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抚摸了我 (3)
“马蒂尔妲！”他突然地说, 看着自己的女儿。
“唉, 我在这儿,”她说道。
“哦！我想要你做件事—”
她站了起来, 等着吩咐。
“不, 你坐着别动。我要你嫁给哈德里安—”
她觉得他是在说胡话。她起身, 一脸的迷惑和惊恐。
“别, 你坐着别动, 你坐着别动。你听清楚我跟你说什么了吗。”
“可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父亲。”
“不,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要你嫁给哈德里安, 我告诉你。”
她目瞪口呆。他可是一个说话不多的人。
“你得照我说的去做。”他说道。
她慢慢地看着他。
“是什么东西使你脑袋里有这种想法？”她傲慢地问道。
“是他。”
马蒂尔妲几乎把她父亲看得低下了头, 她的自尊受到了如此的冒犯。
“为什么, 这太丢人了。”她说道。
“为什么？”
她慢慢地注视着他。
“你叫我这样做为了什么？”她说道，“真令人恶心。”
“小伙子相当不错。”他不耐烦地回答。
“你最好叫他滚开。”她冷冷地说道。
他转过身去, 看着窗外。她坐在那儿脸红了, 挺直着身子好长一段时间。最后, 她的父亲转过身来对着她, 那样子真的很恶毒。
“如果你不愿意,”他说道,“那你就是一个傻瓜, 我会让你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你明白吗？”
突然, 一阵冰冷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吓坏了, 不知所措。她凝视着她的父亲, 相信他是神志失常, 发了疯, 要不就是喝醉酒了。她能怎么办？
“我告诉你,”他说道，“你如果不愿意, 我明天就请怀特来。到时你们两个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怀特是律师。她太了解她的父亲了: 他会请他的律师来, 立一份遗嘱, 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哈德里安， 到时她和爱弥什么也得不到。太过分了。她起身出了房间, 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把自己锁在里面。
她有好几个小时没有出来。最后, 夜深了的时候, 她向爱弥吐露了这一切。
“这个狡猾的恶魔, 他要的是钱。”爱弥说道，“我父亲脑袋有问题。”
哈德里安仅仅是为了钱这一想法对马蒂尔妲又是一大打击。她不爱这个非常讨厌的青年—但她还不至于把他看成一个恶棍。现在, 他在她的心目中变得极其丑陋可怕。
第二天, 爱弥跟她父亲小小地吵了一架。
“父亲, 你昨天跟我们的马蒂尔妲所说的话不是当真的吧, 是不是？”她主动出击地问道。
“当真,”他回答。
“什么, 你要改变你的遗嘱？”
“对。”
“你不会的,”他愤怒的女儿说道。
可他带着恶毒的微笑注视着她。
“安妮！”他大叫。“安妮！”
他还有力气把他的声音传出去。女佣从厨房进来。
“穿上你的衣服, 到怀特事务所一趟, 说我想尽快见到怀特先生, 并请他带一份遗嘱表格来。”
病人稍微往后靠了靠—他无法躺下。他女儿坐在那儿, 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然后, 她离开了房间。
哈德里安这时正在花园里闲逛。她直接朝他走去。
“从这里,”她说道。“你最好离开。你最好拿上你的东西从这里离开, 快点。”
哈德里安慢慢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姑娘。
“谁这么说的？”他问道。
“我们这么说的—离开这里, 你已经胡闹够了, 捣乱得差不多了。”
“叔叔这么说？”
“对, 他说了。”
“我要去问问他。”
可爱弥像个泼妇拦住了他的去路。
“不, 你不必了。你什么也不必问他。我们不需要你, 因此你可以走了。”
“这里叔叔当家。”
“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 你为了他的钱财在他身边爬来爬去, 在他身上打主意！—你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喔！”他说道。“谁说我在打他钱的主意了？”
“我说的。可我父亲告诉了我们的马蒂尔妲, 而她现在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了。她清楚你追求的是什么。所以, 你还是走吧, 因为你最多也就是—叫化子！”
他转过身去背朝着她, 心里在想。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们会认为他是为了钱。他确实需要钱—非常急需。他非常想自己作一个雇主, 而不是一个被雇的。可他知道, 以他那细密而又精打细算的方式来看, 他要马蒂尔妲不是为了钱。他既要钱又要马蒂尔妲。可他告诉自己, 这两个欲望是分开的, 不是一个。他没法跟马蒂尔妲过, 没有这笔钱。可他不愿意为了这笔钱而要马蒂尔妲。
当他在脑袋里把这一切想清楚了, 他便躲在暗处观察着, 想寻找机会把这个告诉她。可她总避着他。到了晚上, 律师来了。罗克利先生似乎有了新的力量的源泉—起草了一份遗嘱, 使以前的安排都附加了条件。以前的遗嘱依然有效, 如果马蒂尔妲同意嫁给哈德里安。如果她拒绝, 那么六个月后, 所有的财产都归哈德里安所有。
罗克利先生把这个告诉了年轻人, 带着一种恶毒的满足。他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欲望, 一种简直不可理喻的欲望, 想要对围绕在他身边如此之久、伺候他如此细心的女人们进行报复。
“当着我的面告诉她,”哈德里安说道。
于是, 罗克利先生派人去叫他的女儿们。
终于, 她们来了, 脸色苍白, 一声不吭, 一脸倔强。马蒂尔妲似乎早已退避三舍, 而爱弥看起来则像一个斗士, 准备战斗到死。病人靠在床上, 眼睛发亮, 肿大的手在颤抖。可他的面孔重又再现了往日光彩照人的风采。哈德里安静静地坐着, 身子稍微侧着: 这个不屈不挠、危险的孤儿院男孩。
“遗嘱在这儿,”她们的父亲说道, 手指着文件。
两个女人一声不吭地坐着, 没有理睬。
“要么你嫁给哈德里安, 要么一切归他,”父亲满足地说道。
“那就一切归他好了,”马蒂尔妲冷冷地说道。
“他不能！他不能！”爱弥尖声大叫。“不能归他。叫化子！”
她父亲的脸上浮现出有趣的神色。
“你听到了, 哈德里安,”他说道。
“我提出跟马蒂尔妲结婚并不是为了钱,”哈德里安说道, 脸红了, 在座位上挪了挪。
马蒂尔妲慢慢地看着他, 用她那双麻木的蓝眼睛。他在她看来似乎就是一个奇怪的小怪物。
“为什么, 你这个骗子, 你知道你自己是为钱,”爱弥叫道。
病人笑了。马蒂尔妲继续异样地盯着年轻人。
“她知道我不是,”哈德里安说道。
他也有勇气, 就好像耗子到了最后也有不屈不挠的勇气一样。哈德里安具有耗子那种利落、谨慎、隐秘的特点。但他恐怕具有最大的勇气, 那种不可克服的勇气。
爱弥看着她的姐姐。
“哦, 好啦,”他说道。“马蒂尔妲—你不要烦恼。让他什么都拿着吧, 我们能够照料自己。”
“我知道他会把一切都拿走的,”马蒂尔妲说道, 心不在焉的样子。
哈德里安没有答话。他知道, 如果马蒂尔妲拒绝他, 他就会把一切都拿上, 一走了之。
“一个聪明的小男人—!”爱弥说道, 嘲笑地作了个怪脸。
父亲自己无声地笑了。可他很疲倦。……
“那就得了吧,”他说道。“得了, 让我安静一会儿。”
爱弥转过身看着他。
“你自作自受活该,”她直言不讳地对她父亲说道。
“得了,”他温和地回答。“得了。”
又一个晚上过去了—有一个夜间护士看着罗克利先生。又一天来到了。哈德里安像往常一样, 穿着他的羊毛衫, 粗糙的卡其裤, 露着脖子。马蒂尔妲来来去去, 虚弱而又冷漠, 爱弥尽管皮肤白皙, 眼圈却也黑了。她们谁都不说话, 因为她们不想让蒙在鼓里的女佣知道丁点儿消息。
罗克利先生一阵一阵剧痛, 他无法呼吸。好像要到尽头了。他们都忙碌着, 一声不吭, 表情冷淡, 都不屈服。哈德里安内心里思考着。如果他不娶马蒂尔妲, 他就可以带着两万镑去加拿大。这本身就是一个如意的前程了。如果马蒂尔妲同意了, 他就什么也没有——她就会拿着她自己的钱。
采取行动的是爱弥。她跑出去找律师, 把他带回家里来。有过一次面谈, 怀特想吓唬青年, 逼他退让——可不起作用。牧师和亲朋好友被召集起来了，可哈德里安眼睛瞪着他们, 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 这使他愤怒。
他想逮着马蒂尔妲一个人的时候。许多天过去了, 而他没有成功: 她避着他。终于, 有一天, 他躲在暗处, 当她去采醋栗的时候, 把她吓了一跳, 并且断了她的退路。他立即开门见山。
“那么你是不要我了？”他说道, 声音隐晦而又含沙射影。
“我不要跟你说话,”她说道, 脸扭过一边。
“可你曾经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身上,”他说道。“如果你没有那样做, 那么我连想都不去想。你不应该抚摸我。”
“如果你还算个什么正派的东西, 你就知道那是误会, 就会忘掉它,”她说道。
“我知道那是误会，可我忘不了它。如果你把睡着的人弄醒了, 他不能因为人家告诉他睡觉就能入睡。”
“如果你身上还有一点点正派的感情, 你就已经走开了,”她回答。
“我不想,”他回答。
她侧过脸去看着远方。终于, 她问道:
“你这样纠缠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钱？我的年龄大得足可作你的母亲了。在某种意义上, 我就是你的母亲。”
“没关系,”他说道。“你没有作过我的母亲。让我们结婚, 然后就去加拿大—你还是同意的好—你抚摸了我。”
她脸色发白, 浑身颤抖。突然, 她气得脸色通红。
“如此下流,”她说道。
“怎么会呢,”他反唇相讥。“你抚摸了我。”
可她从他身边走开了。她感觉到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他又气愤又沮丧, 他又觉得受了鄙视。
那天晚上, 她进了她父亲的房间。
“好,”她突然地说。“我嫁给他。”
她父亲抬头看着她。他痛苦不堪, 并且病得厉害。
“你现在喜欢他了, 是不是？”他说道, 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她低下头看着他的脸, 发现离死亡不远了。她转过身, 冷冷地走出了房间。
派人去叫律师, 准备工作匆忙地进行。在这期间, 马蒂尔妲没有跟哈德里安说过话, 即便是他跟她说话, 她也不答应。早晨, 他向她走了过去。
“那么, 你回心转意啦？”他说道, 他那发亮而又几乎和善的眼睛向她投去愉快的一眼。她低头看了看他便转过身去。她低头看他, 这既是字面意思, 又是比喻意思（英文She looked down on him有字面和比喻两种意义: 字面是她低头看着他; 比喻是她看不起他。）。可他依然坚持, 并且胜利了。
爱弥又是大骂又是痛哭, 秘密传开了。可马蒂尔妲一声不吭, 无动于衷, 哈德里安一声不吭, 心满意足, 还夹杂着恐惧。但他面对恐惧, 毫不退让。罗克利先生病的很厉害, 但没有改变主意。
第三天举行了婚礼。马蒂尔妲和哈德里安从登记处直接开车回了家, 直接走进了垂死的人的房间。他的脸因为一丝清晰而又短暂的微笑而亮了起来。
“哈德里安—你已经得到她了？”他说道, 嗓子有点嘶哑。
“是,”哈德里安说道, 脸色苍白。
“啊, 我的小伙子, 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小伙子啦,”垂死的人回答。接着, 他转眼紧紧地盯着马蒂尔妲。
“让我们来看看你, 马蒂尔妲,”他说道。接着, 他的声音变得奇怪而又听不出来了。“吻我一下,”他说道。
她弯下腰吻了他。她以前从来没有吻过他, 自从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起就没有吻过。但是, 她这时没有激动, 非常的平静。
“吻他,”垂死的人说道。
马蒂尔妲顺从地凑向前去, 吻了年轻的丈夫。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垂死的人喃喃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