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3)
“我想我们最好不要骂人。我也可以回敬你一些更难听的话，关于你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艾希礼从罗克艾兰回来之后一直住在塔拉。我也知道媚兰一直在他身边。这对你可是个严峻的考验呀!”
“艾希礼是——”
“唔，是的，”他满不在乎地打断她，“艾希礼那么伟大，我不可能理解他!不过，当初你们在一起的亲热镜头，我可是个感兴趣的见证人呀，而且后来发生的事使我相信他始终没有变。你也没有变。在我记忆里，他那天给人的印象好像不太崇高呀。我不认为他现在就能崇高了。他为何不带着妻儿外出谋生，而非得赖在塔拉呢?当然，我只是偶然想到的，不过，如果你让塔拉帮着养活他，那我就不借钱给你。在男人看来，那些让女人养活他们的人是最没出息的。”
“你居然这样说他，他一直就像一个农夫一样在劳动呢!”尽管她很生气，但一想到艾希礼劈栅栏时的情景，她就心酸。
“我相信，他所值的黄金和他的体重一样多，对于制造肥料来说，肯定是把好手，而且——”
“他是——”
“唔，是的，我同意。他确实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过我不认为他能帮你。威尔克斯家的人不可能成为干农活的好手——或者别的可用之才。他们这个家庭纯粹就是摆设。好了，别生气了，别介意我对你那位尊贵而骄傲的艾希礼说的这些恶毒的话。我真弄不懂为什么你这么一个讲求实际的女人居然也会抱着这些幻想不放。你究竟需要多少钱，打算用来干什么?”
见她不说话，他又重复说：
“你到底要用来干什么?说实话。实际上，说实话比撒谎好。斯佳，我想你最好明白，除了撒谎，我可以忍受你的一切——你对我的厌恶、鄙视，你的脾气、你所有那些泼辣作风，可我就受不了你撒谎。告诉我，你到底要钱干什么?”
瑞德对艾希礼的谩骂使斯佳十分恼火，她恨不得不顾一切去啐他一口，并把他提出贷款的建议狠狠地摔回去。但她想到了别的事。她强制着怒火、设法冷静下来。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将两条腿搭到炉边。
“这世上最让我快活的事情，”他说，“就是看着你作思想斗争了。虽然你天性中务实的那方面总是要赢的，可是我还守着你，期望有一天你的理想也会取胜。要是这天真能到来，我看我只有卷起铺盖永远离开亚特兰大了。而别的女子，她们天性中那些理想的方面总是取得胜利的。……好了，言归正传。你到底要多少钱，用来干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她仍板着脸，“不过我打算买下一家锯木厂。此外，还得买两辆货车和两头骡子。我还想有一匹马和一辆马车供自己使用。”
“一家锯木厂?”
“是的，我可以与你平分利润要是你借给我钱的话。”
“你要个锯木厂做什么呢?”
“赚钱呀!锯木厂很赚钱的，或者我可以付给你利息——合适的利息是多少?”
“百分之五十是相当合适的了。”
“五十——啊，你是说真的吗?你这个鬼东西，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我正是笑你一本正经呢。除了我恐怕没谁会猜得到，你那个可爱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吧?”
“得了，我才不管!瑞德，你看看这是不是一笔好买卖。弗兰克告诉我有家锯木厂在桃树街，现在想卖掉。厂主急需现金，所以愿意廉价出售。现在亚特兰大还没有什么锯木厂，而人们全都得盖房子，我们就可以高价卖木材了。这个人还愿意留下管厂子挣点工资。这是弗兰克说的。弗兰克本打算自己买下这家锯木厂的。”
“可怜的弗兰克!要是他知道正是你从他眼底下抢着买下这个厂子他会怎么说呢?你怎么向他解释你是借我的钱而又不至于有损你的名誉呢?”
斯佳可从没考虑过这些，她只顾着想这个锯木厂可以赚多少多少钱。
“嗯，我不告诉他就行了。”
“他总该知道你的钱不是从垃圾堆中捡来的吧。”
“那我就告诉他，我把钻石耳环卖给你了，而且我也真的要给你，就算是我的抵——抵什么品的吧。”
“可是我并不需要你的耳环。”
“我也不想要，我不喜欢它，它们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呢?”
她立即想起那个炎热的中午，那个躺在穿堂里的大胡子死人——一个穿蓝制服的北方佬大兵。
“这是一个死人的，现在算是我的了。拿去吧，我并不想要，也不需要它们。我宁愿把耳环换成现钱。”
“啊，上帝!”他不耐烦地嚷道，“难道除了钱你就没想过别的了?”
“没有想过，”她坦白地说，”要是你也有穷过，你就会理解我了，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我再也不想过穷日子了。”
她回想起那火辣辣的太阳，她那晕乎乎的脑袋下枕着的柔软的红土地，那间小屋里弥漫着的黑人气息，以及那时她嘶喊的那句话：“我绝不挨饿了，我绝不挨饿了。”
“我一定会有钱的，我会有很多很多的钱，我想吃什么都行。那时，我的餐桌就不会有玉米粥和干豌豆了。我会有漂亮的衣裳，全都是丝绸料子的——”
“全都是?”
“全都是，”她坚定地说，对他的挖苦根本不理会，“我会有许许多多的钱，北方佬永远也别想得到塔拉。我还要给塔拉建新房子和一个新仓库，还要增加耕地和好骡子，种上你想象不到的那么多的棉花。韦德将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他将可以拥有世上的一切。我的家人也不会再忍冻挨饿了。我一定能做到我所说的一切。你从来没有尝过被提包党人驱赶的滋味。你也从来没有挨过冻，穿过破旧衣裳，没有趴在地里累得半死!”
他温和地说：“但是，我在军队里呆过八个月呀!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在那里更能体会挨饿的滋味了。”
“部队!呸!你没摘过棉花，也没拔过草。你从来——不许你笑我!”
她这样一吼，他的手便又放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是在取笑你。我只是笑你变了那么多。我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情景。那次你穿一件绿裙子。一双小小的绿便鞋，一大群男人围着你，多风光啊。我打赌当时你连一美元合多少美分也不知道，当时你满脑瓜都是怎么去诱惑艾希礼——”
她猛地抽开自己的手。
“瑞德，要是我们还要相处下去的话，你就别再谈艾希礼?威尔克斯了。我们何必为他争论不休，你根本就无法理解他嘛。”
“那么，你十分理解他吧，”瑞德不怀好意地说，“不过，斯佳，要想我借钱给你，就得听我谈艾希礼，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以放弃利息，但绝不放弃说艾希礼的权利。我对他挺感兴趣呢。”
“这没有必要。”斯佳淡淡地说。
“唔，可是你只能这样做!你看，钱在我手里呢。等到你有了钱，你也可以这样去对待别人嘛……显然你对他还有感情——”
“我没有!”
“唔，看你这副模样，就更肯定了。你……”
“我只是不能容忍你讥讽我的朋友。”
“那好，我问你他现在对你还有意吗?或者他已经把你忘了?或者他已经懂得珍爱自己那十分珍贵的妻子了?”
一提到媚兰，斯佳几乎忍不住要说出来了，告诉他艾希礼只是为了保全面子才同媚兰在一起的，但她又忍住了。
“唔，这么说，他还没有意识到威尔克斯太太的好处了?监狱里的痛苦煎熬只是增加了他对你的热情?”
“我看没有必要谈这个问题。”
“有必要，”瑞德说，“而且，我就是要谈。并且你必须回答。这么说，他还爱着你了?”
“就算是又怎样?”斯佳生气地嚷道，“你根本不了解那种爱，你所知道的爱只有那种——嗯，就是你跟沃特琳那种女人所搞的那套嘛。”
“唔，”瑞得的口气温和起来，“这么说，我就只能有淫欲了?”
“唔，你自己明白就好。”
“我只明白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谈这件事。原来是怕我这不干净的议论会玷污他纯洁的爱情。”
“嗯，是的——就是这样。”
“我倒是对这种纯洁的爱情很感兴趣——”
“瑞德，别再说了。要是你那么坏，以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正当关系——”
“唔，我没这么想过，真的。正是这样，我才很感兴趣呢。不过，你们之间一点不正当关系都没有吗?”
“要是你以为艾希礼会——”
“噢，如此说来，那是艾希礼在保卫这纯洁的爱情了。说真的，斯佳，你真不该就这样地轻易地出卖自己呀!”
斯佳惶惑地盯着他那平静的脸。
“我们不要谈这件事了，好吗?我也不要你的钱了，你走吧!”
“哦?不，不!你是要我的钱的。都谈了那么多了，怎么又不谈了呢?谈论纯洁的爱情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其中没有什么不正当的嘛。那么，艾希礼爱的是你的心、你的灵魂、你那高尚的品德喽?”
斯佳感到痛苦极了。艾希礼确实爱的是这些东西。也正是因为这，她才觉得生活还可以忍受下去。她知道艾希礼很赞赏那些深深埋藏在她身上，唯独他看得见的美好东西，不过这些东西被瑞德暗含讥讽地说出来，便显得不那么美好了。
“这使得我想起童年时代的梦想，以为这样的一种爱能够在这肮脏的世界里存在。”他继续说，“那么，他对你的爱就没有情欲了?如果你长得很丑，情况是否还会一样呢?要是你没有这样的一双令男人神魂颠倒，很想把你抱在怀里的绿眼睛，他也会爱你吗?还有那两片嘴唇——唔，可别让我的淫欲去冒犯它呀!难道艾希礼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吗?或者说他看见了，却无动于衷呢?”
斯佳不禁回忆起那天在果树园里的情景：艾希礼颤抖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疯狂地吻着她。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脸红，这当然逃不过瑞德的眼睛。
“噢，我明白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愤怒，“原来他爱你，就仅仅因为你的心呀?”
他竟然用他那肮脏的思想来搜刮秘密，使她生活中惟一神圣的东西显得卑贱了。现在他正在冷静而坚决地突破她的最后一道防线，眼看就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结局了。
“是的，他就是!”她喊着，试图将那段回忆压到心底。
“我亲爱的，他说不定连你有没有心都不知道呢。要是他爱的果真是你的心，他就没有必要对你严加防范了，就像现在他为了保持这种纯洁的爱情所做的那样。一个男人尽可以爱慕一个女人的心灵，而同时保全上等人的名誉。不过，对艾希礼来说，他既要保全威尔克斯家的名声，又对你的肉体心存畸念，那可不容易呀。”
“你少以自己的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
“唔，我不否认自己是贪图你的肉体的，从不!好在我对名声从来不在乎。凡是我想要，我就会不择手段地去抢，所以我也用不着做什么思想斗争，你看你给艾希礼营造了一个多么快乐的地狱啊。他可真可怜。”
“我给他造了个地狱?”
“不错，就是你!你对他是一种诱惑。但是他为了保全所谓的名声，无论多深、多美好的爱情都可以抛弃。依我看，现在这个可怜虫别说爱情，连声誉也没有了!”
“他是有爱情的!——他爱着我!”
“他真的爱你吗?请你回答我，如果那样我们今天的会谈就可以宣告结束了。你也可以拿到钱，哪怕你把它扔到阴沟里我也不管了。”
瑞德站起身来，将剩下的半截雪茄扔到烟灰缸里。“既然他爱着你，他怎能让你一个人跑来亚特兰大弄这笔钱?如果我所爱的人要这么做，我便……”
“他不知道嘛!他根本不知道……”
“难道你就没想过他应该知道的吗?”他快速地说，“他真爱你，他就应该知道你在这种绝望的境地下会干出些什么来。他哪怕把你杀了也不该让你来——偏偏来找我，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呀!”
“要是非得别人告诉他他才知道，那么怎么说明他理解你那高尚的心。”
岂有此理!好像艾希礼会未卜先知似的，好像艾希礼会阻止她来似的，但是她忽然觉得艾希礼是可以阻止她来的。如果他能给她一丁点儿暗示，说不必担心总有一天情况会好起来。她便绝不会想来找瑞德了。只要他说一句温存的话，哪怕只表示一点爱抚之意，也会使她回心转意的。可是他只想到声誉。不过——难道还是瑞德对了?难道艾希礼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吗?不，艾希礼那么高尚，不会想自己来干什么。只不过是瑞德竭力要破坏她所最珍贵的东西。总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想，等她厂子运转起来，她手里有了钱，那时她就要让瑞德?巴特勒付出代价。
瑞德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到底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她说，“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他耸了耸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