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四章 (2)
以后的几天我们几个是数着日子度过的，我们从来没觉得时间会过得那样慢。他整整去了三天，凯瑟琳小姐老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恩肖太太估计他不会超过晚饭时间到家，便把开饭的时间一拖再拖。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他的人影。天色已渐渐黑了，她想打发孩子们上床睡觉，可是他们一个劲儿地请求，让他们再等等。就这样等啊，等啊，一直到十一点钟左右，终于门开了，主人走了进来，并且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一边奇怪地笑着，一边还哼哼。他让大家离他远一点儿，因为他差不多快给累死了。他开着玩笑说，就算有人给他三个王国，他也不愿意再这样走这么长的路了。
他抖搂开怀里抱着的卷着的大衣，说道，“看这儿，太太，你猜是什么东西把我弄得这样狼狈。可是你还当真得把这看作是上帝送来的礼物，虽然他看上去倒像是从魔鬼那儿来的，黝黑黝黑的，又干又瘦！”
大衣抖开之处，站着一个脏兮兮的，衣衫破破烂烂，一头黑发的小男孩，看上去已经有能走路会说话那么大的样子，可能比凯瑟琳还要大一点儿。可是他站在那儿，瞪着一双眼四下里乱瞅，叽里咕噜地说一些奇怪的谁也听不懂的话。我简直要给他吓死了。
这时恩肖太太已经暴跳如雷了，她大声地质问老爷为什么会想到带这么个野孩子回家，是不是疯了？她还要立刻把他从门口扔出去。
可怜的老爷只好尽力解释，但是他已经累得要命，没气力应付太太的连吵带骂。我断断续续地听出这样一个故事，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老爷走在利物浦的大街上，突然便发现了这个孩子，他已经饿得快要死了，话也不能说，像个哑巴一样。他把这个小家伙捡起来，到处打听他是谁家的孩子。但是没一个人知道。他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又赶着回家，于是便决定干脆把他带回家来，免得到处乱撞——既然捡了他，总不能再把他给扔了不管吧！
太太发了好大一阵抱怨牢骚之后，终于也平静了下来。老爷吩咐我给那孩子洗个澡穿了衣服，然后再带他和孩子们一起去睡觉。
原来欣德利和凯茜只是一直在旁边听着，现在才恢复了原状，赶忙去翻父亲的口袋找自己的礼物。欣德利当时已经十四岁了，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把提琴时，却发现已经给压成碎片了，竟然就大哭起来。凯茜就更过分了，当她知道父亲为照看那个野孩子而把她的马鞭弄丢了之后，便大发起脾气来，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那个小家伙身上，朝他吐口水，做鬼脸。这种做法立刻得到了惩罚，恩肖先生狠狠地打了她一下，并让她放礼貌一点。
等到睡觉的时候，欣德利两个根本不让他和他们睡在一起，甚至连屋子也不让他进。当时我的想法也和他们差不多，便把他放在楼梯口的一个台子上，心里想说不定第二天早晨太太就打发他走了。谁知这小孩子竟然爬到了恩肖先生卧室的门口，刚好被老爷看见了，便追问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好认错。因为这件事我也得到了惩罚，被赶出了那所庄园。
这个野孩子便是希思克利夫，他来到呼啸山庄的经过就是这样。几天之后，我觉得事情差不多应该平息了，便又回去了。这时他们已经给他施了洗礼，取了个名字叫“希思克利夫”。这个名字本来是老爷和太太原来那个很早就死了的儿子的。从此以后他就叫这个名字，也姓这个姓。
这时候凯茜小姐已经和他非常亲热了，可是欣德利少爷还是那么讨厌他，这倒跟我一样。我们就一天到晚折磨他，给他受气。那时候我们都不怎么懂事，不知道这样做很不对。但太太每次见我们欺负他，也从不替他解围或说我们不对。
他一天到晚沉默寡言，郁郁寡欢，表面看来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孩子，对别人的虐待满不在乎。欣德利打他的时候，他从不眨一下眼，流一滴泪。我用手掐他，最多也只能让他倒抽一口凉气，用眼睛瞪一下我。这孩子好像从不会对伤害他的人产生一点恨意。
老爷把这孩子叫做没爸爸的可怜虫，当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总是欺负他而他却总是毫不反抗时，那股火气别提有多大了。以后他就对希思克利夫格外宠爱起来，甚至超过了凯茜。希思克利夫说什么他都相信，因为他一般什么都不说，要说肯定是真话。
希思克利夫从一开始在这里就受人冷眼。两年后恩肖太太去世了。欣德利少爷也从此与他的父亲彻底决裂，把他视为压迫者而不是朋友。而对希思克利夫，则视为一个夺走了他父亲的感情和自己特权的敌人，对他恨之入骨，利用一切机会整治他。
有很长时间我都是站在少爷一边的，直到后来孩子们得了麻疹病，我便不得不像个成年妇女那样担负起照料他们的责任。这时我渐渐改变了对希思克利夫的看法。他病得很重，最危险的时候，我得整天地守在他的床边。他大概会以为我是为他尽心尽力的，可他可能也没力气去细想我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说句良心话，在所有被照看过的孩子当中，他是最乖的一个，非常安静。别的孩子可完全不一样，这使我不再那么偏心眼儿。欣德利和凯茜两个真让我受够了，而他却从不抱怨，但是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柔顺，而是出于倔强，最后他终于挺过来了。医生说这都归功于我，并称赞我是个好护士。我听了后很是得意了一阵，也由此对他心软了起来。这一来，连我这最后一个盟友也离开了欣德利。可我对希思克利夫也还不是很有好感。我想不通主人到底从这个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孩子身上发现了什么闪光点而对他赞赏不已。我从没见过他对老爷的恩宠表现出过哪怕一丁点儿的感激之情。这倒不是傲慢无礼，而只是冰冷淡漠。虽然他完全明白，主人的心已经被他牢牢抓住，只要他一句话，全家人都得按他的意思行动。
有一件事情大概很能说明问题。那一天，恩肖先生从集市上买回了两匹小马驹，给了希思克利夫和欣德利每人一匹。希思克利夫挑了最漂亮的一匹，可是不久就摔瘸了。
于是他便找到了欣德利对他说道：“把你的马换给我，我不想要我那一匹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去告诉你爸爸，告诉他你这周已经狠狠地打了我三次了。”
他边说边扒开衣服，露出胳膊上的青痕。欣德利马上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毫不退缩，“你最好马上就换。你非换不可，要不然只要我一说，你就得把打我的全部挨回去，还要更狠，更多。”
“滚开，你这狗东西！”欣德利抓起一个铁秤砣来吓唬他。
“来呀！”他挺了挺胸，站着不动，“你一砸我，我就去告诉你爸，让他知道你说要等他一死就轰我出去，我看他会不会立刻赶你出去。”
话音刚落，他的胸前就重重地挨了一记秤砣。他倒在地上，但马上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要不是刚好被我挡住，他可能就真得跑到老爷那儿去。那些伤痕会替他说话，然后所有的仇恨就一次清算了。
小恩肖这时只好让步了，“把我的马驹牵走吧，小杂种！但愿你被它摔断脖子，摔死你，下地狱去吧！”
欣德利不停地咒骂着，这时希思克利夫已走过去解开牲口，把它牵到自己那个马栏里。欣德利趁他不防，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希思克利夫没事儿似的重打起精神，继续干他的事情，换完所有的东西，然后坐到一堆草上，慢慢养精蓄锐。这个孩子的沉着冷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最后，我很容易地说服了他，把身上的伤说成是马踢的。他毫不在乎，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真的很少告状。我当时真的给他骗住了，以为他真的是那种不知记仇的人。可是后来——你慢慢就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