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有正经事，也有娱乐
乔斯和蓓基在赌台前见面之后，第二天把自己打扮得特别细心，也特别漂亮，很早就出门去。对于隔夜发生的事情，他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家里的人，出门时也不需他们陪伴。不久他就在大象旅社门口打听着找人。因为国内有了喜事，所以旅馆里住满了客人。每间屋里都烟气弥漫，乔斯先生则神气活现，说着不流利的德国话探问他要找寻的人，旅馆里的人叫他到最上一层楼去找。二楼上有几个来自各国的小贩，正在把珠宝首饰和各色缎匹陈列出来。三楼上住着赌场里的人，四楼上住着有波希米亚杂技团里的乐队，最高的一层楼上是小间，住着学生，跑街，做小买卖的，乡下人，都是来凑热闹的。蓓基在这里也有个小窝。
蓓基十分喜欢这种生活。她和旅馆里的人，像学生、小贩、撑船的，翻斤斗的混在一起，感觉很自在。她父母原来也是到处为家，一则由于不得已，二则也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她继承了这点天性，因此野性难训，喜欢到处漂泊。只要没有勋爵在场，她觉得跟他那向导聊天也是很有趣的。旅馆里的喧闹、忙乱、烟酒味、犹太小贩的无聊闲谈，翻斤斗的一派正经自负的态度，赌场庄家的狡滑的谈吐，学生唱的歌，说的大话，整个旅馆闹哄哄的气氛，正合这个小女人的脾胃，使她觉得快活。甚至于在她运气不好，没钱付账时她也还是很高兴的。现在她的钱袋里装满了昨夜赢来的钱，周围的喧哗更使她快活了。
乔斯气喘吁吁的爬上最后的一层楼梯，鞋子吱咯的响，到了上面。话都说不出了。他探着脸找九十二号房间，因为旅馆的人告诉他，说是他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当时对面九十号房间的门开着，一个学生穿着皮靴和肮脏的外衣，躺在床上吸着一个长烟斗。另一个学生留着很长的头发，穿着一件外套，款式倒也时髦，只是脏得厉害。他正跪在九十二号门口凑着钥匙孔大声嚷嚷。
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他，乔斯听了，发起抖来。那声音道：“走开，我在等人。我在等我爷爷。我不能让他见你在这。”
跪在地上的学生手上戴着大大的戒指。他嚷道：“英国的天使啊，可怜可怜我们。答应一声在公园的饭馆里跟我和蒂立兹一块儿吃饭吧。我们吃烤野鸡、浓麦酒、梅子布丁，还有法国酒。如果你不来，我们就会死的。”
床上的一个公子接口道：“我们会死的。”这些话全给乔斯听了去，不过他不会这一国语言，因此一句不懂。
等到他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就用法文说：“对不起，九十二号。”
“九十二号!”学生说完冲到自己房里锁上了门。乔斯听见他和他床上的同伴一起哈哈大笑。
孟加拉绅士莫名其妙，傻站着在那，这时九十二号的门自己开了，蓓基探出头来，一脸顽皮的模样。她一见乔斯，连忙走出来说道：“是你呀!我等了你好久了!等一等，一分钟后你进来。”她急忙把一盒胭脂，一瓶白兰地，一般子碎肉，都藏在被单下面，抿抿头发，才把客人让进屋来。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连头巾的长袍，把它当作晨衣。这件长袍已有些褪色，也不干净，上面沾了油渍，可她的胳膊从袖子里露出来，又白又美，腰里束着腰带，显得她身材苗条好看。她拉着乔斯把他引到自己的阁楼里面，她说：“进来跟我谈谈吧。请坐那边椅子。”她拉着乔斯的手轻轻一捏，笑着把他按在椅子上。她自己坐在床上留心着不碰瓶子和盆子，如果乔斯坐在床上，说不定会坐到这两样东西上面去。这样，她和她从前的相好谈起话来。
她亲切的说：“你一点儿没变，没有老。不管在哪儿，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说实话，当时乔斯心慌意乱，不知怎么才好。他将老情人和古怪的小房间端详了一下，看见一件衣服挂在床栏上，另一件衣服挂在房门的钩子上，帽子遮了镜子的一半，镜子上搁了一双漂亮的棕色小皮靴。床旁的桌上有一本法国小说，蓓基起先想把它也盖在被单下面，结果只把纸罩子藏了起来。她说：“到哪儿都认得你。有些事情是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你是我——我碰见的第一男人。”
乔斯道：“真的吗?真是这样吗?老天保佑我的灵魂!”
蓓基道：“当初我跟着你妹妹到你家的时候，不过是个孩子。爱米怎么样啦?唉!她的丈夫真混蛋。当然啦，哪可怜的小宝贝儿妒忌我。倒好像我对她丈夫有意似的!哼!我心里不是另外有人——唉，别谈了——别说老话了。”说着，她用破花边手帕擦了擦眼皮。
她接着说：“瞧这个地方!像我这样，以前过的是另外一种日子，现在竟住到这儿来，真想不到?乔斯?赛特笠，我经过那么多折磨，受过那么多侮辱，吃了那么多苦，有的时候我简直像疯了似的。我没一处地方呆得住，四处流浪，可是总是心酸，总不得安宁。所有的朋友都靠不住。人人都靠不住。世界上没有一个正派的。我做妻子那么忠实，真是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当然，我当年是由于对于另外一个人怨愤才嫁给他的，那个人，这话我也不说了。我对丈夫那么忠，他却作践我，丢了我不管。我是最痴心的妈妈；我只一个孩子，他是我惟一的宝贝，惟一的希望，惟一的快乐。是我的命根子，是我诚心祷告来的，是上天赐给我的幸福。我深情爱着他。可是他们却把他从我身边抢去了。”她做出了又热情又伤心的姿态，一手按着胸口，伏在床上半晌不动。
白兰地瓶子碰在盆子上，叮铛一声响起来，想必是它们看见蓓基这么悲痛，心里不忍。马克斯和茀立兹在门口偷听，听得蓓基太太哭哭啼啼，也觉纳闷。乔斯瞧着老情人这情形，又害怕又感动。接着她谈起以前的事，听着她的话，你准会想如果真有白衣天使逃在人间，受到凶神恶煞虐待摧残的话，这纯洁的天使，这无辜的殉难者，就是在乔斯面前的床上，坐在白兰地瓶子上的蓓基。
他们两个谈了好久，谈得很投机，听了她的一番话，乔斯?赛特笠不知不觉的得出一个结论：第一个使蓓基心动的美男子就是他自己。乔治?奥斯本也追过她，当然这件事他做得真不该，爱米大概就因此妒忌蓓基，以至于她们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蓓基从来没有和那可怜的乔治去兜搭，自从她遇见了乔斯以后，心上总是想着他。当然她做了别人的妻子，第一件就是对丈夫尽本分。她一向对得起丈夫，并且至死不变，至少也要等丈夫死了再说。克劳莱上校住的地方气候有名的坏，所以说不定他会一伸腿把蓓基解放出来，还她个自由身。反正丈夫那么狠心，这夫妻的名义只能叫蓓基痛恨。
乔斯走的时候，深信蓓基贤淑，是最可爱的女人。他心里想着应该怎么帮她。她的苦难应该到此为止了。她原来在上流社会里是尖儿，应该回到从前。乔斯决定负起责任，把该做的事都担当起来。使她离开那旅馆，找一个安静的房子住下。还得让爱米丽亚来看望她，照料她。他准备把这事办好，再和少佐商量一下。蓓基从心里感激他，和他分手的时候掉下眼泪来。大胖子殷勤得很，弯下腰吻她的手。她把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蓓基鞠躬把乔斯送出自己的房子，仪态雍容，仿佛站在自己的宫殿门口。大胖子人下了楼，两个学生便从小屋子里钻了出来。蓓基一面嚼着面包和冷香肠，喝着搀水白兰地，一面对他们两个模仿着乔斯的模样，自己取乐。
乔斯郑重其事的来到都宾家里，把刚才自己听来的动人的故事告诉他，可是对于隔夜赌钱的事一字不提。蓓基太太在客店里吃她的冷肉早饭的时候，这两位先生就在一块商议究竟该怎么帮助她。
她怎么到这小城里来的呢?她怎么一个朋友都没有，一个人在外漂泊呢?
爱米丽亚是个慈悲心肠的糊涂人，只要听得有人受苦，心立刻就软了。因为她自己从没有干过坏事，所以她对于罪恶并不像有的饱经世故的道学先生那样深恶痛绝。她无论和谁交往，总和和气气的，说凑趣的话儿，想法子哄人家高兴。佣人跑来替她做事，她向他们道谦；店员拿出丝绸让她挑选，她又向他道谢；她还对扫街的行礼，夸他管的街道扫得干净。这些傻事情她都做得出来。她这样的人，听得老相识遭到不幸，当然觉得不忍。虽说有些人的不幸是恶有恶报，这种话她根本不听。倘若由她制定法律，这世界就得乱了。照着她的意思，我想准得把所有的牢狱、惩罚、鞭打、手铐、贫穷、饥饿、疾病，都废止得一干二净。她没有一点脾气，老实说，即使有人害过她，她也能够既往不究。
乔斯把她动人的遭遇讲了一遍，少佐听了却不感兴趣。对那女人下了一句简短而无情的话，说道：“那个贱骨头女人又来了吗?”他对于蓓基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他一直从心底里不相信她。
少佐很不客气的说：“那小女人到哪儿就会捣乱。谁知道她是怎么过活的?她为什么会流落在外国?别人虐待她折磨她的话别跟我来说。一个清清白白的女人总有亲友可依靠，决不会和家里脱离关系。她为什么和她丈夫分手?也许你说的对，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坏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记得那混帐，可怜的乔治从前不是还上他的当?他们夫妻分居的事，听说还有些不干净的话。”都宾少佐历来不爱背地里说长道短，竟也这样说。乔斯则极力分辩，说蓓基太太是个贤慧妇人，不过遇人不好，只是不幸罢了。
少佐的外交手段是很出色的。他说：“好吧，好吧，咱们还是去问乔治太太，跟她商量商量。我想你得承认她的判断力不错，对于这些事情该如何处置，还是问问她。”
乔斯到底没有爱上妹妹，只说道：“爱米还不错。”
少佐冲口说道：“还不错?我一辈子没见过像她这么品格高尚的人。到底应不应该去看那妇人，还是由她决定，她说什么，我们就照着做。”这诡计多端的少佐真不是好东西。他以为自己的官司准赢。他记得有一个时候爱米对于蓓基妒忌得很厉害，她一提起蓓基，就觉得很恐惧和厌恶。都宾想一个妒忌的女人是决不肯饶恕她的冤家的。他们两人一起走到乔治太太家里去。她正在跟斯脱伦浦夫太太上课，快乐的唱着歌。
教歌的太太走了之后，乔斯照平常一般，神气活现地说：“亲爱的，爱米丽亚，我刚才碰到一件——求天保佑我的灵魂!碰到一件意外的事。我碰见一个老朋友，很有意思的老朋友，可以说是多年前的老朋友，这位太太刚到这，你去看看她。”
爱米丽亚说道：“太太!是谁啊?都宾少佐。
少佐很固执的说道：“我很讨厌这个女人，你也没有理由要喜欢她。”
爱米丽亚激动地，涨红了脸说：“是蓓基，准是蓓基。”
都宾说：“你猜对了。”布鲁塞尔，滑铁卢，多少年前的悲伤、苦楚、各种回忆，一时都涌到爱米的胸中，立时使她坐立不安。她说道：“别叫我去看她。我不能见她。”
都宾对乔斯道：“我早跟你说了。”
乔斯怂恿她道：“她很可怜——她倒霉极了。她又没钱，又没有依靠。她还生过病，而且病得很重。她的混帐的丈夫丢下她跑了。”
爱米丽亚惊奇的道：“啊?”
乔斯的手段的确高明，接着说：“她没有一个亲人。她说她相信你会去帮她的。她可怜极了，爱米。她伤心得差点疯了。我可以说，能够像天使一样忍受虐待的，恐怕只有她了。她家里的人真是太狠心了。”
爱米丽亚道：“可怜的东西!”
乔斯低声说道：“假若没有朋友去照顾她的话，她说她只能死去了。求天保佑我的灵魂吧!你不知道她在想自杀呀!她带着鸦片，我在她房里还瞧见那瓶子来着。她住在破烂的小屋里。那旅馆是三等的，叫大象旅社。她住在顶上阁楼里。我去过的。”
爱米听了这些话并没感动。她笑了一笑。也许她在想像乔斯喘着气上楼梯的样子。
乔斯又说：“她伤心得快发疯了。那女人受的折磨听着真叫人害怕。她有个儿子，和乔杰差不多大的。”
爱米道：“对的，对的，我记得。他现在怎么样了?”
乔斯这个大胖子很容易受感动，蓓基对他说的话又叫他非常动心。他说：“她的漂亮的孩子，简直像天使，而且爱他母亲。那些混蛋把他抢走了。他哭着叫着。”
爱米立刻站了起来叫道：“亲爱的乔斯，咱们现在快去瞧瞧她吧!”她跑到隔壁房间，戴上帽子，搭上披肩然后叫着少佐一起出去了。
少佐替她围上披肩。他知道事到如今除了服从别无他法。爱米勾着他的胳膊走出了大门。
乔斯说：“她的房间在四楼是九十二号，”他大概不想再爬四层楼梯了，只站在自己客厅窗口，从他的窗口，也望得见大象旅社。
蓓基从阁楼上看见了他们。那时她和那两个学生正在说笑。两个学生刚才见乔斯进来，又看见他出去，正在取笑他。蓓基赶走他们，并且在旅馆主人领着客人上楼之前及时把房间整理了一下。大象旅社的老板知道爱米在宫里很受欢迎，自然非常尊敬她，亲自把她领到阁楼上。一面走，一面回头要太太和少佐当心楼梯。
旅馆的主人敲着蓓基的房门叫道：“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夫人”前一天他对蓓基还很随便地，而且对她一点也不客气。
蓓基探出头来问道：“是谁呀?”接着轻轻的尖叫了一声。爱米站在门口，激动的发抖，旁边高大的都宾少佐手里拿着手杖。
他站在那，冷眼旁观，似乎对于这一幕戏很感兴趣。爱米张开两臂向蓓基跑去，立刻饶恕了她，搂着她，亲吻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