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许多的兵器。但从未见过这么多相同的一种兵器排放在一起。这些戈也许有一百多种吧?它们像是一种物体的不同变种,相互变化着,又相互趋同着。他看见它们从前到后,像一个士兵方队,整齐地排列着。那些隐藏着的气势也由前向后流贯着,粗拙的柄均插进泥土深处,而不是放在什么架子上。那些戈都向着一个方向,仿佛一群行注目礼的士兵似的,逼视着每个面向它们的人。单一海隐隐觉出一股庞大的气势扑面而来,到了呼吸中,竟只是一片腥咸的生铁的锈味。他下意识地嗅着那股久远的味道,用目光凝视那一柄柄的戈,上面粗糙的铁粒儿和年代留在上面的锈黄,一下一下地绊着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在那些戈的后面,其实都隐藏着一个人。那是谁,在这种注视中,他的眼睛开始潮润。
女真低声说:“我都快晕了。”单一海把脸侧向她。
“这样一大群戈,居然都给他集中到了一起。感觉上像是几百个男人,但却长着不同的面孔。不过,我一个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也是!”单一海低语,“可这并不减少它们给我的震撼。这些戈本身就是战士,感觉像是一些不同时代的士兵的脸孔。”
“谢谢你们看懂了我的这一队士兵,你们是第二个被它们给震撼的人,我是第一个。”子老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吹奏,毫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低沉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子老,我是被你的音乐吸引着找过来的……哦,原谅我无知,叫不出那种乐器的名字。这种音乐我是头一次听到。不过你的这群戈比那些音乐更让人震惊。”单一海倏然回头,表现出短暂的惊讶,同时内心被老人的话震惊。听听,他竟称这群兵器为自己的士兵。
“那音乐嘛,是我用自己复原的一种乐器吹奏的。那种乐器在一些古书上有过记载,但后来便失传了。我一直期盼听到它们,它们太让人神往。我喜欢听一些过去的声音。”子老淡淡地说,同时用目光罩住女真,“这位中尉小姐我可没发出过邀请,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女真略略尴尬。单一海上前,刚要解释,女真用手拦住他:“子老,先允许我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再下逐客令好吗?”
子老颔首倾听。“那种乐器我猜测是古波斯进贡的一种吹奏器。史书上记载叫什么‘嘶啵’,起先是由印度的一种檀香木镂空后,按上贝叶吹奏。到了中国,先传到西域,改制成了‘胡笳’,但这种‘胡笳’后来又被改制和进化成各种吹奏式乐器。您的这种乐器便是用檀香木制成的‘嘶啵’。”女真侃侃而谈。
“哦。”子老似乎被她的猜测给触动了似的,低头沉思。“是的。这种声音吹出后,便有檀香绕梁,具有音香的美妙。不知我的猜测对吗?”
子老的脸孔稍微缓和,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笑意:“你也是第一个知道这声音来历的人……很高兴你来做客。”说完,他转身走至桌前,捧起那个被女真叫作“嘶啵”的乐器:“那么你可以吹它吗?”他期待的眼神望定女真。单一海看出这老人的眼里竟流露出清澈的天真般的波流。
女真小心地接过来,仔细地端详着。“这乐器做工可真太精妙了……不过,很遗憾,我真的不会吹它。”
“哦……”子老似乎惊讶于她的回答,脸上隐现出淡淡的失望。“不过我倒有个疑问,不知子老可否给我们讲讲?”女真望定老人。“哦,请提吧!”老人神色略微缓和。
“这么多兵器,我是指……”她望望单一海,征求意见似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相同的兵器排在一起,我很震惊。它们真的是戈吗?感觉上是,可我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兵器,只是一种东西?它们多得让我都怀疑答案了。”
“它们恰恰都是真正的戈。你们看清楚了吧!这些戈,每一把都几乎代表一个年代。而那个年代的战士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手持这种武器与敌人作战。可结果呢,他们和敌人一起消失了。我们只看到了这把武器……其实,只有武器无法消灭,毁灭的都是战士。”老人神色略微异样。他缓步走到那些戈的面前,只用目光注视着他们,感觉上似乎是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军队。那种睥睨一切的狂狷之气,在瞬间凝结。单一海看他的背影就感动了。他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老人肯定当过战士,至少他的血管里流着战士的血。
老人绕过前排的戈站住了。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戈的空隙,射到单一海和女真身上。再后来,单一海发现他并没看他们,他的目光仍驻留在那些戈的锋刃之上。
“听起来几乎是诗。可子老,这么多的戈需要多少年才可以找齐呀?我指的是,你为什么只喜欢这么一种奇怪的兵器?”
“戈吗?”老人神色有些冲动。他用手轻触一只戈的锋刃,“戈是一种奇怪的武器。我遇到这种尤物也许是缘分吧!我自小有种奇怪的宿命感。我直觉这世上每个人生下来必有一种武器属于你,或你属于某种兵器。只有兵器才配作为一个人的尤物。知道世界上最早的铁制兵器是什么吗?”他环视单一海和女真,并不要他们回答,“是‘我’。”
单一海吃惊道:“你是说‘我’吗?”“是。‘我’在西周就出现了,它的形状已失传,我猜想它肯定是个人形。
两臂张开,具有杀伤力。身体粗壮处才是握柄。但是‘我’太复杂了,所以它被淘汰了。但‘我’却成了每个战士的自我代称。想想吧,代表我们本身的居然是兵器,而不是其他,这本身就让人震惊。我就是在这个念头中,看到了这种戈!”他停住叙述,用手抓住一把戈。那戈柄粗直,顶端横着一块带钩的长柄。粗看并无什么神奇,倒显出了一种单薄的脆弱。
老人继续讲述:“这把戈是最普通的戈了。它在兵器史上却是个巨大的飞跃。秦始皇时代,这种戈已充当冷兵器中的主角,取过天下无数战士的性命……当然,我喜欢它,有些没有理由。但我坚持这种爱好。”他微笑着:“我居然不知不觉收集了它们,像收集了一支军队,我尊敬它们。”“你每天就在这么一堆可怕的兵器中生活?这本身就够让人震惊的了。”女真低语。
“它们本身并不让人害怕。让人害怕的是它们的历史。”子老用目光环视戈群,“这群戈共有109种。也就是说,这群戈的每次改进,都是对生命和战士精神的一次绝妙认识。世上最简单的戈,就是我刚才握的那把,它叫直内戈,是用来勾御敌方的战骑和砍击马匹用的。它的作用并不是直接杀伤人,而是间接的。可是这柄呢?”他用手指住另外一把戈,那戈上印着三个人头。“你们看到没,这还是秦的产物,但已有了很大改进,杀伤力更强了。还有这把‘长胡四穿戈’,明白它的意义吗?它是一位匠人根据当时戈的形状和匈奴所用的狼牙棒结合而成的。”老人讷讷自语,说到后来,他的话语有些暗淡了,“可直到把它们聚齐了,我才后悔了。我对这些静止的兵器有种说不清的感情。尽管我知道天下已没有它们的战场了,它们只是一种战士的脚印,是一些过去的精神。像我一样,我也是一种过去的精神,或者我崇拜过去的精神!”老人说到最后,几乎是在长啸了。
单一海动容地看定老人:“过去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其实只有历史才是动人的。”他扶住子老,“可你还是与它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讨厌的只是那种感觉,可却无法拒绝自己的精神。所以,我保留了它们。”“可它们是真的吗?”女真忍不住问。“不是真的,它们都是假的。这儿的任何一件真品都价值万金,甚至无价可卖。因为有的已没有存留,仅是我根据图像设计而成的。”“这些都是你托人铸的?”“我以前研究过冶炼,懂一点铸造。以后每当有消息说在某处出土一件这种兵器,我必去观看,再与人合铸成样品,带回!”“它们都集齐了吗?”
“没有。还有一种,我只在文献上见过记载,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它的。”“你是说那支失踪的军队所持的武器?”单一海内心一动,下意识地说。“只是一种假设,不过,是不是已不重要?”“难道你寻找那支军队仅仅只为那把假想中的戈?”“这只是一种附带的愿望。我寻找它们……哦,言归正传,那张图纸带来了吗?”子老似被什么惊动,突然把话题岔开。“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子老不语,半晌才淡淡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再去说了,它是属于我的秘密。我可以自己保存它吗?”
“对不起,我忘记了自己不该打听一个老人的秘密的。”单一海掩饰着不安,把那卷图纸从衣袋中抽出,哗地铺在那些戈前方的地面上,指给老人,说:“这就是那座古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