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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胜者的败仗(1)

邹辛在梦中听到叩门声。她推开门,看到爷爷满脸阴沉地站到门口,他不看她,只是说:“院里那堆沙,是谁堆的?”“哦。”她的睡意顿时全无。昨晚真是太累了,她一觉睡到天亮。这会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爷爷笑笑。“是单一海呀!”“单一海,就是那个小军校生?”爷爷满脸狐疑,看她一眼,“快起床吧,太阳都一竿子高了。”说完,又似乎考虑什么似的,把手背在身后,来回地踱着步。踱着踱着他竟又回到了那堆沙前,低首垂视,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似乎已经浸入到了那个沙盘的意境里去了。

邹辛看看他的背影,不再言语。昨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回来后竟一语不发便睡去。今天这么早又起来,爷爷肯定有心事。邹辛知道他的习惯,只要心中有什么事,他总是会被胀得满满的,再用散步、沉默啦什么的慢慢消化它。

可令她有些吃惊的是,他竟看到了这个沙盘。更令她吃惊的是,她看到单一海早就起来了,捧着一本什么书,坐到阳光中,默默地读。但邹辛感觉上他不是在读书,倒像是在用读书掩饰什么。这时她想到昨天他的那些怪论,心中竟泛起淡淡的隐忧。这样两个男人到了一起,简直是太可怕了,她有些短暂的惊慌,同时又有种期待。凭直觉,她觉得单一海会去找爷爷的。并且,他们的争论也许会十分独特。她又一次回味他的那些话,仿佛回味着一种心情。自己心下竟渴望单一海走过去,与爷爷说上句什么。她觉得,爷爷挺孤独的,他也许需要个对手,不管是谁。

她转身返回屋内,简单梳洗之后,重又走出来。爷爷和单一海不知什么时候,都站到了那堆沙前。他们仿佛在沉思什么,都不说话。但邹辛觉得,他们的沉默其实只是一种表情,他们用沉默相互抵触,是因为他们同时面对着这样一堆黄沙垒就的遗址。她远远地坐在他们的沉默之外,装作读书。男人之间有时会因为女人的在场,而削弱许多对话的质量,或者说隐藏起许多的东西。因此,她只用目光偶尔加入到他们中间,去抚摸一下他们的表情。感觉上,她已远离他们。

果然,爷爷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指着那堆沙低语:“这个沙盘质量上乘,至少是专业参谋水平。我推测,你在军校学的是初级指挥专业,但你却比你的专业更进一步。你练习了许多你自己的功课?”

单一海似乎预料到爷爷会问,把眉一挑:“那点儿东西我只消用三分之一的精力去消化它们,初级指挥专业是最基本的军官形式,我本来已考上了本科生,可我不想越过这一课。所以我只上个大专。”他的语气平缓,仿佛随便说什么似的,轻轻地就把这么个让人震惊的意思给抛了出来。

“你野心不小,小子,你今年多大岁数。我想是22岁吧!感觉上你的雄心已不止二十二岁啊。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哦……”爷爷忽然缄默不语。

“你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干上了连长,那会儿,你已经用枪至少毁灭了十余个真正的敌人。”单一海略带些怅然的神往。

“你小子对我了解挺多的啊!这些天,我老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对我一无所知哪。”爷爷哈哈大笑,连空气也跟着颤了几颤。

“当然了,你是中国少数几个在对日军作战中取得过辉煌胜利的老将军之一。光我学的战役学,就有好几个战例都是以你为主首创的。如果不见到你,我会一直把你遥远地当成一尊神的。”

爷爷有些开心:“你爷爷如果健在的话,他还会有更多的战例供你研究的。”“你与我爷爷在我心中永存。”稍微沉默,单一海有些动容地说,“可有一个战例,我永世不忘,也没办法忘掉。”爷爷一怔,用手一指那块沙盘。“你是说韩略村的那次战斗吗?哦,我早就盼望有人给我讲讲它。可认识我的人,都似乎忘了这件事。可我知道他们都记着哪,永远都记得哪!他们只是不敢说罢了。我知道你会说起这件事的。昨天晚上我回来见到这块沙盘时,就想把你叫出来。”他激动地跺一下脚,要踩住什么似的,望着单一海。

“那场战斗我爷爷不该死,他不应该在那次战斗中死去,可他死了。在一场不必要的战斗中死去,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单一海不看爷爷,只把头偏转过去,眼神示意着院中那棵大树,仿佛是对着某种意境说。

爷爷脸色一变,沉默了,他坚持着沉默。“我是十七岁开始看到爷爷的故事的,是在一本传记上,我也是从那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我爷爷牺牲在家门口,对他也是一种安慰。我是从十七岁才回到范村的,此前我一直随父亲在城市生活。那年我看了那本传记,就想回来看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爷爷嘴角一动,仍不说话,只用眼神鼓励他向下讲。“我一看到爷爷牺牲的那个地方,就有种直觉,这场战斗是败仗。可那时我不懂什么是战争啊!我连最基本的战斗队形、伏击什么的,都不懂!可这个事弄得我心力交瘁,我总对自己不懂的事发生兴趣,而这种不懂往往会使我爱上这种事业。那年冬天,我一直在翻各种军事书籍。冬天过去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到了这里边,无法自拔。我告诫自己,从那天开始,我将以军人为终生职业,所以,从这一点上,我永远地感激你。”

爷爷抑制不住地涨红了脸:“那次战斗不应该是败仗,至少是我们打扫战场的,而不是那些鬼子。”

“刚开始我也以为那场战斗是胜仗,可三年后,当我重新审视它时,我对那场胜利产生了怀疑。”

“你太感情用事了,虽说你爷爷牺牲了……当然,我理解你。”邹辛远远地看过去。哦,爷爷终于愤怒了。他总是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即使他心底里承认了,也要自己说出来,而不容他人评述,他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不,与我爷爷无关,我爷爷牺牲得很光荣。”单一海涨红着脸,他有些仰视地望爷爷,“刚开始我还有这样的感情,如果不是在军校熏陶过两年的话。可现在我只在乎,这次战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当时日军是一个中队,476人,辎重武器精良,而我们伏击的是一个团,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虽说因当时战斗减员,仅有500余人,也在人力上占有优势。可那次胜利的结果却是:日军死伤267人,我方死伤302人。”爷爷稍微怔了一下,似乎未料到单一海会有如此精确的资料,他有些喃喃地说:“那只是你的感觉,那次战斗我们的确是胜者。这一点,连日本人也承认的。”

“可从现代战争观点看,只有取得绝对杀伤效果的战斗,也就是说,只有实力上的过度不平衡,才可算为胜者,而我方付出了超过胜利的代价。所以,我悲哀地发现,我爷爷死在一次失败的战斗中。”

“你研究这些就为说明这是一次败仗吗?”爷爷低吼着。邹辛看到他那种面对下属时的硬脆和凶凶的神色又漫浮上来。

“当然不是,我只是心存疑问。这个战例,除了爷爷的因素外,我尚有许多疑点。这些疑点想通了,也许会使我对战役的研究有另外的意义。当然,不瞒您说,我选了中外一百个战争史上的败仗,把自己扮成当时的指挥员。我身处他们的角色,在沙盘和心理上把当时的战争重新推演,我觉得都不是难事。因为我是站在他们的弱点上打仗,所以我总是胜利。可当我拿到这个战例时,却一下子有些拿不准了。我最大的疑惑是,我无论站在何方立场,战争胜负的实际效果总是不出其左右。所以,我心里佩服您了。我觉得,这场失败,即使失败,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失败,何况形式上还是你赢了。”单一海滔滔道。他的雄心随着语言在院子里弥漫,似乎天下都在他的雄心里变小了。邹辛有些惊奇地被吸引了。她手中的书早已掉到了地上,也似无从察觉。

爷爷从刚才的不快中拔出,轻轻地问:“你在你推演的这次战斗中扮演谁?”“你!”

“哦,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样打这场仗?”“我会比你更惨,也会把自己搭上去,甚至不如你。说真的,我不欣赏你的方式。可现在那种方式只会像一些传奇一样稀有了。我试过用你的方式去打这次仗,可我根本就不是对手。当我用另外的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方式去推演时,我发现,我不但可以赢那些日军,还可以赢你。”

“哦?”爷爷兴趣很浓地看他。现在他们已不再看那个沙盘了,而是在互相欣赏对方。

“我将不在此地设一兵一卒。我假设,仍定此地原形,我将在此域上空埋伏一支陆战直升机大队。我观察过,韩略村位于霍山右麓,天上常年浓雾覆盖,我的机群将在雾中等候。”单一海侃侃而谈。

“可那时恰恰没有这些飞机呵……”爷爷半是长叹半是抑郁了。“所以那次战斗只能是肉体与肉体的相抗了,谁强蛮谁就会胜利,全凭个人素质。我爷爷素质不如对方,那个砍死他的军官,恰好是个空手道高手。我爷爷只是个农民。”单一海面无表情地说,继尔一怔,“谢谢您!从见到你的今天开始,我将再不会去研究那个战例了。”

“可你还没问我的想法呢,小伙子。”爷爷已经是在微笑了。“也许不用了,与您交谈,我自己讲得太多了。可我庆幸在与你交谈的过程中,我自己在不断地肯定和明白一些我久研不明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你启发了我。”单一海的小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灿烂,他的变化令爷爷和邹辛都有些措手不及。

爷爷轻轻拍拍单一海的肩,单一海顺从地与他一起向前走,聆听他说:“小伙子,你知道我想起谁吗?”

“我爷爷!”单一海站住脚。“是的,你知道吗?”他轻轻地对他耳语,“你像我。大胆死、死大胆。狂人一个哪!可是我恨你。”说完仰天微笑。“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年轻,我无法战胜年轻。所以,我是失败者。”他一脸迷茫,“昨天我是最后一次看那块战场,你以为我良心不安吧?错了,我是去缅怀我的勇气和青春,也去嗅嗅那些比我先死的人的腥味儿,包括你爷爷。”

单一海怔住了,他以为自己战胜了这位老人,可这位老人根本无视失败。他的心目中没有失败,所以他永不言败。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愤怒了。可却又不知怒从何起。所以,他木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向门外走去。

他的步子忽然间沉缓下来,单一海有些感动地笑了。他看出,老人终于被他的话击伤了,因为他的背影一瞬间老了。

邹辛缓缓走过来,认真地盯视着单一海:“你答应过我,不去与爷爷谈这件事的。”

“是的,可我不与他谈,他会更难受。”“可你去找他了,你故意接近他。”

“我是说了。所以,他的难受并不属于那次战斗了。他难受只是意识到,他自己老了。”

“你太残酷了。”“你是第二次说我残酷了,我是个战士,我将终生保护残酷。”单一海转过头,看定邹辛,“就像要爱一个人一样,我只爱她的一样东西。而我呢?只爱自己的个性。”

邹辛愕然,默默地盯视他片刻,转身去追爷爷。

单一海冲她的背影喊道:“我今晚将返回军校,我以后可以给你写信吗?”邹辛狠狠地回过头,恨恨地低语:“不……”

邹辛是在半个月后收到单一海的信的。不知为何,一看到信皮上那几个极丑的钢笔字,她竟有些莫名的激动。尽管她坚信单一海会给她写信的,她有这种直觉。可当单一海的信写来后,她还是有些小小的惊喜。她把信揣入裤兜里,佯装镇静地向校园深处的竹林行走。邹辛有些奇怪自己的感情,她还从来未有这样认真地要为读一封信,而去寻找一个环境和心境的时候。

她选择一块石条凳,这时正好是中午,恋人们到黄昏时分才会出现,所以这里的静让人有种心惊的舒畅。她摸出那封信,再次仔细端详那个信封,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丑。看那些字时,她总是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张脸。她一想象,那个人便像一个浪头扑过来,让她心惊。她用力挥去那个念头,撕开信。天,这个信写得真奇怪,是用几张不同形式的纸写的。他说:“我不会写信,可有时候想起你,我就随手在纸上写下这么几句话。有的是瞬间感觉,有的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这里面的东西有一半是写给你的,还有一半是写给我的。把写给自己的东西寄给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太妙了,我不想一个人享受。你可以理解我,所以我把它们也给你。”

邹辛翻阅着那些卡片式的短语,深深地陷入了进去。这个家伙真敢写,也真敢想。她看到单一海在另外一片纸上写的一句话:今日上课,无聊。信笔在纸上写出“邹辛”二字,是为什么,存疑?她有些吃惊了,同时有些微微的得意漫上来,信笔写出我的名字,证明我给你的印象太深了,傻瓜。眼里竟溢满淡淡的温柔。她像跟一个人对话似的,逐条回答和揣摩单一海的心情,竟像又一次跟他说话,心里哗哗地似被擦洗了一次,清爽起来,明明亮亮的连自己也变得仿佛拥有了那些奇怪的念头一样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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