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伊格就光着身子去了铸造车间。他拿上干草叉,然后又回到诺尔斯河边。伊格慢慢地走进河里,当河水没到他的膝盖时,他静静地站着。太阳高高地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暖暖地晒着伊格。
在河里站了许久之后,伊格忽然发现在离他的左腿大概一码处有一条棕色的鳟鱼。那条鳟鱼一直在水底盘旋,一边来回地摆动尾巴,一边呆呆地盯着伊格的脚看。伊格举起干草叉--看上去像举着三叉戟的海神波塞顿--在手中转了几圈,然后扔了出去。干草叉一下子命中了鳟鱼,仿佛伊格是个捕鱼的老手。之前伊格曾在加利里夏令营教孩子们扔标枪,对他而言干草叉和标枪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伊格坐在河岸上,用力地从肺部提起一股热气,然后直接呼出来。他呼出的热气非常强烈,以至于活生生的鳟鱼都被他烤焦了,而且鱼的眼睛还被烤成了像荷包蛋一般的金黄色。虽然现在伊格还不能像龙那样喷火,但他觉得那一天也不会远了。
呼出热气对伊格而言轻而易举,他需要做的就是集中精力酝酿恨意。大多数情况下,伊格会回想他从李的脑海中知晓的一切--李在他的母亲临终时故意捂着她,不让她透气;李为了让玛丽安停止大声喊叫就用领带勒住她的脖子。现在,伊格满脑子都是李对往事的回忆,这些回忆像蓄电池的酸液一样毒害、灼烧着伊格,让他不得不一吐为快。
吃完鳟鱼以后,伊格走进诺尔斯河里想洗去身上的鱼腥味,这时一群水蛇朝他游来,还在他的脚边转来转去。伊格把自己整个人浸到河水里,等他钻出水面的时候,凉凉的河水顺着他的脸颊直直地淌下来。伊格用他瘦削、发红的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又眨了几下眼,等到视线清晰以后,他开始凝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或许是流动的河水在和他耍花招吧--他突然发现两只角的根部似乎变得更大、更粗了,而且角的尖端开始向里弯成钩状,仿佛两只角说好了要碰面一样。他的皮肤被火烧成了深红色,看起来像海豹皮一样光滑柔韧;他的头发都被烧光了,脑袋变得像门把手一样平滑锃亮。唯一在那场大火里幸免于难的是伊格的胡子,这让他十分不解。
伊格把脸转向左边,又转向右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侧影。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风流放荡的恶魔阿斯莫德再世。
伊格的影子转过头来诡秘地看着自己。
“你待在这里干什么?”影子说,“钓鱼吗?你不是应该去戏弄人吗?”
“你是说神不知鬼不觉地知晓人们的隐私,然后再捉弄他们?”
伊格的影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像点燃的爆竹那样惊人,它笑得东倒西歪,而且笑声中充满了欢愉。伊格猛地抬头一看,才发现刚刚不过是乌鸦的鸣叫,一个黑色的身影离开棺材岩,掠过诺尔斯河的上空。伊格一边玩弄胡子,一边听着树林里的回声,忽然他听到有声音从上游传过来,紧接着远处响起一阵短暂的警笛声。
伊格爬回山上去穿衣服。他从家里带出来的衣服已经随着格雷姆林的大火烧尽了,但他记起来埃维克尼维尔小径顶端的那棵橡树树枝上还挂着几件发霉的破烂衣服:一件脏兮兮的黑色外套,它的衬里油乎乎的,已经皱得不像样了;还有一只黑色丝袜和一条蓝色蕾丝女裙,裙子看上去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麦当娜在电视上穿过的衣服。伊格来到橡树前,从树枝上把那几件衣服扯了下来。穿裙子的时候,伊格想起了《申命记》里第二十二章第五条规定写着男子不可以穿妇女的衣服,这是上帝憎恶的行径。伊格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崭露头角的地狱之主,他就喜欢与上帝对着干。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丝袜也穿上了--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裙子太短了,如果下面什么也不穿的话,他会觉得十分别扭--最后,伊格穿上了那件硬邦邦的外套。
穿好衣服后,伊格拖着干草叉离开了。蓝色的蕾丝裙在他的大腿处轻轻摆动,让他感觉光着的屁股上袭来一阵又一阵凉风。走到树林边上时,伊格看到右边的草丛里闪过一道金光,他连忙走过去寻找光源。金光一闪一闪,似乎在说:“我在这里,傻瓜,看这里。”伊格弯下腰,从草丛里扒出玛丽安的十字架项链。经过一早上阳光的照耀,十字架变得暖暖的。伊格看到十字架上布满了细小的划痕,他把十字架放到鼻子下面,想象自己或许能闻到玛丽安的气息,可十字架上什么味道也没有。项链又一次断开了,于是伊格对着它轻轻呼气,给它加热,等金属扣环软化的时候,他就用尖尖的指甲把扣环合上,修好了项链。伊格端详了一会儿手中的项链,然后拿起来戴在脖子上。伊格有些希望十字架会哧哧地灼烧他的皮肤,最终把皮肤烧焦,留下一个黑黑的十字形水疱,可十字架只是静静地贴在伊格胸前,没有任何反应。没错,属于玛丽安的一切东西都不会伤害伊格的。伊格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继续往前走着。
伊格的格雷姆林在老集市路大桥下的沙堤上被发现了。它是顺着诺尔斯河一路流到这里的,当地的孩子们每年都会在沙堤上举办篝火晚会庆祝夏天的结束,刚好发现了烧焦的格雷姆林。车子的前轮陷在柔软的沙子里,后轮还淹没在河水中,看上去好像正要从河里开上岸一样。几辆警车和一辆拖车开到沙堤上,围住了格雷姆林,另一些警车和凑热闹的当地人则零零星星地分散在大桥下的石子路上。大桥上的很多车都停止行驶,车上的人们都出来趴在栏杆上看热闹。警用无线电扫描仪里不断传出来乱哄哄的声音。
整个车身已经被烧得走样了,车漆几乎全部脱落,车身也被烧焦了。当一个穿着防水长靴的警察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时,车里的水顿时喷涌出来,还冲出来一条翻车鱼。在早上阳光的照射下,翻车鱼的鱼鳞熠熠生辉,啪嗒一声落在湿乎乎的沙堤上。警察抬脚把翻车鱼踢进浅水中,它顿时又恢复了生机,赶快游走了。
几个没穿警服的警察聚在沙堤上一边喝咖啡,一边谈笑风生,根本不理会烧焦的格雷姆林。伊格能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
“--这他妈的是谁的车?依我看应该是一个小市民的,你觉得呢?”
“--不知道,反正应该是一辆既破旧又劣质的车。”
“--有些人想早几天办篝火晚会--”
那几个警察继续轻松愉快地交谈着,把格雷姆林完全抛在了脑后。拖车司机挂上挡,把车子从河里拖了出来。格雷姆林往岸上走的时候,河水不断从破碎的后车窗里奔涌出来。伊格看到后车牌已经被人拿走了,前车牌很可能也已经不见了。其实在去铸造车间找伊格之前,李已经把格雷姆林的车牌都卸下来了,所以警察暂时不会知道打捞上来的车是谁的。
伊格顺着树林一直往下走,最后在一个小悬崖上停了下来。悬崖距离沙堤大概有二十码的距离,站在上面,伊格刚好能透过松树林看到沙堤上发生的一切。当他听到下面有笑声传来时,立刻走到悬崖边上往下看,却看见穿着警服的施德茨和波萨达正并肩站在一起撒尿,彼此手中还握着对方的阴茎。当他们开始接吻时,伊格一阵作呕,不得不抓住旁边的一棵树,才没从悬崖上掉下去。伊格又爬回悬崖中间,以免被人发现。
这时有人大喊:“施德茨!波萨达!你们两个浑蛋跑哪儿去了?赶紧到大桥上疏导一下交通!”伊格又来到悬崖边上,想看看施德茨和波萨达走了没有。伊格本想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没想到却把他们凑成了一对。不过伊格也料到可能会有这种结果,或许这正好应验了魔鬼最古老的箴言:无论好与坏,罪恶都能揭露一个人的人性根本。悬崖下传来一阵低语和整理衣服的声音,波萨达还大笑了几声,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了。
伊格爬到悬崖上一个比较高的地方,这样他就能同时清楚地看到沙堤和大桥了。这时,伊格发现玛丽安的父亲戴尔·威廉姆斯也趴在大桥的栏杆上看热闹,他面色苍白,留着寸头,穿着一件短袖的条纹衬衫。
戴尔似乎被烧焦的轿车吸引住了,他斜靠在生锈的栏杆上,双手交叉相握,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辆车。警察或许还不知道车主是谁,但是戴尔一定知道。他已经卖了二十多年的车了,熟识各种各样的车。他认得那辆烧焦的轿车,因为那是他卖给伊格的,他还帮伊格修理过,而且在过去的六年里,他几乎每晚都会在自家的车道上看见那辆车。伊格无法想象戴尔看到烧焦的格雷姆林时的心情。戴尔一直认为玛丽安是被伊格杀害的,所以当他看到沙堤上被火烧得黑糊糊的轿车残骸时,他或许会幸灾乐祸吧。
不但老集市路大桥上停满了车,大桥两头的公路上也堵得水泄不通,而戴尔就站在大桥的东端。伊格穿过树木杂乱的树林,翻过小山,朝公路走去。
戴尔也在往回走着。刚才他一直静静地站在栏杆边上,出神地望着格雷姆林的空壳,望着里面流出的河水,直到看见有警察--施德茨--走上山来控制大桥上的人群时,他才回过神来。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像一头笨重的水牛缓缓地走下大桥。
伊格来到公路边上,一眼就看见了戴尔那辆蓝色的宝马旅行车。他之所以知道那是戴尔的,是因为车上贴着经销商的名字。旅行车停在抛锚车道上的一片松树树荫底下,伊格迅速走出树林,从后面爬上旅行车,然后轻轻地关上车门。伊格在后座上坐好,并把干草叉横放在两条腿上。
后视镜能照到坐在后座上的伊格,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戴尔匆忙上车后肯定不会留意后座。伊格知道戴尔不想被人发现,毕竟如果挨个数数吉迪恩最想看着伊格·派瑞斯被活活烧死的那些人里,戴尔一定位列前五。戴尔打开车门,坐进宝马车。
戴尔用一只手摘下眼镜,然后抬起另一只手遮住眼睛,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车上,呼吸有些急促。伊格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不想打扰戴尔。
轿车的仪表板上贴着几张图片。其中一张是耶稣的油画--耶稣留着金色的胡须,金色的头发朝后梳着;金色的光束穿透云彩照射在他的身后,而他抬头望着天空迎向光束,似乎很受启发。油画下面写着《马太福音》里的一句话,“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与耶稣油画紧挨着的是玛丽安十岁时拍的一张照片--玛丽安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环抱着前面的父亲,头上戴着一副飞行护目镜和一个白色头盔,头盔上还印着许多红星和蓝色横条;一个漂亮的红发女郎微笑着站在摩托车旁边,她伸出一只手扶着玛丽安的头盔。起初伊格以为那是玛丽安的母亲,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她太年轻了,所以他猜测那一定是玛丽安在罗得岛死去的姐姐。戴尔的两个女儿都离开了人世。“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不等他们振作起来,新的打击就降临了。”这句话虽然不是出自《圣经》,但伊格觉得《圣经》或许可以考虑一下把它加进去。
戴尔心情平复下来后,便掏出车钥匙发动起汽车来,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侧视镜,然后就开车上路了。戴尔用手拍了拍脸,重新把眼镜戴好。开车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戴尔伸出大拇指吻了一下,接着他把那根大拇指按在照片里的玛丽安身上。
“那是他的车,玛丽。”戴尔说,他喜欢叫玛丽安的昵称,“轿车完全烧毁了,我想他应该也烧死了,那个恶人终于不会再作恶了。”
伊格一只手扶住驾驶座,另一只手扶住副驾驶座,顺着它们之间的空隙钻到副驾驶座上。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伊格说,“恐怕只有好人才会英年早逝。”
看到伊格的时候,戴尔吓得大叫一声,猛地把方向盘转向一边。宝马向右急转,开到抛锚车道上。伊格重重地撞在仪表板上,差一点儿就从座位上被甩了出去。伊格听到碎石块噼里啪啦地击打着车身。车子终于停下来了,戴尔冲下车,沿着公路一边奔跑一边尖叫。
伊格直起身子端坐着。伊格不明白戴尔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为他头上长角而吓得尖叫不止。有时人们倒是想杀了他,但像这样被吓得又跑又叫的倒是第一个。
戴尔蹒跚地沿着公路中间往前走,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旅行车,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呼喊。一个开着胜特拉的女人冲着戴尔猛按喇叭,从他身边驶过去的时候还骂了一句:“滚开,别在路中央挡道!”戴尔踉踉跄跄地走到公路边上,走进一阵飞扬的尘土中。突然他右脚打了一个趔趄,整个人摔倒在路边的水沟里。
伊格坐到驾驶座上,一直慢慢地开车跟在戴尔后面。
看到戴尔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来时,伊格开车追上去与他并排着前行。戴尔开始顺着水沟继续跑。伊格摇下副驾驶座的车窗,斜着身子对戴尔喊话。
“威廉姆斯先生,”伊格说,“回到车上来吧!”
戴尔继续往前跑,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大口喘着粗气,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心脏。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渗了出来,闪闪发光。突然,戴尔的裤子在屁股那里裂开了一道口子。
“滚开……”戴尔含糊不清地大声嚷道,“滚开!救命啊!”伊格听了两遍才听清楚戴尔的话。
伊格茫然地看着仪表板上的耶稣图片,似乎希望万能的耶稣能给他一些建议。这个时候,伊格突然想起了脖子上戴着的那条十字架项链,他低头看了一眼静静地悬在锁骨中间的十字架。李戴着项链的时候就看不到伊格头上的两只角,所以如果伊格戴上了十字架,应该也没有人能看见他头上的角,也没有人会被角的魔力所影响了--这个假设令伊格震惊,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应对目前状况的方法了。对戴尔·威廉姆斯而言,伊格就是原原本本的伊格:他用石块袭击自己的女儿玛丽安,是杀害她的性谋杀犯;他还拿着干草叉,穿着女人的裙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旅行车里。金色十字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它让伊格找回了人性。
然而,人性对伊格以及他所处的环境而言都毫无用处。从玛丽安被害的那个晚上起,人性对他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反倒成为他的一项弱点。由于过去伊格一直被人性束缚着,现在他反而更喜欢做魔鬼。十字架代表的意思是受难,可是伊格讨厌受难,如果非得有人被钉在树上受难的话,那么伊格想成为那个拿着铁榔头去施暴的人。伊格靠路边停下车,解下戴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把它放进轿车仪表板上面的小柜子里。伊格坐直身子,准备开车追上戴尔。
伊格加快车速,直到超过戴尔后才停下车来。伊格笨拙地从后座上拿起干草叉,然后开门下了车。这个时候,戴尔刚好从旁边的水沟里跑过去,他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踝的泥水中跑着。伊格追着戴尔跑了两步,便把手上的干草叉扔了出去。干草叉刚好插在戴尔面前的泥水中,把他吓得尖叫一声,赶忙转身往回跑。可他跑得太急,一不留心摔坐在泥水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戴尔在泥水中胡乱扑腾着,挣扎着想站起来。干草叉直挺挺地立在泥水中,微微晃动着。
伊格哧溜一下滑到水沟里,像蛇在湿树叶上滑行时一样敏捷。不等戴尔站起来,伊格已经扶着干草叉站在他面前。他从淤泥里拔出干草叉,用有尖齿的那一端指着戴尔。其中一个尖齿上叉着一只小龙虾,在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垂死挣扎。
“够了,别跑了!上车吧,我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谈谈。”
戴尔坐在淤泥里喘着粗气,他用一只手挡在眼前遮住阳光,眯起眼睛看着伊格。“你剃光头了?”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而且还长角了。天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我的新形象怎么样?”伊格问,“像不像穿着蓝裙子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