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黄叶在风中曼舞,执意摆脱了大树束缚,在半空中翻滚迅速坠落。叶儿一旦离开母体的庇护,生命也已走到了尽头,它的最后归宿是厚实的大地。
于江狠狠地卡灭了香烟,还莫名其妙砸碎了瓷质烟缸。半年多来郁积心头的压抑与烦躁无处发泄,他肝火很旺。
早年,于江就迷恋上了写作,他家邻居老水的儿子无皮还在上初中,这个读书考试经常挂红灯的小子,神经搭牢似的三天两头跑他家里,坦然地翻书籍和各种文学杂志。有时还拿了写在练习本子上的习作请他指教。
于江通过大量阅读与写作,文学创作水平在德州城里无人匹敌。渐渐,他的心理控制能力徒增,人也变得冷酷,常常独自一人发楞。别人开始怀疑他脑子出了什么偏差,人变得不太正常。而于江却蔑视这种疑神疑鬼的市侩心态,在其眼中,这些凡夫俗子不过是一群爱捉耗子的“犬”罢了。
从前,于江在德州一家国营家电商场站柜台,每天工作八小时挣四五百元大洋工资奖金,年终还能得到一个红包。这种安稳格局却在80年代末被彻底打碎了。与许多国营商店一样,家电商场的经济效益日益下滑,生意清淡,职工们的工资也常被拖欠。生存危机无疑象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掉落下来,让人受苦受难。
1990年元旦,于江成亲结婚,妻子郝丽在一家小照相馆做化妆师。她自幼喜爱赋诗吟诗,由闺蜜兼水无皮的女友苏美丽牵红线,跟德州青年诗人于江学写诗多年,水到渠成,将自己也吟成了一句浪漫诗,干净漂亮地书写进了于江不凡的青春诗集中。
婚后,于江很少去摸笔,写诗技艺日趋荒疏。相反郝丽的诗灵感犹如甘泉喷涌,源源不断,半年不到,竟挥挥洒洒写下了近百首诗。每晚,还坚持在床上朗读给丈夫听,开始,于江听老婆诗朗诵,觉得顺耳有新鲜感,可日子一久,却产生诡异幻觉:一座圣洁教堂里,自己身着主教大红袍,而娇妻则一身白色修女妆扮,手捧一本厚厚的经书,口里不停地忏悔。荒唐!
近日,身体不大舒适的郝丽心情糕透了,刚与丈夫闹过一场小别扭,马上又觉得内疚。她匆匆上人民医院挂号就诊,又回单位请了半天事假。顺便去小菜场买了一只啤酒烤鸭,还有鱼虾蔬菜。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天,终于弄好一桌丰盛的酒菜,就等丈夫于江回家后,一道慢慢享用了。可事与愿违,郝丽一直等到了天黑,还不见丈夫于江的人影子,气得她大哭一场。
半夜11点半多,于江酒醉醺醺的,被水无皮、鲍大海他们架着送回家中。进门后,于江喝了半茶缸水,就倒在了床上,呼呼昏睡。
第二天醒来,于江听见有一种隐隐的抽泣声在屋里回荡。
“小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于江,我怀孕了,这是医院的体检报告。”她递过来一张医生诊断证明。
“可眼下我们连自己都活得艰难,等将来日子顺畅了再要孩子吧。”于江的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可思维很清晰。
“我也不打算要,这事就由我来处理。”郝丽忽然觉得自己心肠硬如石头。从前走路时不慎踩死一只小蚂蚁,也会心软掉眼泪。如今却狠得下心,处理掉腹中的小生命?
“对不起,小丽。我真浑!连一个孩子也供养不起。”于江深怀内疚,而最让他深陷懊恼境地的是自己对这桩事情竟然束手无策。
郝丽平静地走出了家门,步态依然很轻盈。穿过那长长的青石板小弄堂,上了大街。她扬手拦了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去了德州人民医院。办妥了一系列手续后,郝丽决定马上做终止妊娠手术。
去妇科手术室要经过一条长约四十米的走廊,一位戴口罩的小护士在前面引路,郝丽紧紧跟随其后。这是条空荡荡的大理石走廊,路面坚硬又光滑,人走过时的脚步声异常清脆响亮,让人产生一丝莫名的恐惧感。而郝丽的脑中却是一大片空白……
任由护士摆布,郝丽安静地仰卧在手术台上,这时她已无半点羞辱感,赤裸裸地将自己的隐私秘密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群做手术的医生中间,郝丽忽然发现有一双熟悉的眼神,正温柔地打量着她,其浓眉微微一皱,像是在问:怎么会这样?
郝丽只是将自己脸庞稍稍往左边侧转,眼角还莫名地滑出一滴泪。对自己的这段美满婚姻,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金属手术器械在相互碰撞下,发出了轻脆的声响,划破了手术室的寂静。引产手术十分顺利,已悄悄进入扫尾阶段。郝丽隐隐感觉到创口的皮肉被针线缝合,热乎乎的血液正顺着创口渗出,此时,麻醉药也渐渐失去药力,一丝微弱的疼痛感在慢慢扩散。她只是将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
面色憔悴的郝丽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苍白。一双有力的大手搀扶她,慢慢地走出了手术室大门。此刻,她的的内心五味杂陈,心情也变得十分复杂。
“谢谢你,鲁敏医生。”郝丽轻轻争脱了那双热情的手臂,朝他浅浅一笑。
“郝丽同学,回家后,一定要注意补充营养,好好休息。祝你早日康复!”大夫的医嘱听起来总那么冠冕堂皇。郝丽忍不着想笑,可小腹的丝丝疼痛让她不得不收敛了……