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解不开我的苦痛
我拂不去你的忧愁
世间的人们来来往往
时而孤独，时而幸福
时而全部化作一缕青烟
梦至绍兴自沉吟
花半开，酒微醺。
窗外细雨蒙蒙。在小木楼上，我和朋友守着一坛封缸黄酒，没有茴香豆，只就着一碟花生米，优哉游哉听雨声敲窗，细密如耳语。河上一只乌篷船，静静停泊在雨雾中。
周作人把人生过成一则清雅的小品文。他曾说：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依我看，将茶换作酒，偷得浮生半日闲，也足以抵上十年尘梦。何况，这酒恰好饮在周作人的故里绍兴。
听说我来绍兴，朋友特地送来自家酿制的封缸黄酒。之所以说“封缸”，是因为为了密封彻底，缸口用泥巴裹住。朋友熟练地把泥巴刮掉，又露出一层黄纸。黄纸揭掉之后，酒香就飘飘然醉了我的口鼻，又向方圆十里四散开去。不知当年唐婉为陆游斟的“黄滕酒”是不是此种。
在北方喝过的黄酒来自江苏镇江，当时略微喝不来它的浓甜，还特地往杯子里加冰块。其实，黄酒最好不过热饮。朋友提着酒吊，为我打上一杯，稍许加热，香气分外浓烈。端着小杯，小口慢酌，感受着这股暖流温润入胃。细雨飘摇的黄昏，唱起“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在寻找你自己的香”，身未醉，心先醉了。
大概每一方的风土人情都是写不尽的。绍兴，若问起它的最有代表的风物，乌篷船算是其一吧。
乌篷船原是末代落魄时期百姓乘坐的最普通的交通工具，和老北京的卤煮如出一辙，它原本的窘迫来源被替换成享用不厌的百年文化，现代人奉之为宝。人们迈入了一个舒适开阔的时代，也顺便把“末代遗民”改造成经典与时尚。
在乌篷船上，不便立于船头观望两岸风景。缘于船篷太低，只可坐卧。甚至坐得不好就会有翻船落水的危险，这倒十分有趣。小舟一叶，水波荡漾，坐在船上如同浮于水面。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沏一杯清茶，被船篷括起的视野里，显出别样的悠远。望得出神，思绪缥缈，可能还会不小心流出一滴清泪。
周作人写家乡的乌篷船是在一封信里。船的形态细节，他都烂熟于心，虽远在北国，却信手拈来，如临旧地。信中听闻友人将赴自己的故乡，便预先将故乡的意趣与他一一道来，也算得一次纸上的接待了。
然而，那封信开头的称呼，却是他自己的笔名。
什么样的人才会在深冬寒夜里自说自话呢？对着另一个自己谈起家乡，乌篷船在烟雨中摇荡，茶香袅袅飘散水面，从全景、远景、近景到特写镜头，为他做好绍兴之行的备注，并叮嘱他小心珍重。这是什么样的灵魂要凭借如此假想去完成一次对乡愁与孤独的抚慰？
想到这些，遥望十里水乡，眼中真的噙有泪水。
来绍兴，看鲁迅故居的，多源于迅翁的名气，真正研读过先生作品的恐怕不在多数。看沈园的，多因为那段才子佳人不得圆满的爱情故事。凡是文人，真正能为今生后世创造产业价值的，必定要有趣有料。当然，陆游唐婉的故事本就感人至深，他们从不会关心自己有多少卖点，那都是后人的心之所向引导出的娱乐市场。可惜，被趋之若鹜的东西，再好，也会让人疏远三分。
我去沈园，更多是因为当年和几位朋友演过一个《钗头凤》的节目。那时，接触了一点儿吟诵，将两首词的吟诵配上朗诵，算是一次自娱自乐的尝试。活动中，节目没有想象的出色，虽然练习几日，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怯场。倒是那段时光和诗词走得近些，草木雨露仿佛都是朦胧有情的。
伫立亭上，四周簇拥着层层叠叠的夏荷。赏荷之余，心头不免感到一丝拥挤。凝思良久，发现自己竟忘记了当年《钗头凤》的吟诵调，心中如何唱都找不回正确的音符了。只记得当年玩笑，用儿歌《小燕子》的曲谱唱“红酥手，黄滕酒”，众人的笑声还如在耳侧。而后，年年夏日，故园芳草萋萋。一起去过吟诵课的那些人，大都随风飘散了。“雨送黄昏花易落”，何况没有雨，花也要凋零。这是常态，追问也是无用的。
陆唐二人重逢，感遇伤怀而各作《钗头凤》，诚然动人，但更令人感慨的是陆游用尽余生去怀念他相知而不能相伴的爱人。陆游63岁，触物生情，怀想当年与唐婉同做菊花枕，凄然落笔，诗中叹息“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67岁，75岁，81岁，82岁，陆游皆有追怀之作。自从隐居，每次入城，必要重游沈园，思量往事。年迈体弱的陆游，对唐婉半个多世纪的眷恋仍然一往情深。84岁，他写道：“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是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转年，陆游离世，这份百转千回的爱情也终于带着遗憾完结了。
当沈园已经不复旧日的桥廊亭榭，当墙壁上的诗词早已了无痕迹，他依然于旧地怅然徘徊，就像后来风烛残年的金岳霖。有多少人能把一份爱情演绎到生命的尽头？
将要出沈园的时候，方想起当年那段抑扬顿挫、低回有情的《钗头凤》吟诵。于是默念着走下小桥，倍觉哀婉凄恻。此曲只能唱，不能想。
水韵悠悠，灯影倘惝恍。在岸边听风，再看一次绍兴的夜色，明日即将起程离开了。
鲁迅先生写《社戏》，结尾怅然曰：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什么东西从手中遗落了，那是关于很久以前的欢愉。不然，我为何在此独自沉吟，为何只想将万般心绪说与自己？
旧时花木旧时香
整理书柜时，每本书都要翻开浏览片刻，竟意外在一些书里，遇见昔日珍存的花草木叶。半透明的向日葵，楚楚的丁香，深沉的玫瑰，狭长的狗尾草，扇形的银杏，细若眉黛的柳叶……它们曾经在枝头舒展绽放，迎风轻舞，如今都变作干枯而轻盈的平面图形。想来，岁月是块巨大海绵，能吸走所有年轻的水分，留一个维持原状的表象，让它假装永驻青春。
书中夹的花叶来自不同时间和地点，很多时候，翻书间不经意的重逢，能带给你特别的喜悦。欣然恍然之间，你却记不起曾何时将这瓣花、这片叶安放于此，它的出现是一份小小的意外礼物。你轻嗅，它便将所有隐藏的时光向你播散开来。
来北京前几年的每个秋天，我都要去植物园走一走。一个人行走，总不忘在背包里放一本书。
植物园毗邻香山，虽无香山红叶名声远播，但去往香山的人流浩浩荡荡从它门前经过，也沾染了邻居的些许热闹与欢愉。我常来植物园，香山却从未到访，对它的印象还停留于8岁语文课本里的“香山红叶红满天”。听说后来的红叶已经年复一年地败落，人们却依然年复一年地慕名而往。
植物园里更多寂静。山丘林木，共同沐浴着高远天空中洒下的阳光。我以为秋天才是树的节日。银杏，梧桐，白杨，国槐，蓝天白云在上，所有的树都张开翅膀一样的金色枝杈，灿烂，安静，空气里溢满叶子成熟的香味。
一棵树也可以壮丽神圣，那一定是在金秋。对于太美好太灿烂的秋树，我会下意识地忘掉相机的存在。造物主的绝伦手笔，大自然的神圣瑰丽，不只体现于高山飞瀑，深海峡谷，一棵树也可以承载让人叹为观止的神圣光辉。像一尊佛像，拍照恐怕有失敬畏，只能呆呆地立在不远处仰望。
我轻步走近它们。日光澄澈，透过叶子斑驳流离，站在树下，如同身处一间民国书房，又让思绪飘远了。
俯身拾起一片叶子，观察它精细的脉络，想象成一条条通向远方的道路，在秋天的清晨出走，在叶脉的边缘迷失。
记得很久前看到一个比喻：叶子是树的羽毛。
有天从地铁站走出，顺手接过路边的传单，没看广告内容，只顾着用它扇风解热。走出不远，前方上空悠然飘来一枚轻小的羽毛。我用传单接住，深灰色。我抬头，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华联商厦缤纷矗立。那鸟儿早已飞过了吧。我将羽毛夹在书里，在心里微笑了片刻。
叶子是树的羽毛。徜徉在秋日植物园中，与飘落的黄叶相逢也是一种美丽的际遇。它无声落在你的肩头，掠过你的衣襟，你不得不惊喜又怜惜地伸手接住。端详片刻，心中的欢愉得到满足，便留它常住在你喜欢的书页里。那天遇到的是一片手掌大小的梧桐叶，书中住不下，我便将它插在背包结扣上，一路伴我游走。
那年秋，我坐在植物园一张秋千上，读东山魁夷《美的情愫》。带这本书是因为它轻小便携，却在那天被我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叶子。东山描写自然的空灵明净，与彼时的植物园，和眼前收集的木叶秋色，贴切匹配，如同天成，我完全沉浸在自己无意组合出的美妙境地。四周空旷寂静，偶尔有飞机穿过园子上空，穿过我或许沉默或许自得的时光。
傍晚时分，即将离开植物园。橘红色的夕阳斜照，我在小路转角的木椅铺开梧桐叶，用碳素笔写上几行字，无非是些感秋之语。落笔抬头，看见一位路人望着我，赠我一个微笑。
以前写信，不添加“附件”就不算完整。春天赠花，秋天寄叶，是信友之间默契的约定。我寄过淡粉色的樱花，圆满的四叶草，红彤彤的枫叶，黄澄澄的银杏叶，还有蒲公英伞兵，让它们带着自以为是的寓意坐上墨绿色的大船，驶向远方友人。
曾经为自己买了一束勿忘我，老板说还可以做成干花。于是，勿忘我在书桌前整整摆放了两年。干花并未褪色，紫衣如初，让我幻觉中闻到紫色的香气。那年，给覆盆子寄书的时候，意兴突发，拿来一支勿忘我斜插在包装绳上，还想象了一下她打开包裹时的欣喜。两周后，覆盆子回信，开头大为不悦：书收到了！死快递，把花全弄碎了！……
我脑子里是覆盆子怀着希望开启包裹，书展出面目的同时，一撮紫色末屑纷纷出逃，说不定还粘了她一身碎花渣子。此后，我再也不寄干花干草干叶子。
第一次做花朵的标本是用家里的金丝荷叶。它开的时候娇艳绚烂，是母亲特别喜欢的花卉。我可是冒着被教训的危险偷偷摘了盛放的一朵，小心翼翼夹在《新华字典》里。那花朵成漏斗状，并没有平坦的花瓣，加上花叶多汁厚重，我又缺失技巧，它在字典里被夹得一塌糊涂。最后，我只得悲伤地把它埋回花丛下，既愧对金丝荷叶，又愧对母亲。
今年在书店翻看明信片时，偶然遇到了一张金丝荷叶的手绘，生动柔和，我仿佛又能闻到那个夏天字典里飘出的植物液体的味道。我即刻买下来，寄了回去。母亲已经十几年没有养过金丝荷叶，也很少再遇到它。
在春天，我收集那些被风吹散的花瓣，想挽留那来去匆匆的春色；在秋天，我拣拾那些沉淀在大地上的叶子，想于入冬前再次提醒阳光的明媚。
于是，日后翻开书页，时常邂逅春天的香味，重逢秋日阳光的气息。也不只是旧时的沉香，它还混合着书墨的气味，体态轻盈却孕育出一种岁月的沉厚感。
将书柜中的书都浏览一番才发现，那些藏着花叶的都是两三年以前买回的书了。后来，日子渐渐忙碌，我就不再流连花间树下，不再收集细碎温柔的时光。
困在所谓充实的生活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视角到底是渐渐远去了。但只要你立即追回，一定还来得及。
又是秋天，植物园又将是一片宁静的灿烂。
再见，青春
再明媚的阳光也挡不住滂沱大雨，再娇艳的玫瑰也躲不过霜寒风雪，再惊艳的爱情也防不了一朝迷途。
等你幡然醒悟，爱人已经走远。等春回大地，芳菲已零落成尘。等雨过天晴，太阳重现，对不起，昨天的面包已经发霉。
兄弟都羡慕阿远有个温柔漂亮的女友，善于人际，勤于工作，懂得持家。阿远总说自己不得志，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家里，梦想着一个能让他一展雄才的机遇。女友像照顾孩子一样维护着他的生活，从没听她有过抱怨。
直到有一天，阿远女友拿着阿远的身份证和一纸长长的电话单，电话单上的一串数字因为出现频率过高，被她用笔一一圈起来。
没有到女友下班的时间，阿远还在房间里你侬我侬地讲电话。门突然开了，女友扯着一个苍白的长纸条僵在门口。
阿远惊诧片刻，忽然心里又轻松许多。他解释不清为什么他之前一直在逃避，直到被发现他才承认自己对不起女友，反而坦然而爽快。
分手吧！女友朝他吼，最后一次对他大声说话。
阿远郑重地点头，一起一顿，冷静得像个机器。
房间里有一瞬间，好像时空静止。
忽然，女友把那长长的电话单撕成无数个碎片，丢在空中，转身去了洗手间。阿远觉得那是一群飞舞的白蝴蝶，苍白得只想堕落；又想象那是一阵纸钱，祭奠他们即将逝去的爱情。指间的烟抖落一地灰烬。
偏巧，这时兄弟打来电话叫他去打Dota，阿远从女友的提包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甩门而去的一刻，他听见洗手间里传来号啕哭声。
Dota贴吧里，有个段子。问：打Dota时，女朋友来电话怎么办？答：直接分手！
可见，这个竞技游戏在年轻人心里的重要指数。它是一个发泄的闸口，也是一个隐身的洞穴。阿远一头钻下去，想把所有事情统统忘掉。
但游戏一结束，阿远又回到现实，还得面对那剪不断理不清的人生。晚上和兄弟们吃饭，几杯酒下肚，阿远的脸上就开始泛红。对面的兄弟祥子也略有醉意，念叨起阿远和他女友。祥子拄着酒杯，问阿远打算怎么办。阿远苦笑，沉默着叹气，举起旁边刚开的一瓶酒，一口气喝干。红着眼睛，看不清酒杯，说了句，只能这样了。
话一出口，阿远瞬间喉咙哽咽，把头埋在胳膊里，怕大家看到自己的眼泪。坐在一侧的斌子说，别忍着，哭出来吧。
出了饭馆，夜已经深了。阿远看到街灯歪斜，杨树重影。跌跌撞撞的恍惚间，好像是女友在身旁扶着他。他想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却发现那只胳膊上有一个方形棕色文身，差点趔趄摔倒。祥子说：斌子快来扶一下！
阿远有时痛恨这个社会，它灯红酒绿，它纸醉金迷，让人明明看到腐朽败落的霉菌，却难以自拔地忘我沉迷。他也曾踌躇满志，却不得不倒在时代的物欲门口挣扎痛哭。
斌子在政府工作，订婚席上还是受到对方家长的鄙夷。相比于他，阿远不知道自己拼命赚钱究竟有什么价值。他不想变成文明机器的螺丝钉，却不小心变成了物欲时代沉沦的牺牲品。最好的青春岁月，无视身边最好的人，把时光挥霍给一个迷离未知的未来。失落少年就这样颓废不起。
阿远当然记得，当初女友家人如何否定自己的能力，是女友做出很多牺牲，坚持要和自己在一起。阿远说自己不得志，却也没有主动寻找出路，守株待兔一般宅在家里，后来连房租也出不起，都是女友一人负担。如今，阿远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颜面留在世上。
深夜回到家里，房子已经空了一半，有些东西她大概还没来得及都搬走。她没动阿远的任何一件东西，是阿远一直寄居在这个不属于他的空间。房间没有凌乱，凌乱的是阿远来不及悔悟的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