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1)
这一夜，斯佳睡得很少。天一亮，她起床坐在靠窗的一张凳子上，往窗外看去，看到了打谷场、果园，还有远处的棉花地，一看见这些，她那颗悲痛的心就感到一丝安慰。尽管塔拉已不像以前那样人多，但还可以看出这地方是有人爱护，有人精心照料的。
斯佳清楚，这都是威尔的功劳，尽管她对艾希礼一片忠心，但她知道艾希礼帮不了什么忙。
威尔不只种这几英亩的地，他制服了佐治亚州农作物的两个天敌：松树和黑莓。它们没有在花园、牧场、草地、棉田，甚至门廊旁边肆意滋生。在佐治亚州的农场，能做到这样实属罕见。
斯佳想到塔拉差点没变成一片荒野，不由感到庆幸。幸亏她和威尔两个人都干得不错，挺了过来，而且等到秋天棉花收获以后，她不必往塔拉寄钱了。她知道，没有她的帮助，威尔和塔拉的日子会很艰难，但她仍很佩服他。此前他的身份是雇工，斯佳给他钱他是可以接受的，现在他要做斯佳的妹夫了，就快是一家之主了，他要自食其力，否则他便会觉得不好意思。不管怎样，威尔是上帝特意为她安排的。
波克已把墓穴挖好，就在爱伦的墓旁，这时他手握铁锹，在旁边等着一会儿往里面铲土。斯佳站在他身后，六月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不安地看着四周，尽量不看前面那土墓穴。吉姆?塔尔顿，小休?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麦克雷老头的最小的孙子，扛着杰拉尔德的棺木从房子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大群邻居和朋友，都衣衫破旧，默默地往前走。当他们来到小路上的时候，波克把头靠在铁锹柄顶上，哭起来。
斯佳感到有点疲倦，她的泪已经流干了，所以她现在眼睛干干的，苏伦还在她身后呜咽，斯佳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她真想狠狠地在那张发肿的脸上掴一个耳光。不管怎样，父亲的死总是苏伦造成的，那天早晨，没一个人同她说话，也没人对她看一眼。大家都默默地与斯佳亲吻，握握她的手，悄悄地对卡琳甚至波克说一些安慰的话。
他们都认为，苏伦的过错不仅在于害死了自己父亲，她还设法诱使父亲背叛南方。她这样做就等于背叛大家，损害大家的荣誉。她居然不知羞耻地以这种手段向北方政府要钱，这就等于投靠了北方，而这样的人是比北方佬大兵还可恨的。她给本地的各家各户抹了黑，带来了耻辱。
送葬的人群由于气愤而激动，也因为悲伤而沉闷，其中的三个人最为伤心。一个是麦克雷老头儿，他和杰拉尔德是最要好的朋友；另一个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欢杰拉尔德，因为他是爱伦的丈夫；还有一个便是塔尔顿太太，她对杰拉尔德总是比对别的邻居显得亲近些。
葬礼之前，这三人便怒容满面，艾希礼和威尔赶紧到爱伦生前的办事房里商量对策。
“他们准备数落苏伦，”威尔开门见山地说，“他们有理由数落她。不过，艾希礼，我不赞成他们这样，因为我们是家中管事的男人。这样一来，就很麻烦。想办法别让麦克雷老头讲话，要是让他讲起来了没人能拦住，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方丹老太太也不好对付，你知道，她要是唠叨起来，谁也没法使她停下来。至于塔尔顿太太，你没看到吗，每次她见到苏伦，就瞪起眼睛来，她已经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我们现在的麻烦可够多的了。”
艾希礼叹了口气，他也很担心。在战前，这里的邻居之间的争吵，甚至掏枪相互射杀，多半是由于送葬者要向死者的灵柩说几句话这种习俗引起的。一般来说，送葬者都说赞美的话。他的本意是表示极大的尊敬，而亲属却过于敏感，产生了误会，于是麻烦事就出现了。
他们没请牧师，由艾希礼拿着卡琳的《忠诚福音》来主持仪式。卡琳对于斯佳竟没有从亚特兰大请来一位牧师非常不满。后来有人对她说，等以后有牧师为威尔和苏伦主持婚礼时，再到杰拉尔德的墓前祈祷一番也未尝不可，她才消了气。但她反对请附近的新教牧师，而主张艾希礼来主持葬礼，在该读的段落作上记号。艾希礼责任重大，既要防止出现任何麻烦，又要避免触犯乡亲们的火爆脾气。
“没办法，威尔，”艾希礼一边抓着光亮的头发，一边说，“我既不能把方丹老太太和麦克雷老头儿打倒，又不可能捂住塔尔顿太太的嘴。他们肯定要说苏伦是个杀人犯，是个叛徒。这种对着死者说话的习俗真是又野蛮又粗俗。”
“听我说，艾希礼，”威尔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没人能评论苏伦，不管别人怎么想。等你念完了经书，作完祈祷，说句：‘谁想说几句话吗?’我便头一个出来讲话。”
斯佳呢，她看着那几个人来到了墓地，她没有想别的。她的心情极为沉重，觉得父亲这一入土，便意味着自己与往昔那种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又远了一点。
抬棺材的人终于到了墓穴旁，艾希礼、媚兰和威尔依次来到墓地，排在奥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后。邻居们也都来了。斯佳第一次和这帮人见面，见到有这么多人来送葬，既是惊讶，又是感动。
方丹老太太面容憔悴，脸色发黄，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在她身后的是萨莉?芒罗?方丹和年轻的方丹小姐。她们低声劝着老太太，想让她在矮墙上坐下，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老方丹先生于两个月前去世了，从那时候起，老太太就觉得生活再没有意义了。凯瑟琳?卡尔弗特?希尔顿也来了，她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这倒合适，因为她丈夫跟这场悲剧也脱不了关系。她戴一顶褪了色的破旧遮阳帽，手指甲底下满是泥，现在的凯瑟琳看上去很穷了，还不止如此，她简直是贫困潦倒、百般无奈地混日子。
“她说不定在嚼烟末了，”斯佳想到这一点，便深感不安，“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
她打了个冷战，连忙移开目光，她突然觉得上流社会和穷苦百姓之间快没有界线了。
“我就是能干。”斯佳又暗暗自豪。投降以后，她和凯瑟琳境况相同，都是有手有脚，一个脑袋，现在却是两个不同的情境，这不由得使斯佳内心感到一阵欣慰。
“我干得不错。”她想着想着，就自豪地露出了微笑。
她刚露出一丝笑容就僵住了，因为她注意到塔尔顿太太正瞪着大眼看着她。塔尔顿太太眼圈红肿，她责备地瞪了斯佳一眼后，便狠狠地盯着苏伦，看来苏伦就要倒霉了。
过了一会儿，艾希礼捧着卡琳的旧经书《忠诚福音》站出来。这时气氛肃穆起来。艾希礼沉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艾希礼开始颂读祈祷文，所有的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啊!他的声音多好听啊!”斯佳想着，又是一阵心酸，“我宁可让他来主持父亲的葬礼，也不要一位牧师来主持。我宁愿让他来掩埋我父亲的遗体。”艾希礼没有念炼狱里的灵魂那一节，只有卡琳注意到了，这使她疑惑不解，艾希礼接着开始读主祷文了。艾希礼知道在场的人一半以上是没听说过炼狱的，如果他们觉得他在暗示像奥哈拉这样的好人也没有直接进入天堂，会被认为他是进行人身攻击的。因此，他把炼狱这一节省略了。大家热情地跟着他读主祷文，但是他读《万福马利亚》时，大家渐渐停下来，他们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篇祷文，于是尴尬地沉默着，只有奥哈拉家的姐妹们和媚兰，跟着继续背读：“请为我们祈祷，现在以及未来我们死的时候都为我们祈祷。阿门。”
艾希礼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本地的葬礼一般都拖得很长。要是只读几篇简短的祈祷文就算完事，邻居们会感到惊讶、气愤和难过的。这一点，艾希礼很清楚。人们会议论纷纷，说奥哈拉家的姐妹们对父亲不够尊敬。
于是，艾希礼歉意地瞥了一眼卡琳，接着背起圣公会葬礼祈祷文来。
这篇祈祷文他也不是记得很清楚，所以他讲得很慢，有时甚至停下来，想一下后面是什么，然而他这样反而使他的话更为感人。斯佳和苏伦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还觉得艾希礼的话又入耳又动听呢。只有媚兰和卡琳意识到，一位虔诚的爱尔兰天主教教徒的安息，却举行了英国国教的葬礼。卡琳本来就过分悲伤，现在看到艾希礼这样胡闹，就更为伤心。
艾希礼读完了以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威尔一眼，便朗声说：“有谁想讲几句话吗?”
塔尔顿太太动了动嘴角，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威尔就吃力地迈步向前，站在棺材前面讲起话来。“亲爱的朋友们，”他平静地说，“我头一个出来说话，也许大家觉得我太狂妄了，因为我认识奥哈拉先生才一年，而你们都是他的老相识、老朋友了，但是我有我的理由：他要是多活上几个月，我就可以叫他爸爸了。”
人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把目光转向了卡琳。卡琳低着头站在那里，谁都知道威尔默默地爱着卡琳，威尔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即将与苏伦小姐结婚，只等牧师主持婚礼了，所以我觉得，我是有权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
人们听了威尔的话，骚动起来，犹如蜜蜂在嗡嗡地叫。这声音里既包含有愤怒，也包含有失望。当他们听到他们都很喜欢的人竟要与大家目前最鄙视的人结婚时，顿时感到难以接受。善良耿直的威尔怎么会娶卑鄙可恶的小人苏伦?奥哈拉呢?
气氛紧张起来，塔尔顿太太两眼冒火，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在一片静寂中，可以清楚地听见麦克雷老头儿问孙子，威尔刚说了些什么。威尔依然面不改色，那么温和，而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坚定，仿佛在说看谁敢对苏伦说三道四。人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既怜惜威尔，又鄙视苏伦。威尔继续进行他的讲话，仿佛刚才只不过换口气而已。
“奥哈拉先生年富力强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了他，而我不认识他。从各位那里我了解到：奥哈拉先生是一位爱尔兰斗士，是一位高尚的人，是最忠于联盟的人中的一个，因此奥哈拉先生的去世，对我们来说，对我们南方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损失。他是爱尔兰人，但是他比我们所有人更具有佐治亚人的特质。他热爱着我们的土地，他是为我们的事业而死的，他的死是光荣的。
“当年英国政府要绞死他，迫使他离开了爱尔兰的家园，来到了这里。最初他很穷，但他凭自己的努力挣来了钱，他硬是在一片荒野中开辟出了这个大农场。战争爆发，他的钱也逐渐被耗光，可是他没有恐惧。北方佬来到塔拉以后，面临被烧房子，或者被杀的危险，他毫不畏惧，他们也没能把他怎样。这点我们大家同他一样，任何外来力量都不能让我们屈服。
“不过他也有脆弱的一面，尽管整个世界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但他自己的心却不能做到这一点。奥哈拉太太离开了，他的心就死了，后来我们所看到的奥哈拉先生就已经不是原来的奥哈拉先生了。”
威尔又停下来，扫视一下四周的人们，他们听得入了神，把对苏伦的憎恨忘得一干二净。威尔凝视了斯佳一会儿，眼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内心在微笑，以给她一些安慰。斯佳的确感到了安慰，威尔的话铿锵有力，句句在理，因而斯佳听后感到增加了力量，得到了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那件事而对逝去的人有所轻视。我们同他一样，也有弱点。任何的其他人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但是我们自己心中的弱点却能在片刻之间把我们毁掉。请大家现在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感到悲伤。奥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时候，他非常悲伤。现在他的躯体去和他的心会合去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我爱他就同爱自己的父亲一样，所以我才这么说——如果诸位不介意的话，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家属都很难过、很悲伤，我们又何必徒增他们的痛苦呢。”
威尔说完这番话，对塔尔顿太太低声说：“夫人，能不能请您扶着斯佳回屋里去，她不能在太阳底下站这么长时间。方丹老太太看上去也不太舒服，我并不是说她对死者不尊敬的意思。”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斯佳身上，使她大窘，就算她怀孕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为什么威尔偏偏还要加以宣扬呢?斯佳窘得瞪了威尔一眼。威尔的眼神仿佛在说：“请吧!我有我的目的。”她只好屈服了。
他俨然已经成了这里的人，不过斯佳也不想反对，所以便无可奈何地朝塔尔顿太太走去。塔尔顿太太对生育问题一向最感兴趣，因此她就挽起斯佳的胳臂，换了副笑脸说。
“到屋里去吧，我的宝贝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