一时才恍然大悟道:“第一次评酒,你老兄获胜的原因我知晓了!”赵老板微笑默认,并炫耀说:“算你老弟聪明!这其实是一常理,但许多人却迷而不解!如果我仍上高酒,众评官定会嫌劲大烧口,但我上了低酒,可谓集众家之酒为吾酒增力了!”
白玉龙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就是经商之道,这就是与众不同!白玉龙顿时从中悟出了什么。于是他开始用心做生意,开始从佩服中滋长嫉妒,开始雄心勃勃,开始盯住了赵复兴在商界的位置……多年来,他十分重名,因为名与利紧相连,名气越大搞钱越多,此乃生财之道。所以,他对相公格外和气,把相公看成人,要他们做生意信誉至上,做到童叟无欺,和气生财,而且报酬要比别家酒馆高一些。他把白家酒馆变成了一个集团,人心所向才是取胜之根本!
“清宫玉容葆春酒”夺了状元之后,白家酒馆如过大节一般,张灯结彩,鞭炮阵阵,有的相公竟激动得流了热泪。白玉龙在酒宴上说:“创王牌不易,保王牌更不易!”从此,他每天必进作坊检验酒质。相公们知道白老板的苦心,越发齐心合力了。
今儿早天一明,白玉龙又进了作坊,直到近中午,他才洗手回府。
白家住的地方紧挨着作坊,只一墙之隔,是一四合大院。这院落坐北朝南,一色儿磨砖对缝的大瓦房。门口处有一溜儿青石台阶,顺台阶上去,一边一个雕刻精美的小石狮。小门不大,黑漆漆的,上边还镌刻着一副字体遒劲的对联。
上联云:泥池飞醨冲四海。
下联书:颍河飘香醉中原。
全是白玉龙的亲笔。
白玉龙的妻子凤彩比玉龙小两岁,虽少大家闺秀的典雅,但具小家碧玉之贤淑。她十分担心丈夫的那股犟劲儿,时常有意无意地好言相劝,而白玉龙只听不语。这次赛酒夺魁,凤彩未多些喜悦,却平添了不少忧愁。愁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是一股无名愁。因而她显得郁闷不乐。
白玉龙知道妻子的心事,进得房来,亦不答言,净了手脸,望了妻子一眼,便默默地看书。凤彩沏了香茶,端至丈夫面前,伫立一时,叹气道:“自古两雄相争,必有一伤!你虽年轻气盛,我真担心你最终不是那赵老板的对手!听俺的话,把那第一让了吧!”
“怎么让?”白玉龙望了夫人一眼,为她说出这等话而好笑,“让不掉的!更何况我也不会让!你记住,人活一世,转眼就是百年!若求安分,窝囊终生;若求不凡,唯有相争!这也是古训明理!”
“咱有吃有喝,何必自寻烦恼。”
白玉龙听到“自寻烦恼”四字,不由吃了一惊。他面颊的肌肉痉挛着,老半天才说:“按俗人所说,想消除烦恼,六根清净,除非出家当和尚!但你不知,和尚亦有和尚之烦恼呀!我多年来苦心巴力,一心想出人头地,就是想消除这种烦恼!”
“出人头地就没有烦恼了吗?”
“也有!不过,那种烦恼是另一种滋味儿。我自幼受尽磨难,就是想尝尝那种滋味儿!”
“眼下你已尝到了,不如急流勇退!”
“不!远远不够!”白玉龙憧憬未来,双目顿放异光,“再说,如今已箭在弦上,八家老板全盯住了我!尤其我出身卑贱,他们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决心磨得他们双目出血!”
凤彩望着咬牙切齿的丈夫,恐惧得张大了嘴巴……
七
颍河镇东街是一条麻石铺就的路,此路年岁已久,坑洼不平。街两旁皆是饭铺、茶肆、小酒馆之类,因而临街房多是道人帽式样,前高后低,一拉溜儿的“铺达子门”,上门下门之际,“扑嗒”之声如初一五更时的零星鞭炮响。
袁老汉叫袁甲田,五十多岁年纪,老两口一个闺女。闺女叫袁凤彩,年方十六岁,一根独辫儿老长,人称“袁家大辫儿”。袁家住在财神阁左侧,三间门面草房为酒店,后边又有三间寝房,宅子不算小。袁老汉卖的是赵家酒,三尺见长的生意幌子上写着“颍河萧相醉”,下面还有一束长短不齐的蓝穗子。由于年长日久,幌子已发白,显得油腻腻的。门面房的东间是柜台,货架上一溜儿几个大酒坛,菱形方纸,统写“赵”字。另两间摆了木桌竹椅什么的,并不拥挤,酒店不但卖酒,也随着卖些卤鸡、牛肉、猪舌、狗头之类的下酒菜。天明至天黑,生意也算兴隆。
老两口一个闺女,招选入赘女婿是定了的。周围后生极眼馋这一宝地和家业,也有胆大的曾托人说媒,但袁老汉均是婉言谢绝。他有他的想法:不论家道穷富,只讲一个人,只要人有些学问才能理好这番家业。可恼镇里的门户相对者皆不愿入赘,门户低的又大都达不到这个水准。说媒求婚者虽多,但极少他看中的,因而只得推托女儿尚小,过两年不迟。
施六、王尿到酒店把心思与袁老汉一说,袁老汉沉思片刻,把胡须捻成了绳也未开口。他心想:这对月老是赵老板的贴心相公,绝不能敷衍了事,有伤好意!慧觉自幼出家,深得老法师的真传,知书识礼,模样英俊大方,论说是一难得的贤婿……只是这娃儿是个弃儿,无名无姓,将来孤门小户,要遭别人欺侮如何是好……
王尿就知他会在这方面犹豫,便劝道:“这慧觉贵就贵在无家可归上!您老想想,他无家可归,便也无牵无挂,岂不更跟您一心了吗?”
施六也起哄说:“是呀是呀!他决不会与你有二心!再说,镇上不同乡里,户大人多仗势力!这里多为外来人,七姓八家,谁欺负谁?俺家赵老板在此也是孤姓,有人敢说‘不’字吗?怕是巴结还巴结不上哩!生意人,讲的是个理财,事在人为嘛!”
几经说合,袁甲田终于动了心。他对施、王二位说:“承蒙二位操心费神,只是我家小女生性良善。如若遇上位性情暴躁之人岂不苦了我家女儿!”
施六当胸一拍说:“这个您老放心!慧觉自幼入空门,修行多年,耐磨得很!”说着,便大讲起三人在庙堂之事,连检查慧觉的小鸡子都说了,直听得袁老汉眉头打结方休。
施六、王尿兴冲冲回到庙内,争先恐后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慧觉沉思良久才施礼道:“二位大哥为我操心到这一步,真乃肝胆相照!我慧觉再不还俗还有何说?”言毕,便从袖筒里摸出一支毛笔,到门外残墙处寻了一片光亮处,挥笔写了几行字:各位斋公,佛门弟子慧觉因生计所迫,无奈还俗,上对不起佛祖,下有愧于法师……阿弥陀佛!
写完之后,又缓步走到法师墓前,双手合十,闭目静坐,口中念念有词一阵,方起身转回大殿。
“最好借身衣裳换一换!”施六说。
“不!”慧觉固执地说,“就这样!”
“这是去相亲!”王尿着急地劝道,“相不上会后悔一辈子的!”
慧觉笑笑,说道:“这里不是有我的归宿吗?”
二人拗他不过,只得领他去镇东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