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肉馆的门在身后关闭，伊格停下脚步，等着眼睛适应餐馆里的昏暗。餐馆没开顶灯，只有几台宽屏电视和自动发牌机发出微弱的光亮。一对情侣坐在吧台前，但在伊格眼中，他们只不过是两个黑色人形剪影。一个身材健美的人在吧台后面来回走动，不时把啤酒杯挂到吧台上方。伊格认得他，他就是玛丽安被杀那晚赶他出去的那个保镖。
除此之外，餐馆里空荡荡的。伊格很高兴，因为他本来就不想被人认出来。他甚至希望不用点餐，也用不跟人费一句口舌就能吃上午饭。伊格正想着怎样才能实现这个愿望，手机突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电话是泰瑞打来的。黑暗依然紧紧裹住伊格。一想到要和泰瑞讲话，伊格就头晕目眩，心中被怨恨和恐惧填满。伊格不知道要和泰瑞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伊格拿着手机，看着它在手里嗡嗡作响，直到停止。
手机声刚停下，伊格就开始思索泰瑞是否知道他几分钟前坦白的事。如果刚才接起了电话，伊格说不定可以发现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头上的角是不是只有被人们看见时才能侵入他们的思想，让他们说出内心邪恶的想法。伊格觉得，他应该可以通过电话跟别人正常交谈。他还想知道维拉是不是死了，如果她死了，那么伊格现在就真的成了杀人犯，就像人们一直以来笃信的那样。
至于维拉有没有死，伊格觉得自己还是不知道为好，因为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伊格需要在黑暗中独处一会儿，需要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独自思考。
“当然，”伊格脑子里响起了自己的声音，但是说话的口气有些神秘，满是嘲讽，“过去的十二个月，你不就是这么过的吗？再多一个下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伊格的眼睛适应了培特烤肉馆里黑暗的环境后，他发现了角落里的一个空位，或许有人刚刚带着孩子在那里吃完比萨，因为餐桌上放着几个带吸管的塑料杯，还剩下了几块比萨。更重要的是，陪孩子吃比萨的家长留下了半杯淡色啤酒。伊格迅速坐到那个位置上，坐下的时候将沙发蹭得套吱吱作响。他直接拿起桌上的啤酒，一饮而尽。酒有些温热，不再冰爽。喝完后伊格就知道刚才最后喝这杯酒的人患有溃疡和重度肝炎。一个头上长了角的人，要是还对可能接触到的病菌感到大惊小怪，似乎有点愚蠢。
厨房的弹簧门猛地打开了，一个女服务员从一个被荧光灯照得亮堂堂的白色房间走进外面黑暗的大厅。她一只手拿着一瓶清洗剂，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抹布，快速地穿过大厅，朝伊格走来。
伊格认得这个女服务员，那晚就是她为自己和玛丽安服务的。她的下巴尖尖的，乌黑的直发贴着脸颊垂下，在下巴处弯曲变卷。她看上去很像《哈利·波特》电影里那个总找哈利·波特麻烦的男巫--不过当然是女版的--好像是叫斯内普教授还是什么的。伊格想起，他一直盼着等他和玛丽安有了孩子后能陪他们一起读《哈利·波特》。
虽然这个女服务员没往伊格这边看，但他还是缩到红色的坐椅里。现在即使伊格想溜走，也已经太晚了。他想过躲在桌子底下，但又觉得太麻烦，就放弃了。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开始弯腰收拾桌上的盘子。伊格座位上方有个吊灯，即便他使劲缩到坐椅里，但头部的影子还是投在了桌子上。女服务员看到影子后，瞥了伊格一眼。
顿时，她瞳孔猛地收缩，脸色煞白，手中的盘子一下子掉到了桌子上，幸好没有摔碎。她深吸一口气想大声叫喊，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伊格头上的角，于是她呆立在那里，失去了叫喊的能力。
“牌子上说可以随便坐的。”伊格告诉她。
“是的。那我帮你清理一下桌子，然后……然后给你拿份菜单来。”
“其实我已经吃过了。”伊格说，并指了指面前的一堆盘子。
女服务员看了看伊格的脸，又看了看他头上的角。
“你就是那个人，”她说，“你叫伊格·派瑞斯。”
伊格点点头：“一年前，我和女朋友最后一次在这里吃饭，就是你为我们服务的。我为那天晚上粗鲁的言行向你道歉。那晚我糟透了，我平时不是那样的。”
“那没什么。”
“哦，太好了。我还以为我给你留下了糟糕的印象。”
“我不是指那个，”她说，“我是说，我觉得对警察撒谎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很遗憾他们没有相信我。”
伊格心头一紧，角又起作用了。女服务员开始自言自语，更确切地说，她在和自己内心的魔鬼说话，只是这个魔鬼碰巧和伊格长得一模一样。伊格要是再找不到方法来控制角的魔力，他就要疯了。
“你撒了什么谎？”
“我告诉警察你威胁你女朋友，你想要勒死她。我还说我看到你设法推倒她。”
“你为什么要和警察这么说？”
“这样你就能受到惩罚，你就逃不了了。现在，你看，你的女朋友死了，而你却什么事也没有。你还是躲过了惩罚，就像我父亲一样--他那样折磨我和母亲，却没受到任何惩罚。我想让你去坐牢！”她下意识地甩了下头，甩开了贴在脸上的头发，“而且我想上报纸，我想成为众所周知的目击证人。如果你受审，我就能上电视了。”
伊格瞪着女服务员。
“为了能让你去坐牢，我尽了全力。”她继续说，“那晚你离开后，你女朋友就急匆匆地跟着走了，把外套落在了餐馆里。我出去给她送外套时，看到你自己一个人开车走了。但我跟警察不是这么说的。我告诉警察我出去的时候看见你正把你女朋友拽上车，然后就带着她一起离开。正是那番话让我把事情搞砸的。我猜你倒车撞上电话线杆时，有顾客听到响声往窗外看了一眼，所以他们后来告诉警察你是自己开车离开的。于是警察拿测谎仪给我做测试，看我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所以我只好改口了。打那以后，警察就不再相信我跟他们说的任何话。但是，我确实知道发生什么了。其实那晚你走后不久，你又折回来带走了你的女朋友。”
“你错了，是别人把她接走的。”伊格一想到是谁接走了玛丽安，他就觉得恶心。
女服务员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错怪了伊格。她继续说着，仿佛没听见伊格刚才的话：“我知道我早晚会再见到你。你会逼我上车跟你走吗？你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逼我口交吗？”她的语气中竟然怀着急切的期盼。
“你胡说什么？这根本不可能！”
女服务员眼中的兴奋完全消失了：“你至少会威胁我一下吧？”
“不会。”
“但我可以说你威胁我了。我会告诉雷吉你警告我小心点儿。这个故事不错。”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闷闷不乐地看了一眼吧台后面那个身材健美的人，“不过，雷吉未必会相信我。他认为我满口谎话。我也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我喜欢编些小故事。是啊，我不该告诉那个名叫萨拉的女服务生，我的男朋友戈登死在伊拉克，也不该跟雷吉说戈登死于纽约世界贸易大厦。我应该想到他们两个闲聊时会发现我其实是随便乱说的。你知道吗，我说戈登死在哪儿都行。在我心里他就是死人一个，死在哪里都无所谓。他竟然发电子邮件跟我说要分手，真他妈是个浑蛋。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来了？”
“因为你控制不住自己。”
“说得对，我是控制不住。”女服务员说，她浑身抖得厉害，带有明显的挑逗口吻。
“你父亲对你母亲和你都做了什么？难道他……他伤害你了？”伊格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们，其实那都是谎话！他跟我五年级的老师私奔了。他们去华盛顿过起了日子，还生了一个女儿。他从没像爱那个女儿那样爱过我！他要是爱我，他当初就该带着我一起走，而不是把我留给母亲，那个让人讨厌、脾气暴躁的臭婊子。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放屁！全是谎话！我恨说谎的人。当然，我是指其他说谎的人。我虽然也说谎，可是我编的那些小故事伤害不了任何人。你想听听我为你和你的女朋友编的小故事吗？”
伊格吃下的比萨像块沉重的生面团，坠在胃里，生生地疼痛。“不太想。”他说。
女服务员面色绯红，有些兴奋，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有时候，人们会进来问问你都对你女朋友干过什么。我只要瞥他们一眼，就能猜到他们想听到什么样的消息。他们只想知道些龌龊的细节，那些大学生通常想听一些下流的内容。我会跟他们说你打死你女朋友之后，再翻过她的尸体，和尸体做爱。”
伊格努力想要站起来。他的膝盖撞到了桌面，头上的角也顶到了桌子上方挂着的彩色玻璃灯罩上。吊灯开始左右摇摆，伊格的影子也随之投到女服务员身上，然后又晃到一边。他膝盖疼得厉害，只好又坐回到座位上。
“你怎么能……”伊格开口说，“事情不是……你这个恶心的臭婊子！”
“我就是个婊子，”女服务员略带自豪地承认，“我就是很坏。不过，你真该在我给那帮大学生说故事的时候看看他们的表情。那些女孩特别喜欢奸尸那一段。被糟蹋的故事总能让人感到亢奋。人们都喜欢听精彩的性虐待谋杀故事，而且在我看来，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加上一段性爱情节让它变得更加精彩。”
“你知道你在侮辱一个我深爱的人吗？”伊格的嗓音嘶哑。他感觉自己的肺好像被人用力抓了一把，而且抓得皮开肉绽，令他无法喘过气来。
“当然知道，”女服务员说，“你爱她，所以才会杀了她。人们往往都这样，不是因为恨才杀人，而是因为爱得太深。有时候，我真希望我的父亲能爱我们那么深，深到足以让他想杀掉我和母亲，然后再自杀了事。那样的话，这就会成为一个骇人听闻的悲剧故事，而不是一次简单乏味的分手。如果他犯了双重杀人罪，那么我们可就都上电视了。”
“我没有杀害我的女朋友！”伊格说。
听到伊格的这句话，女服务员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皱着眉，嘟着嘴，满脸的失望与困惑。“好吧，这一点儿也不好玩。我觉得如果你杀了人，你会比现在有趣得多。不过你头上长角了，这也不错，挺好玩儿的。这是改造的成果吗？”
“什么改造？”
“人体改造的一种。是你自己弄的吗？”
伊格仍然记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回忆起自己喝醉了，还在铸造车间废墟旁边的树林里大哭了一场，后来的事就变得一片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想都不用想。
“当然，”伊格说，“是我自己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