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只是提醒你,信不信由你吧!客商就在客房里,你问他好了!可以看得出那家伙喜欢你,他会给你说实话的,只是看你如何讨得他的心了!”柳杞说完,扭身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说:“如果我说的不假,你可更要好好待我哟!”
艺艺如坠五里雾中,双目空洞地盯着一处,许久许久没动眸。
三
苏一行陪那位湖北客商吃过晚饭的时候,天已大黑。他对那客商说自己到街里有些事情要办,说完命一药店值班相公在客房里点燃蜡烛,然后就匆匆走了。苏家客厅很阔绰,明三暗五的高台阶瓦房,四墙如雪洞一般。紫檀木家具在烛光中闪着幽光。西间客房里铺着罗汉床,又宽又大,绸缎铺盖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儿,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楠木茶几上放一把锃亮的黄铜水烟袋,旁边精制的小方盒里装满了金色的烟丝儿。湖北客商抽了一袋,蓬蓬的烟雾开始在烛影上空的黑暗中飘荡,空气顿然浑浊而辣酥。
后来,湖北客商感到夜伴孤灯很无聊,就信步走了出去。四合院的天井里很静,店堂里的灯光从后门里射出来,与客厅里射出的灯光相融交辉,天井里就多了不少的灰色光亮。苏家客厅位于前院的左厢,与大厅、店堂和账房小药库组成一个四合院。整个建筑很明显地吸取了江南住宅园林之长,选材精良,布局得当;雕梁画栋,精镂细刻;格扇裙板均雕吉祥博古,二层檐间饰垂莲柱,华丽富贵,落落大方。大厅的左右两边都是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才能步入神秘的后庭院。看样子,后庭分二进和三进,合起来要比前院大得多,可能是增建了花园、藕池、假山、竹林的缘故。苏一行说,他的伯父经营有方,干任何事情都以精打细算为根本,所以吉昌大药店里除去他和老用人柳妈之子柳杞之外,被雇用的相公多是镇上人。苏一行说,雇用镇上人确有几大好处:一是有家室作保,相公们都不敢干出格之事;二是每晚除去店堂里值班的相公外,大都是回家过夜,这就省去不少麻烦。苏一行还说,别看他的伯父如此“抠门儿”,但有一条很明智,就是相公们的家人吃药一般不收费。这样明看亏了,实则拢了相公之心,所以店里的相公极少有人拿胳膊朝外拐。湖北客商想到这些的时候,脑际里就出现了苏老印瘦弱的形象和周身透出的死亡气息,禁不住担心地顺着月亮门朝深深的后庭院望了一眼。这时候,他发现三姨太走了出来。
年轻的三姨太穿着可体旗袍,更显身材苗条婀娜多姿。两条粉白的大腿款款游动,在黑暗里闪着迷人的光,给人以夺命的诱惑和想象。湖北客商先是怔然片刻,然后就一扫寂寞,很兴奋很热情地操着南方口音问道:“三姨太,你好?”
三姨太艺艺矜持地笑笑,回问:“吃过饭了?”
“吃过了,吃过了!”湖北客商有点受宠若惊。
“俺们北方少大米,面饭还吃得上口吧?”
“吃得上,吃得上!”客商手舞足蹈地回答,“我整天走南闯北,米和面都能吃的!”
“那就好!”艺艺说完,就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迈动了脚步。那客商见艺艺脚步迟疑,急忙献媚说:“三姨太,请到客房小坐片刻,看一眼我送给你的料子,也好挑块中意的!”
听那客商没留余地,艺艺就顺势说:“料子还有什么可挑的!”说着就转了身。
那客商殷勤地颠到前面,顺着大厅前的走廊走进了客房。客商让三姨太坐了,然后取出包袱,从里面取出几块布料和一些南方的水果,一股脑儿地全放在艺艺面前,最后又挪过了烛台。料子确是上等柞蚕织品,光滑柔软,弹性极强,在烛光里如水似银。三姨太内行地用手抚了抚,手感不一般,目光里充满欣喜,望了一眼客商说:“先生如此破费,实在不敢当!”
“哪里哪里!”客商满面春风地说,“家乡土产,不成敬意!下次再来我定要为你捎一块更好的来!”
“是吗?”艺艺抿嘴笑笑,顺手拿了一块老色的,放在了一旁。
“三太太为何不要这一块?”客商拿起一块艳丽的布料,问艺艺说。
“我已人老珠黄,怎能再穿艳的?”艺艺的语气里充满了伤感之情。
“太太过谦了!我已见过二太太和四太太,如果三姨太您不穿这块,怕是再没人合适了!”客商献媚地说。
“如此之说,我比四妹还显年轻?”
“恕我直言,如果四姨太不身怀六甲,可能要比你年轻一些,毕竟她比你小两岁!可如今她满脸胎斑,怎比太太你庄重典雅呢?”
“你真会说话,想方生点儿讨女人喜欢!”艺艺笑得满面生辉,夸赞客商说,“人都说南方人比北方人精明,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只是大多女人不喜欢南方人!”客商望了艺艺一眼,伤感地说,“北方男子高大魁梧,而我们南方人多是小白脸儿!”
“话不能那样说!”艺艺拨着蜡烛说,“男人分三种:狼身、熊腰和虎背。北方汉子魁梧者为虎背,粗壮者为熊腰,而南方小白脸儿多是狼身,看着瘦细,力量还是有的!”
湖北客商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好一时才“啧啧”地说:“哎呀呀,三姨太,真没想到你对男人有如此研究!”
艺艺一听,变了脸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湖北客商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悔不迭地拍了一下脑袋,急忙解释道:“太太,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艺艺仍然面若冰霜。
“我只是说你对男人……不不不!我只是说你和男人……不不不!我只是说……”
见湖北客商越发语无伦次,艺艺突然笑了,说:“这就是南方小白脸儿不如北方汉子的一处!若是北方汉子,哪个会像你这般软弱似水!他们会……你知道吗?女人有时需要侵略!”艺艺说着,亮了个“飞眼”,忽然失望地站起了身,掩嘴打了个哈欠,喃喃地说:“我该睡觉了!”客商悟出了个中奥妙,顿时双目发光,上前抱住了三姨太,柔柔地嚷道:“三姨太,我是狼身!我是狼身……”
三姨太望着那客商,故作忸怩地说:“你干啥,你干啥?”说着说着就微微闭了双目……
不料就在这时候,房门突然响了一下,接着小驴子就走了过来。那客商惊慌失措,急忙离开了艺艺,怔怔地望着小驴子。
艺艺睁开双目,恼怒地白了小驴子一眼,说:“你来干什么?”
小驴子说:“苏老板让我来看看客商安排好了没有。”
“你对老爷说,客商吃住都已安排停当!”艺艺重新坐下来,又说,“湖北客商会针灸,我腰疼腿疼,要他给我扎一针。”
小驴子离去了。
那客商惊了一头冷汗,好一时才恐惧地说:“吓我一跳!”
“没什么!”艺艺说,“小驴子是自己人,他什么也没看见!”
“多谢太太!”客商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拿什么谢呀?”三姨太烁烁地盯着湖北客商说。
“当然是用……狼身!”客商机警地回答。
艺艺摇了摇头,诡秘地说:“那只是玩玩而已,最重要的是我想同你合伙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湖北客商满目疑惑地盯着艺艺问道。
“蒲黄呀!”
那客商的目光由疑惑渐渐转为警惕和狡黠,盯着艺艺不说一句话。
“保证比你和苏一行合伙要赚钱!”艺艺不动声色地说,“我可是不光需要狼身,可是更需要钱哟!”
客商像望到了一个陷阱,紧紧地盯着三姨太,仍是不说一句话。
“不同意就算了!”艺艺装出十分疲倦的样子,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那胸围那臀部立即如山般凸了出来。
那客商像是再抑制不住,“噗”地吹灭了蜡烛,饥饿地把艺艺拥到了床上,呢呢喃喃地叫着:“宝贝,我同意!我同意!……”
艺艺在黑暗中呆了,心想这柳杞果真没说错。那客商激动得浑身发抖,忘情地在艺艺身上乱“啃”了一阵,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剥去了艺艺的外衣和内衣……他望着那团白,脚跟似离地一般飘了起来。艺艺望着他笑笑,然后指了指房门。他干渴地咽了口唾沫,急急走到门前,正欲关门,不想一条黑影突然闯了进来……
四
苏一行穿越大街小巷沿着麻石铺路匆匆走着,身上残留的女人脂粉气使他蹙紧了眉头。那时候天刚大明,各家商号的门有节奏地响着,合奏出一曲美好而动听的“小镇黎明曲”。赶早集的乡巴佬儿已经占好了地盘,开始摆出自家地里产出的萝卜、白菜。一街两行有红有白又有绿,远远望去,像一条镶了花边儿的大彩带。
大吉昌药店的门坊上挂着烫金横匾,店内金碧辉煌,陈设琳琅满目,两旁是清一色黑漆木制大柜台,梁上悬有“戒欺”、“真不二价”两块横匾,给人以一种庄重之感。店堂已开始营业,几个面倦如菜色的顾客坐在一条长凳上,静等着相公们抓药。几个相公忙上忙下,柜台上摊着一张张草纸,黑色的压方一溜儿排开,显得井井有条。贴墙放的几个“百眼橱”上,陈列着各种色泽殊异的瓷瓶和锃锃发亮的锡罐……下面的小抽屉被拉拉合合,使店堂里充满了刺鼻的草药气息。
相公们看到苏一行,热情地打一声招呼后目光又盯住了药方。苏一行穿过店堂,匆匆从天井里走过去,直直奔向客厅。他轻轻推开客房房门,发现屋里没有人。他迟疑着,猜测着湖北客商的去向。他说不清客人是早晨散步或上厕所或是等不及自己去了饭厅。他走进室内,见被子很凌乱地放着,地上满是橘子和香蕉皮。最后他的影子出现在穿衣镜里,就下意识地照了照。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满面倦容,衣服穿得很不整洁。
苏一行回到自己房中,扒拉出一件外衣换了,然后又洗涮一番,才重新走进客厅。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客商回来,便急急去了饭厅。饭厅在第二进院子的右边。三间宽敞的房子里放着好几张八仙桌。苏一行走进饭厅的时候,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正在用餐。几位太太见到苏一行,都让他快吃饭。苏一行找人心切,急火火地问:“你们见到湖北客商没有?”
三位太太都摇了摇头,最后三姨太说:“他是不是还未起床?”
“我去了,屋里没人。”苏一行说。
“是不是他到集上玩儿去了?”二姨太目光里充满了猜测。
苏一行咂了一下嘴巴,没说什么,又匆匆走出饭厅。那时候东方已经泛红,二进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林林木木伸展着腰肢,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柳杞又开始了碾药,神情专注而悠然。四姨太的丫鬟小染穿过竹林从柳杞身边走过来,看到苏一行,礼貌地问:“少爷,您早!”
“见到湖北客商没有?”苏一行着急地问。
小染怔然如痴,像是许久了才想起那个湖北佬儿,漠然地摇了摇头。苏一行颓丧地出了一口气,正欲去前院店堂里问相公,突然听得小驴子叫他。小驴子的声音很响亮,张张扬扬地说老爷要少爷去一趟。
苏一行先是一愣,最后命令小驴子说:“那你就去替我找找那湖北客商,让他回来用餐!”
小驴子神秘地望了苏一行一眼,悄声说:“客商就在老爷房里,老爷说今早要陪他一同吃饭!”那时候苏一行还没意识到什么,只认为这是一个平常的礼节。按“大吉昌”的规矩,外地客商来到店里,多是由主人陪餐,只是苏老印近期身体欠佳,才免了这道程序。苏一行当时认为伯父既然答应陪客商吃饭,就证明病情已有所好转。有伯父健在,就能使“大吉昌”继续兴旺。只要“大吉昌”久盛不衰,他苏一行就会有出头之日。于是苏一行就显得很兴奋,脸上的倦容一扫而光,很是神采奕奕踌躇满志充满希望。那一天早晨充满希望的苏一行随用人小驴子走进苏老印卧房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橘红色的太阳使万物披上了彩霞。甬道旁的冬青饱含着夜露在阳光里像苏少爷的心情一样熠熠生辉,蒸腾的气体弥漫在空中,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苏一行刚走进院门,就看见伯父已经起床。苏老印那瘦弱不失高大的身影站在房门里,恢复了以往的伟岸和尊严。这里原是大太太的卧房,自从大太太前几年病逝之后,苏老印就再也不串房睡觉,让三位太太挨个儿来陪他。苏一行说不清伯父此举是对大娘的缅怀还是人上了年纪就要以身体为重,不愿像年轻时那样恣意妄为放纵无度了!
小驴子第一个走进门里,对苏老印说:“老爷,苏少爷来了!”
苏老印没有转身,一直面朝里挺挺地站着。苏一行很有点窘,向伯父问安之后,就规规矩矩地在一旁垂手而立。
许久,苏老印才转了身,双目如鹰般盯着侄儿,平静地问:“知道一大早我就喊你来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苏一行老实地回答。
苏老印冷笑一声,接着就让小驴子带来了湖北客商。湖北客商被捆着双手,面色灰青,浑身发抖,抬头望一眼苏一行,勾下了脑袋。
苏一行惊诧地望着湖北客商,像预感到什么,面色开始发青,惶惶地问伯父说:“伯父,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奴才看看你同伙的下场!”
苏一行这才彻底悟出事情已经败露,急忙“扑通”跪地,求伯父饶恕。
“还有!”苏老印青着脸吼道,“这个畜生趁你三娘去看布料时,竟对她无理!你败我的家业不说,还引狼入室,败我苏家门风!”
苏一行怨恨地望着湖北客商,半天没敢吭声。
“从今以后,我与你一刀两断!你走吧,我再也不愿看到你!”
苏一行磕头如捣蒜,哭着说:“伯父,看在我死去的爹的分儿上,请你饶恕孩儿这一回,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苏老印坚决地挥了一下手。
苏一行深知伯父的脾性,只得颓丧地退出卧房。那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个阴谋,他虽然说不清这个设阴谋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但他却十分清楚三姨太艺艺已经参与了。他想起伯父身后无嗣和这一片辉煌的家业,就很是替伯父伤心替自己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